《北京文学》2022年第2期|谢枚琼:寻找真佛(节选)
谢枚琼,中国作协会员,湘潭市作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文艺报》《北京文学》《诗歌报月刊》《湖南文学》《天津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及获……
谢枚琼,中国作协会员,湘潭市作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文艺报》《北京文学》《诗歌报月刊》《湖南文学》《天津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及获奖,出版散文集《向阳的山坡》《彼岸的林子》《一路霜晨》等五部,以及长篇小说《生命线》。现任职于湘潭市税务局。
寻找真佛
文 / 谢枚琼
周末驾车回家,半路上母亲照例打来了电话,问我会不会回家吃晚饭,我只简单地回答一个字:“会”。母亲便挂断了电话。这是每逢周末必会发生的一个简短情节。都说娘在哪儿,家便在哪儿。我调离家乡到市区工作已经十二个年头了,基本上每个周末都要赶回县城里的家去。那里有我的老父、老母。从市区到县城有五十公里路程,驾车在七八十分钟的样子。我已然习惯过这种“周一来,周五回”的生活,有同事笑称我为“五一”干部。父母始终不愿意随我去市区,他们有诸般理由作为支撑,譬如话语不通、生活习惯不同之外,还列举出了一大堆在小县城生活的好处来,哪条街哪条巷子都熟悉,老邻居、老伙计能天天见面聊天打闲讲,想打牌了一声吆喝就凑了一桌。“要是随你去住,每天只怕嘴巴也闭臭了。”母亲说。“把自己还不是关进鸡笼子里一样啊?”父亲接过话头。当作他们作出选择的坚定注脚。“当然咧,不管你调到哪儿,哪怕调到京城去了,我们都会支持。”父亲说,母亲立马补上一句:“不过,我和你爷老子反正不去。”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正是万家灯火初上时。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父亲照例在一旁打下手。见我进得屋,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出来迎着我,我突然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左脚一点一点慢慢地移动着。上个周末我离家时还不是这个样,这是怎么啦?父亲告诉我,这两天还好一点了,可以移一移,早两天她痛得沾不得地哩。母亲在一旁白了父亲一眼。不待我开口,她连连说:“莫信你爷老子的,他嘴多屁多。我没什么事了,好多了,吃了药,拖几天就好了。”又自言自语道:“这人啊,不能老,一老了,毛病也就多了,想想呢,就是一块钢铁也会磨损的。”这就是人生中蕴含的朴素的哲学吧,如果说一个人的身体是你拥有的固定资产,那么年龄肯定是你的累计折旧了,只不过会计学上的累计折旧实际上就是固定资产更新准备金的合计数。可是人生的固定资产却只会不断地减少,身体这台机器设备无法更新,最终将轰然趴倒。哪怕你有再多的准备金,亦无济于事。
仿佛一不留意间,父母已经真正老了。以往似乎从没留意过朝夕相处的父母,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好,伤风感冒也好,都不会让我去刻意关注,顶多是不痛不痒的两句问候。有人说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而孩子呢,沐浴在父母殷殷切切的目光里而安然自得,似乎忘记了自己其实已老大不小了。许是随着岁齿渐长,一不留神自己也迈入知天命之年,近些年我在身边日益感觉到了岁月的流逝在父母的脸上刻下的道道痕迹,仿佛遽然才发现,他们的动作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迟缓,记忆力什么时候已经衰退,听力又是什么开始了锐减。有时候,还会固执得像一个顽童。而自己却浑然不觉。但他们依然在操持着家务,母亲的饭菜做得还是那么可口。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外面的餐馆酒店哪怕再怎么美味佳肴,光顾了三五回之后,保准也会觉得乏味,可是,家里的饭菜吃一辈子怎么也不会厌烦。这恐怕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吧。而现在寻思起来,也许正是母亲的味道,才是最耐人咀嚼的味道,怎么也吃不厌的味道。不知不觉地,在母亲眼里永远是孩子的自己也年逾半百了,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儿子,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早已成家立业,可是仍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的“福气”。与朋友们相聚时,他们几乎都会用艳羡的口吻对我说,你真是有福哩。此时,我会不无自得地回答,那的确,享父母的福。几杯小酒灌下脖子后,我回答得则更为高调:我可是有福之人呐!到了这样一把年纪,看看周围的朋友们双亲健在的还真是不多了。我的话多少会勾起他们的某种伤感的情绪。可我说的却也是自己最为真切的感受。
我是有福的,而我的福便是父母赐予我的。
母亲在我面前刻意掩饰着自己的痛苦,其实只要她挪动一小步,就把她表面上展示出来的轻描淡写击得粉碎。她的痛楚霎时暴露无遗。她只是在强撑着病痛的身体,让我体会到那种一如既往的温馨的氛围。我仿佛蓦然明白了,我的福,不就是父母一直以来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出来的吗?他们可以经常漠视着自己的病痛折磨,对于我身上哪怕只是一点伤风感冒,都会变得异常敏感!我有着严重的老慢支,稍有风吹草动,便咳嗽得难受,每每此时,母亲心疼得帮我捶捶背。因而平时她总会喋喋不休地叮嘱我,千万不要着凉,要多穿衣服,不要吃咸辣。听得我耳朵起老茧,心一烦就怼她两句,真是啰唆。母亲闭了嘴,满眼无奈。父亲的听力越来越衰退了,他拒绝我要为他配助听器的建议。他的固执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可偏偏凡事喜欢打听,不管与他相关与否。在我复述两次还没听清楚时,弄得我又不耐烦了,可他依然不急不躁的,让人啼笑皆非。母亲显然早已习惯了父亲的这种举止,她冲我直摇头,别理他吧。顿了顿,好像对父亲讲,又好像自顾自地叹一声:只怕还有更听不清的日子来哩,到时候看哪个会有这样的耐心和你讲哟。我一听不禁心里一凛,这明明是对我说的呀。有人说过那样一句话,你养我长大,我陪着你慢慢变老。母亲的话,让我思忖了好一阵,父母将越发地年老,而我准备了那份足够的耐心吗?老话曰,家有老,如有宝。很多时候,我们是不是真的就把“老”当成“宝”了呢?
我五十岁生日那天早上,母亲送给我一个金质的菩萨挂件,母亲没有任何收入,她肯定是从我们逢年过节和平时给她的钱里左掰右抠才买来了这个金菩萨来的。她说:“崽啊,你五十岁了,不知道六十岁的时候,娘还在不在。送个小礼物给你作为念想吧。”我鼻子一酸,怔怔地接过红色小礼盒,好一阵回过神来,才讷讷地说:“您长命百岁咧!”
母亲已经七十岁了,当我六十花甲时,母亲便是耄耋之年。在人均寿命日渐增长的时代,活上八十,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母亲体质差,记忆中她从中年起即药不离身了。一个接一个的毛病从她孱弱的身体里蹦跶出来,像“按下葫芦起了瓢”。虽不是致命的大毛病,可也是挺折腾人的,近几年内,就做过腰椎、鼻子、耳朵方面的手术多回,至如腿肿痛、手臂酸麻、胃炎、咽喉炎等问题,更是寻医问诊未断,西药中药不歇。从县城到市、省城医院,甚至民间方医多次就诊过了,效果却不甚明显。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没过几天清爽的日子”。母亲提起生死的话题,嘴上讲得轻松:“是人都有那一回的。”可是内心里实则挺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和我说起过,我的外公外婆、外太祖、外太婆都命不长,最长命的外公也只活到五十五就去世了。外公去世时我已七八岁了,懵懵懂懂的年纪,犹记得母亲扑在外公身上呼天抢地痛哭的样子。邻居阳叔对我说了一句,哎呀,不得了,你从此冇得外公了哩。我一听扯开嗓子跟着母亲号啕大哭起来。我知道,言外之意,母亲在纠结于家族的遗传基因。“如今日子好过了,偏偏又老是出毛病。自己不舒服不讲,还尽给你们带来麻烦。”母亲一脸愁容。她最大的担心是会拖累后人。这也成了压在她心头的一个巨大的包袱。因而,她只要自己能提得起精神,总是挣扎着料理家务。
怕添麻烦,怕给儿女添麻烦!当父母的只要在身体健康状况允许之时,他们就会默默地给儿女撑开一片晴朗的天空,当父母老得如一头拉不动一架犁的老牛,他们想到的还是不给儿女带来麻烦,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啊,每一个父母的幸福观无一不是系在儿女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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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