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3期|傅菲:灵猴
放下铳的一刹那,旦春傻眼了,只见一只短尾猴跪在地上向他作揖。一溜肠子血糊糊地从裂开的下腹淌下来,血水不停地往下滴。短尾猴把肠子撩起来,塞进腹部,继续对旦春作揖。旦春匍匐在大石墩上,感到有一股血腥气从喉咙冒上来,冲溃了堤坝的河水一样冲出了自己的口腔鼻腔。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
这是一只老母猴,头发稀稀,脑壳露出红红的肉斑,宽阔的脸廓盖了一层紫红色,两道眉脊凸起。它的眼睛通红,血冲涨上来的红。它眼睛眨也不眨,怔怔地瞪着旦春。它的眼睑薄薄,如瓜片垂拉下来,显得很让人哀怜。可以看出它来自良善的族群。它的耳朵大而薄,如两把小蒲扇插在头部两边。一撮短短的尾巴缩在臀部。它身上的毛淡黄色,荻草经霜秋后的那种淡黄色,淡黄中有泛青的白。它扁塌的鼻子皱起来,可能因为恐惧和惊吓,它的嘴唇在抖动。空气里还弥漫着炭硝的刺鼻味。硝尘发白,一丝丝往树上绕。猴群往后山跑去,边跑边吱吱吱地叫着。
旦春放下铳,往树下走过去,想抱起它。老猴子龇起牙齿,吱吱吱地叫。小猴子缩在老猴子后面,吱吱吱叫。旦春和它对视着,想以眼神震慑它。他父亲曾对他说过,兽最惧怕的是人的眼神,而不是人的拳头或手上的刀具。眼神会露出人的胆魄和心智,眼神是人精气外泄的一道光。和兽对视,得凝精聚力,凝出刀具的锋芒。老猴子的眼睛滑下了泡泉一样的液体。老猴子侧过身,把小猴子抱在胸前。
血水还从它的下腹淌下来。老猴子望着他,以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他扭头跑下山。他的心针扎一样痛。他杀过多少野猪、多少兔子、多少果子狸,他记不清楚了。每一次猎获回来,他都洋洋自得。他曾多自豪啊,他是方圆三十里最好的猎手。没有他杀不了的野兽,没有他辨不了的兽迹。
在十七岁那年,旦春第一次独自杀了一头野猪。在灵山以北山区,哪个大山坞没有野猪呢?野猪成群结队来到山边的瓜田,一夜糟蹋,瓜瓤四裂。乡民种下的花生也被野猪糟蹋。他父亲斜吊着眼睛,睥睨他,对他说:毛湾坞有一大块番薯地,野猪肯定会去吃番薯,旦春啊,你有没有胆量去杀野猪啊。
在他父亲眼中,旦春一直是个胆小的人。他多年跟随他父亲上山打猎,每次都是他父亲开铳杀猎物。他父亲背一杆散眼铳,斜挎一个黑色麻布硝弹袋,腰背插一把弯口砍刀,穿一双高帮帆布鞋,低躬着身子走路。
他父亲走路快眼力好,在山中转十几个山头,也不气喘。在路上遇见动物粪便,他父亲蹲下来,捏起粪便,慢慢摩挲,微微一笑。他父亲知道是什么野兽在什么时间来到了这里。他在草径寻找野兽足印,一路追随。有时追随了二十余华里,足印没了。他父亲默默地站着,看四周的山形、森林形态、溪涧流向,然后往森林里钻,把野兽猎杀回家。
大多时候他父亲空手而归。
他第一次见他父亲放铳杀野猪,他还是十三岁。他父亲带他去他外婆家。他父亲有一个习惯,出门翻山,背上都要背一杆铳。他外婆家在一个高山山坞,冬日雪盛。他们沿着峡谷的山道往山上走。雪乌黑黑地从高空旋下来,慢慢白。山道狭窄,雪积得慢,但滑脚。他拽着父亲的衣角,走得跌跌撞撞。大雪时,山中有一种着了魔的死寂。他有些害怕。走到湾口,他父亲停住了脚步,往湾口下的树林望。他父亲倚着一棵老油茶树,架起了铳。
“砰砰”。一股硝弹从铳眼散出,呈半扇面向树林射去。
“嗷,嗷,嗷,嗷”。野猪拼命地嚎叫。
“打到野猪了,打到野猪了。”他父亲低声自言自语。但野猪并没死,在树林乱窜。他父亲拉开铳管,麻利地塞了一把硝弹,三步两步地跑向树林。受伤的野猪如猛虎,发出振聋发聩的嚎叫声,向他父亲猛扑过来。他父亲举着铳逼近它对视它,对准野猪脑壳,又放了一铳。野猪脑壳炸裂,脑浆血肉四溅。他父亲顺势把铳托挤进野猪嘴巴,拉起野猪两只前腿,把它撂翻在地。他父亲的脸上和衣服上,沾满了血浆。
毛湾坞是偏远的一个山坞,有一块黄泥地,种了十几担番薯。霜降前后,番薯甜熟。这个时节,野猪每年都会来拱地。他父亲睥睨的神态,让他受不了。他说,杀有一头野猪有什么难呢?山里的男人杀不了野猪就成不了男人。
旦春背上铳、硝弹,手上捏了一把砍刀,一个人上山了。毛湾坞是个瓠瓜形的山坞,山上有稀疏的灌木林和竹林。番薯地一垄一垄,高低有致。在山边,他搭了一个尖塔状的草蓬。他等待夜晚来临。鸟叫声不再出现了,天黑魆魆,半个月亮升上来,山坞有了些澄明,但更阴森。他缩在草蓬,抱着铳。他有说不出的害怕。他听到了“呜——呜——呜——”的嚎叫声。叫声尖利而悠长。这是豺站在山脊上,望月而叫。很多野兽都会望月而叫。风摇动着树枝,树叶沙沙沙。他在草蓬坐了一夜,也没等到野猪出来。野猪大多在夜间或凌晨出来活动。
他父亲见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说:守猎物就是磨耐心,练胆子,没有耐心和胆子,当不了猎人。
在毛湾坞守了十三个晚上,旦春才守到野猪出来。这是一个野猪群,有三十多头,在溪涧喝足了水,穿过一片灌木林,进入番薯地。旦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群,大野猪在前面带路,小野猪在后面哼哼哼地叫。野猪分散在番薯地,肆无忌惮地拱地。旦春端着铳,不知道如何下手。野猪是十分精明的动物,听觉尤其敏锐。旦春紧张地在草蓬站了几分钟,悄悄地爬上草蓬边的乌桕树。受伤的野猪会发怒、疯狂,对人攻击。一枪毙不了野猪的命,自己的生命会受到很大威胁。
野猪拱着拱着,拱到了草蓬这边。一头三百多斤的野猪拱着地,时不时地仰起头,昂昂昂地轻叫。旦春把铳架在树桠上,扣了拉栓,砰砰砰,硝弹飞出,大野猪脑壳炸裂,当场倒地。野猪群四散,嚎叫着逃向树林。旦春站在树上,脚一直在打抖。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都发软了。当他看到硝弹轰开野猪脑壳,他又有一种无比的兴奋。庞然大物在自己面前,轰然倒下去,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体会过。他随自己父亲打猎,很多次目睹大野猪被射杀,但体会不了征服大物的感觉。只有猎杀者才可体会。一个卑微的平凡人,猎杀了大物,突然感觉自己成了征服者,成了悍然主宰大物生死的人。他觉得自己是山林之王。
现在,旦春颓然地坐在门前的石阶,双腿忍不住地发抖、酸痛。他使劲地搓揉双腿,也缓解不了那种酸痛。他的老婆丽晴见他满脸无助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他说:想不清楚的事,不要去想,喝一杯酒下去,什么事都会在心里散去,风吹吹,便没了。
酒喝了两口,旦春把酒杯推走了,说:这个酒有苦味,又寡淡。
“神经兮兮,你昨天还说这个高粱烧劲道足。”丽晴说。
吃了饭,旦春坐在门前的无患子树下,遥望着对面的灵山。灵山由东向西横亘,如一簇抛起的巨浪。晚暮的云层飘飘浮浮,遮盖了山峰,青黛色的山峦如鼓胀的马臀肌肉。鹞子在屋前山坳盘旋,一圈又一圈,嘘嘘嘘地叫。
无患子树簌簌簌响,树叶被风翻动。树叶半青半黄。风翻动一次,树叶飘落几片。叶落在旦春头上。旦春感到浑身乏力,他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便早早进屋睡下了。
可入睡不了。他想起了老猴子作揖的神态,那是一种无望的哀求,似乎在对他说:放过我吧,放过我的家族吧,放过我弱小的孩子吧。老猴子把肠子塞进腹部、抱紧小猴子的那一刻,旦春在溃败,像马蜂飞出捣烂的马蜂窝。他强烈地想自己的母亲。他活了四十余年,母亲仅仅是一种称谓。
在他四岁,他母亲带他下山,去镇里玩。去镇里,要走八华里的土公路。公路很少有车辆,偶尔有拉煤的大货车经过,沙尘飞扬。孩子好动,喜欢奔跑。他去追麻雀,麻雀飞飞停停。他乐呵呵。他母亲也乐呵呵。在塘底(自然村名)的岔路口,猝不及防,一辆大货车从另一条公路蹿出来,拐弯向南。旦春站在路口中间,一时不知所措,吓得嚎啕大哭。他母亲把他拽回了屋角。大货车掠起的风大,卷起了他母亲长裙子,卷进了车底。
他母亲就这样走了。他对母亲毫无印象。除了一堆泥土坟,他母亲什么也没留下,照片也没留一张。16年前,他娶了老婆,他父亲入赘了山下的张家桥头李氏。他父亲对他说:我们山腰人家谋生不容易,来不了钱,打个短工还找不了东家,以后你也来山下安个窝。
这是一个小村子,只有六七户人烟。斜斜的山腰上,先人垦出了二十余亩山垄田,几代人在这里安生。父亲下山了,把铳交给了他。这是一杆八尺七寸长的长铳,铳眼直径三公分,铳管两尺一寸长,铳托是棠棣老木刨出来的,有两条深黄色的溜肩。他父亲喜欢这杆铳,他也喜欢这杆铳。因为多年的油布擦洗,棠棣老木溢出了松脂色的包浆,铳管是生铁铸的,乌黑发亮。旦春每次摸铳管,似乎能听到硝弹在里面发热、呼啸。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下午的事。为猎短尾猴,他准备了半个多月。这是一群迁移来黄茅尖的猴群,有十几只。黄茅尖崖石陡峭,峭石下是乔木参天的丛林。他熟悉黄茅尖,他十几岁便随父亲去过采石耳。崖石在暮春长石耳,贴着春涧水长,苔藓一样吸附在石壁。据说,在很多年前,黄茅尖有狗熊出没,但也仅仅是传言。他父亲也没见过,连狗熊的粪便和脚印也没见过。丛林阴森森,树梢上挂满了薜荔的藤条。樟树和冬青的树身上,被斛蕨一层层地包裹着。竹叶青蛇冷不丁地从树上荡下来。
猴群来黄茅尖已有半年。发现猴群的人是老翁师。老翁师是采药人,在旦春家喝酒。他喝了酒,酒糟鼻通红。他说,旦春,黄茅尖有猴群,猴子还下山摘玉米棒吃。
旦春还没看过野猴。他去了黄茅尖。黄茅尖是一座高山的尖峰,野路都没有一条。在山上寻迹了半天,他才摸到猴群的行踪。猴群在丛林活动,以一棵高大栲树为中心,在树林跳来跳去,在崖石嬉戏追逐。
他去了三次黄茅尖,还蹲守了一天。
第四次,他背上了铳,拎了半蛇纹袋玉米棒,上山了。他把玉米棒撒在涧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然后隐藏在一块石墩背后。他戴着树枝编的帽子,等猴子下来捡玉米棒吃。等了两个多小时,一只猴子下来,捡了一根玉米棒,往大栲树跑去,吱吱吱地叫。叫了几声,猴群下来了。有的猴子荡着树枝下来,有的猴子小跑着下来。猴子捡了玉米棒,扎堆地蹲着掰开吃。
丛林里,秋蝉有些聒噪,吱呀吱呀,叫得光线都有些飘忽。太阳的热气被树林吸得所剩无几。太阳光像芦花一样飘浮。旦春站直了身子,举起铳,瞄准了猴群。旦春想,这一把硝弹放出去,至少可以杀三五只猴子。
这时,一只老猴子发出了吱吱吱的叫声。它警觉到了危险迫在眼前。它站了起来,发现了旦春。它举起了前肢,拦在了猴群前面。砰砰砰,铳响了。硝弹散射而去,击中了老猴子腹部,还击中了一只小猴子的前右肢膝盖骨。
其它猴子在四处张望,铳声突然响起,它们惊慌失措,四处乱跑。旦春拉开铳管,往里面灌硝弹,推实铳管,举起铳瞄准。他惊呆了。老猴子在作揖。它多皱的脸在痛苦地扭曲,嘴角往两边拉动,不停地拉动,露出粗粝的尖牙。
红肋蓝尾鸲咕呤呤鸣叫了。天麻麻亮,山脊翻出如絮的白云。旦春从迷迷糊糊中醒来。他吃了碗泡饭,握了一把柴刀,上山了。他去黄茅尖,去找那只老猴子。假如那只猴子还活着,他要抱它去医院,缝合伤口,医治它。人有冤孽。有时候犯下的冤孽,自己还不知道。像他这样杀生重的人,犯下的冤孽更重。他是一个猎人,他的职业就是杀生。见生杀生。
他的胸口在隐隐作痛。猴子怎么会像人一样作揖呢?它没法说出人话,没法和人争辩。它没有铳,它只有作揖。它用它的身子挡硝弹,它期望用它将死的肉身换取族群的生命,它只有作揖。它用它的命在哀求他。
在黄茅尖不见猴群了。旦春不知道猴子去了哪里。他找了方圆五华里的尖峰也没看到猴群。他也没找到受伤的老猴子。他沿着血迹找,在几百米之外的一丛树林里,血迹不见了。那里有一个泉水潭,潭边有猴子的脚印。他父亲曾对他讲过,猴子是非常聪明的动物,被毒蛇咬伤了,自己会采草药救命。但愿老猴子可以救自己的命。
受伤的老猴子走不远。没看到它,旦春不甘心。连续三天,他去黄茅尖及附近山上,找猴子。石洞、石岩的大裂缝、茅草窝、土穴,他都细心地看过去。但一无所获。他又庆幸地想,没有找到,说明老猴子还没死。
他老婆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脸色如打蔫了的菜叶,说:丢了魂的人也没这样难看的神色,你杀它又要救它,又何苦呢?
旦春扔下手上的事,又去黄茅尖。老猴子跑不远,应该是躲在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再不施救,它会死去,那么大的创伤面,血一直在滴,它熬不过去。还有,那只受伤的小猴子去了哪里呢?他心里这样想。
去了泉水潭,他仔细地察看了四周。四周是一片葱郁的灌木林,海棠树、棠棣树、荆条树、硬漆树、乌饭树,生得密密匝匝。野山茶开着洁白的花。在林下有一棵粗壮的苦槠树,树冠如席。这是一棵几百年的老树。旦春穿过灌木林,一股腐肉的气味冲了过来。他忍不住捂住了鼻腔。
苦槠树根部有一个笸箩大的树洞,老猴子斜躺在树洞里,腹部溃烂,流出白白黄黄的腥水。小猴子伏在老猴子的头上,干瘪的身子有蛆虫在爬。小猴子可能是饿死的,它的脸塌陷在颧骨下面。它守着老猴子而死。它的手(前肢)抱着老猴子的颈脖子。
旦春在泉水潭边掏泥,用柴刀掏。泥是黄泥,抱在手上有粘湿感。他脱下劳动布外衫,包着泥,埋在洞里。他一包包地拎下去,封住树洞。他的衬衫盖在猴子身上。
在苦槠树下,他坐了一个中午。他有一种虚脱感。他已打猎二十多年了,他的铳声震动山野。他凭一杆铳在山林行走。他从不给猎物下套子,他鄙视以套子或陷阱狩猎的人。他有力气有胆识有脚力有耐力。他曾拜过沙洲的犟老头为师。
犟老头是灵山以北最出色的猎人。辨兽迹,辨路径,他瞭一眼便知道。在空气中,他可以嗅出野兽的气味,并以此判断是何种野兽、藏身的位置。但他不带徒弟,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教。他在四十多岁时,便不再狩猎了。旦春拜师时,犟老头已经七十三岁了。
旦春没见犟老头之前,以为他是身材高大、雄猛威武的人,满脸络腮胡,目露凶光。其实不是,犟老头身材矮小,很精瘦,很和蔼。旦春磨了他三天,恳请他收己为徒。犟老头说,不是自己不肯教,猎人杀生太重,越活面目越狰狞,猎人将死之时,会极端痛苦,咽不了最后一口气,会和野猪挨刀一样嚎叫。
旦春说,我不怕挨刀,我喜欢打猎。
“看到野兽在你面前倒毙下去,你是不是很有快感?很兴奋?”犟老头问他。
“是这样的。这种兴奋,别的东西替代不了。烈酒和女人都替代不了。”
“你是看见血兴奋,还是看见野兽死亡兴奋?”
“是,也不是。我为自己的主宰兴奋。”旦春诚实地回话。
“我年轻时,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年过四十,我知道人主宰不了自己,也主宰不了别人,更主宰不了山林。山林如大海一样广阔,万物生是天道。我放下了猎枪,以种草药为生。”犟老头告诫旦春。
“我没征服过山林,还没体会。”
“有一天,你在死去的猎物中,看到了你自己的面目,你会无比悔恨,痛苦无比。那种痛苦像你的亲人在面前死去。”犟老头说。
“如果有这样的痛苦,我愿意承受。”旦春说。
就这样,旦春拜了师傅。其实犟老头也没教他什么。犟老头带他走了方圆三十平方公里的大山,熟悉动物的气息、路径、习性。
在看到老猴子下跪作揖的那一刻,旦春想起了犟老头的话。当他脱下衬衫盖在猴子身上,犟老头所说的那种痛苦袭击了他。猴子哀绝乞怜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旦春泪流满面地回到家,取下铁锤,颓然地坐在门前石阶上,狠狠地砸铳管砸铳托。砸了十几下,铳砸烂了。他看看自己的手,摸了摸,把右手食指压在石头上,左手举起铁锤,狠狠地砸下去。“嚓”,指骨碎裂了。该死的扣扳机的手指。
双河口是临近德兴市的一个小村,临近公路,群山环绕,距离郑坊镇约二十公里。群山如冠冕,山梁如毡帽。
又一年。
旦春去双河口喝喜酒。他堂姐的女儿在腊月初八出嫁。大寒即将来临,大雪飞舞,飘了一日又一日。雪从山尖往下盖,村舍如从雪地浮上来。吃了午饭,旦春沿公路闲走。往北走了4华里,有一个大山塆,溪流从桥下弯过一块稻田,潺潺而去,没入狭窄的峡谷。十几个村民聚集在桥头,围着一辆大货车,议论着什么。旦春近前看。一只大猴被货车碾压,肉身四裂,满地血水。一只小猴子被压断了后左腿,瘫倒在地,吱吱吱地叫,可怜巴巴地看着人群。
双河口的高山上,有一个庞大的猴群,已盘踞多年。山高林密,谁也没上山追过猴,也不知道猴群到底有多少只。但猴群会下山,来村子找吃。
旦春脱下毛衣,包起了小猴子,对村人说:我抱它去医院,看看骨头能不能接起来。小猴子看着地上的“肉饼”,吱吱吱,叫得更凶更悲凉了。
小猴子来到了旦春家里,裹着纱布,撑着支架。医生说,小猴膝盖粉骨性骨折,会落下残疾,会瘸腿。小猴只有一尺来长,四斤来重,皱起的嘴巴像两块锅盖。旦春从楼上取下摇篮,给猴子睡。摇篮是他孩子好升出生时用的。好升在县城读高中,住校,一年难得回家几次。旦春给摇篮铺了稻草衣,对老婆丽晴说:每天熬点骨头汤给小猴喝喝,伤筋动骨一百天,补一补,恢复得快一些。
“又不是你儿子,哪有那么多骨头汤给它喝。”
“好升在外读书,家里有一只猴子多好啊,有很多欢乐。”
旦春掰玉米棒给它吃,一粒一粒搓下来,塞给它。小猴子一把抢过来,自己捧在手上吃,一边吃一边防着旦春抢回去。旦春给它牛奶喝,它也抢,抱在手上塞进嘴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
两个多月,猴子可以下地了,瘸着腿。旦春吃饭,它也跳上桌。旦春坐下来喝茶,它从香火桌上拿下烟盒,抽一枝出来,递给旦春。挂在竹竿上晾晒的小河鱼,它取下来,撒得到处都是。
天热了,旦春爱喝啤酒。他骑一辆摩托车,从山下杂货店买两箱啤酒放在香火桌下,他餐餐喝一瓶。一个大碗,倒半瓶啤酒,余下的半瓶被猴子抢去,撬起酒瓶,喝得点滴不剩。猴子喝了啤酒,满脸通红,晕乎乎,从长板凳上栽下来。
旦春养了二十多头牛,早上赶牛进燕子坞,傍晚牛自己回来。去燕子坞有五里路的脚程,旦春赶一根竹梢,吆喝着:
山转山啊转不完,
牛赶山啊肥得忙。
卖了水牛养个家,
家有糠妻吃不荒。
牛是大水牛,走路闷声不响,牛蹄踏步沉稳。沙子路在牛蹄下,咯噔咯噔地响。涧水声哗哗哗。山路悠远。猴子也跟着去。猴子有时坐在牛背上,有时坐在旦春的肩膀上。猴子蹦跳到牛群前面,蹦跳到路边的树上。
猴子壮得快,毛光水漉。旦春给它玉米吃,鸡去争食,它扇鸡一巴掌,鸡呼噜噜跳起来,歪着头,伸出喙,想啄它,看看,又忍着。旦春给它鸡爪吃,狗也去争食,猴子龇牙皱眉,吱吱吱吱,叫几声,狗荡着尾巴走了。
有一次,旦春在山里栽芝麻,栽到晌午了,还没栽完。挖出的秧苗不及时栽下去,会脱水而死。他不想来回走路,便空着肚子继续栽。猴子来了,脖子上挂着一个饭盒,叮当叮当。旦春鼻子一酸,说:你怎么知道走这么远的路,送饭来呢?他抱起猴子,给它理毛,说:你怎么赖在我家里不走呢?
猴子看着他,龇牙。
有一头牛犊,四个多月大了,很喜欢蹦跳,小蹄子咯哒咯哒地蹬泥块。猴子跟它一起跳。猴子和它一起去小河里游泳。河膝盖深,从村前向南流去。旦春往门前无患子树下站几分钟,猴子便上来,牛犊也回来。旦春抛一个花生过去,猴子双掌一拍,花生合在掌里。
有一次,牛犊不知道吃了什么,腹泻很厉害。兽医还没赶上山,牛犊便脱水而死了。旦春把牛犊埋在河边荒地。猴子每天中午去河边,围着那块荒地蹦跳。
每年的农历九月廿三,旦春都要提一个篮子,带上玉米棒、苹果、香蕉、橘子,去黄茅尖,来到那棵苦槠树下,搭一个矮石台,摆上果品,拜祭老猴子小猴子。他跪在石台前磕头、上香。黄泥已经长满了斛蕨,蕨衣一层层地黄。他的脸也有了蕨衣般的皱纹。每次来到苦槠树下,他忍不住哽咽。他不知道是什么唤醒内心的伤痛,而无法自抑。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伤痛是什么。
瘸腿的猴子也跟他去黄茅尖。他带它去看那个泉水潭,去看那棵高大如九层塔的栲树,去看广阔的丛林。曾有猴群在这一带嬉闹,“生儿育女”,打闹嬉戏之声不绝于耳。除了鸟声、流水声和呜呜的风声,四处是死亡般的寂静。他默哀似的站在栲树前,巨大的痛和悔恨在他内心扩散。猴子站在他肩膀上,跳上树枝攀过崖石,在丛林间跳来跳去。
每一次去祭祀,他像受难,又像从内心的废墟中解脱。
有一年,他和猴子一起去黄茅尖,第二天,猴子不见了。他到处找,去燕子坞,去羊角湾,去梨花坞,都没找到猴子。村子周围的山梁,他走遍了,也没看到猴子的踪迹。他天天失魂落魄,脸色敷了盐霜一样难看。他老婆丽晴劝他:猴子是精怪的野兽,走了就走了,千万别为它着了病。
晚上,他也睡不好,老做梦,梦见他母亲,梦见他母亲的坟被大水冲了,梦见自己从树上跌下来,梦见黄茅尖的树林被烧光了。他的身子被绳子绑住了,野猪扑在他身上,啃他的脸,啃他的手。他在挣扎,滚着身子,嘶声竭力地喊。醒来,他浑身大汗,衣衫湿透。
他带了纸、香、酒,和一个猪头,去给他母亲上坟。他母亲葬在村后的山坳南坡,荒草萋萋。他母亲的坟堆得高高,墓前的两棵蜀柏高大青葱。坟有一个碗大的洞,深深地斜进去。他低下身子,往洞里瞧,发现了一窝蛋,蛋壳青白,有暗暗的水波状蓝色花纹。他认识,这是一窝蛇蛋,一窝白花蛇蛋。
上坟回来,他对老婆说:丽晴,我母亲是托胎给猴子了,和我们生活几年,是安慰我,庇佑我。
丽晴说:见神见鬼的,哪有什么托生。
说来也奇怪,自上坟之后,旦春再也不做梦了。
屋前屋后,旦春种了十几棵梨树。九月梨熟。梨是大雪梨,小饭碗大。他年年摘梨去街上卖。一棵梨树结两担梨。猴子喜欢吃梨。猴子一天吃两个。它三跳两跳爬上了树,坐在树桠上吃。采梨了,猴子上树摘,一个个递给旦春。看到满树的梨,旦春又想起了猴子。
芝麻地后面有一块茅草地,草是芒草,草高而盛。茅草地有野鸡窝,野鸡成群,咯咯咯,叫得人心里发痒。猴子在茅草地捉过好几次野鸡回来。野鸡在它嘴边扑腾,闪着翅膀,闪着闪着,没了气息。旦春收芝麻的时候,又想起了猴子。
来年3月。旦春去街上卖石耳,买了两块蒸糕回来。丽晴喜欢吃蒸糕,每次上街,他都买蒸糕。过小木桥的时候,他看见一张浅斑红的脸,从家门前的桃树上露出来。他扬起手,举着蒸糕。猴子跳下树,蹦跳着跑向他。他把一块蒸糕塞进了它嘴里,抱住了它。猴子跳了起来,站在他肩膀上,抚弄他的头发。
猴子腹部圆鼓鼓,奶头红胀胀。他摸着猴子的头,说:你要当母亲了。
旦春天天早上去河里摸鱼,熬汤给猴子喝。邻居见他那么上心,说:旦春你是养猴子还是养孩子啊,这么惯养下去,猴子的野性都没了。
旦春说,猴子很快要奶孩子了,胎要发育强壮。
过了半个月,母猴生下了小公猴,青黄色体毛,嘴唇下塌,眼睛眯起来。
过了四个月,旦春挑起箩筐,把两只猴子挑去了黄茅尖。他不想这一对母子生活在家里。人居之家,不可能繁衍出猴子的家族。
在尖峰下,旦春搭了一个木架棚,两只箩筐放在棚里。他下山了。两只猴子追着他,吱吱吱叫。他用竹梢凶它们。猴子又退回去。他继续走,母猴带着小猴又追上来。他用竹梢狠狠地打在树上,骂它们:你是不是要我留在黄茅尖,你们才了心愿啊。母猴怔怔地看着他,眼里流出了液体。露水一样的液体。
两个多月了,旦春再也不去黄茅尖。他很想去看看猴子,有几次,他快走到黄茅尖了,又折身回来。他害怕看到它们。但又很想看到它们。他又担心自己去了黄茅尖,猴子会暴躁,会跟着它回家。
农历九月廿三,旦春提着果品去苦槠下拜祭。他避开了崖石下的丛林,往另一条山腰上去。他还没到泉水潭,便看见母猴带着小猴坐在苦槠树下。母猴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荡着灌木枝条,爬上了他的肩膀。他抽它,骂它:谁叫你爬上来的?我又不认识你。
他又抱它,骂它:你这个猴精,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啊。
七十三,鲤鱼跳沙滩。这是一句乡谚。意思是说,七十三岁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年龄。很多老人都死于七十三岁。旦春的父亲死于七十三岁。他父亲的身体一直好好的,能吃能喝能做。农历十月初七晚上,和邻居打了几圈麻将,回家洗澡洗了衣服,上床睡觉,再也没醒。他老婆叫他吃早餐,他也不应声。他老婆摸摸他额头,冰凉了。医生的说法是死于脑梗,死亡时间约早晨五点。
虽是父亲,旦春去山下父亲家却很少。不是父子不和睦,毕竟是两个家庭有了各自的生活。旦春把父亲安葬在母亲墓地侧边,也是对母亲的告慰。下午圈坟的时候,母猴带着小猴子来了。这让旦春非常诧异。
墓地和黄茅尖隔了四个山头,猴子怎么知道呢?旦春觉得十分悲酸。自父亲去世,剃头、洗身换衣、入殓、出殡、落棺、筑坟、堆坟,他都没流眼泪,可出现在坟地,他哗哗哗地哭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孤苦的人,没读什么书,挑了一辈子的担干了一辈子的重活,有了丽晴之后,生活才有了甜味。父亲威严,并没给他太多的疼爱。他逞强,是觉得心里太苦。世上苦药难入喉,唯有吞咽的泪水最烧喉。也因为母亲去得早,他也很少去外婆家,和几个舅舅也不相亲。
“你怎么突然哭得这么伤心呢?人死不能复生,最后的独木桥都是一个人走的。”他老婆安慰他。
她越安慰,他哭得越凶。
他父亲满七之后,他挑沙挑水泥去黄茅尖,挑了十多天。
一个月后,苦槠树下,有了一座矮小的石头庙。
庙叫“母子庙”。
葱郁的森林静默如初。木荷、苦槠、青冈栎墨绿墨绿。这是一些高大常绿阔叶树,在4月,才开始发油青的幼叶,幼叶一层一层地堆上来,堆出尖塔似的新树冠。油青转为湛蓝、深蓝、墨绿,季节的车轮便已驶往初冬。尖峰之上,高大的落叶树在蜕色,茅栗深黄的叶子慢慢飘零,枫香树炽燃。禾雀藤、薜荔藤缠绕在老乔木上。森林有了幽深、被时间深度催化的意味。猴子在树上荡秋千。它们在树上晒太阳,在吃野柿子、吃茅栗子。
旦春一个月来黄茅尖两次,他既是失魂落魄的人,又是意气风发的人。他戴着圆顶草帽,穿一双翻毛的黄牛皮鞋。牛皮鞋穿了六年了,他还穿。他说:这双鞋子很适合爬山。他去黄茅尖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去了,他心情舒坦很多。他把自己心里的废渣,排放了出来,他获得了安谧。在黄茅尖,春天来得迟一个月,冬天又来早一个月。他似乎推迟了或提前了季节的循环、转换。森林是寂静的,除了风声、鸟鸣。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