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春节前去岳父家的时候，岳父说：“也不知怎么闹的，我咽东西总觉着被挡住……”我随口说：“走,去医院瞧瞧。”岳父摇头，我说不舒服怎么不去医院呢。岳母在一旁搭了腔：“让他们带着去吧。我说过多少回，你大爷就是不听。”“大爷”是我们这里对岳父的尊称，“天天喝酒，一顿也离不开，我摔了多少酒瓶子了，不管用……”岳母恨恨地说。
　　其实三年前岳父因前列腺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我一人伺候，因而与岳父有了很深的感情。这次岳父对我说不舒服却不要我带着去看病，实际上是顾忌当地的风俗，女婿毕竟是外姓人，只有绝户头才让女婿管。
　　岳父春节前一个月就感觉到不便服，只是怕耽误了儿子的生意，一直没说，现在岳父虽然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但我猜想应该不对头，可想到有大舅哥，便没坚持带岳父去医院，这大概就是在拯救岳父的过程中所犯的第一个过错了。
　　大年初二，岳父已经不能吃硬的东西了。岳母烧了很软很软的米汤给岳父喝，怕营养不够，在汤里放了多种食物，不过都研成了面，岳父说：“你大娘还怪能的呢，这么多掺一起，味道还怪香……”吃饭的时候，岳父随着我们一起喝酒吃菜，岳母劈手夺过岳父的酒盅，嗔怪：“不得劲儿还喝，说多少回了就是不听……”岳父笑，我们也跟着笑，我说：“那就别喝了，吃菜，拣软乎的吃……”说着为岳父夹容易嚼的菜，岳父吃着菜，真没再喝一口酒，我的连襟们劝岳父少喝点，但岳父却不为所动，大家都笑岳父真听岳母的话，岳父笑：“你大娘伺候了我一辈子，吃苦受累的，不听人家话听谁话，老了，还得指望着她哩……”
　　我笑不出来，只有我真正了解岳父的性格，岳父不喝酒，并不是因为真听岳母的话，我担心他的病应该很严重了。
　　果然，初六时，岳父去医院检查，医生偷偷告诉我们岳父得的是“贲门癌”，建议立刻住院治疗。大舅哥听到这话，立马傻了眼，拨通我手机的时候，大舅哥哽咽着：“妹夫，这怎么办啊。这么大岁数了，怎么治……”我是知道大舅哥的家境的，这几年，大舅哥的生意不好，老人得了癌症，治疗是要花一大笔钱的，想也不想，我应承着：“哥，你别着急，先回来，咱们商量商量，大爷的病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你放心就是了……”
　　回家后，我召集了所有的连襟们，和大舅哥一起商量，大舅哥只管唉声叹气，连襟们一声不吭，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我说：“不管怎么着，有病就得治，要不这么多儿女，人家不笑话？”大舅嫂抹了下眼睛：“我说这话可不是说不给老人治病。俺娘家俩癌症，花了多少钱，北京天津的都去了，到了也没能治好，把钱扔水坑里还听个响，给了医院啥也见不着。这病，最好就是在家养，吃点好的，喝点好的，老人也不受罪……”听大舅嫂如此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便问大舅哥如何办。大舅哥说：“先抓点药，在家治疗一段时间再说……”我听大舅哥如此说，没再说什么，毕竟那是他的爹。这大概是在拯救岳父的过程中所犯的第二个错误了。
　　过了一段时间，岳父的病仍没起色，我担心，便与妻子商量，莫若去石家庄找专家讨个药方，兴许能好起来，妻子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我便去了石家庄，托熟人找关系，终于讨得一剂药方，不过专家说：“最好过来检查一下，好对症下药。”我抓了药，回来告诉岳父，想让他去石家庄检查一下，岳父说：“这不有药么？先在家里吃着药吧，家里这么多羊没人放……”这群羊是岳父唯一的经济来源。我没敢把岳父的病告诉他，也没敢告诉岳母，同时，我仍没坚持一定要岳父去省城，直到岳父连喝水都费劲时，我还没意识到这是在拯救岳父的过程中所犯的第三个错误。
　　岳父曾去庙里算了一卦，算命的和尚说岳父的病没大碍，闯过六月天就没事了。我没想到岳父会自己跑到庙里去算命，依岳父的性格，他能告诉我这些，我知道其实他真得在担心自己的病，只是出于过多顾忌和无奈，才把自己的期盼托付给出家人。好在岳母精心伺候着岳父，想方设法地调剂饭菜，以期让岳父的身体不垮下去，并时时逗岳父开心，才使岳父没有倒在床上，依然坚持放羊。岳母偷偷在我跟前儿抹眼泪儿：“你大爷是不是得了不好的病，看你三天两头地跑，你也别瞒着我，人都有这一天的时候……”我拗不过岳母的可怜，便把实情告诉了她，一夜之间，岳母的头发全白了，这是不是在拯救岳父的过程中所犯的第四个错误，我不知道，好在岳母并没有倒下去，相反，天天笑呵呵，没日没夜陪岳父闲说话，每每看到此，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心酸……
　　岳父再也不能坚持了，我便费尽周折，把岳父带到了石家庄，进行保守治疗。我没想到放疗会让岳父如此痛苦，恶心，无力，吃不下饭……所有放疗应该并发的症状似乎都在岳父身上应验了。尽管我苦思冥想，但做的饭依然让岳父难以下咽，岳父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便问我：“现在也不知道你大娘在干什么？羊圈好了没有？谁跟你大娘做伴儿啊，黑灯瞎火的，别再摔着她……”停了停又问我几点了，我说十二点了，岳父望着窗外，“再过五个钟头，你大娘就该起来做饭了，没准做菜豆腐呢……”岳父如是说，不亚于拿针刺我的心，我生硬地说：“我做的饭不好吃么？我这么没白没黑地伺候，你好歹也得给我点面子啊，要不让别人来伺候试试……”岳父连忙堆起笑：“没有，没有，哪里会呀……”大概这是在拯救岳父的过程中，所犯的又一个错误吧，岳父都那样了，我怎么还挑他的理儿？
　　岳父住院时，岳母曾经好几回要来看岳父，我总以岳母年纪大了，坐车不方便为由拒绝她。期间我曾经回过一次家，去看岳母，怕岳母担心，把岳父的病情拣重点说了说。岳母对我千恩万谢，那一晚，岳母执意让我留宿。等我半夜醒来起夜时，却发现岳母的床上空空的，我慌了，连忙叫起妻子，妻子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和我各屋找。我走进厨房时，看到灶王爷前的香炉里，还燃着高高的香，里面满是香灰。找了半天，也不见岳母半点踪影，直到快天亮时，岳母才回来，脚上挂满泥土，屋里全是岳母凌乱的脚印儿。我焦急地问岳母干啥去了，岳母顾不上喘口气儿：“我没事儿，没事儿……你明天去医院，拿着这个，给你大爷喝……”当岳母把用黄色的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我时，我茫然了，这是啥？岳母说：“我去庙里求来的药，你岳父喝了就好了……”我不敢想像岳母偌大的年纪，竟然一夜之间来回走了三十里路去求药。我接过那包药，打开后才知道那是香灰，不屑地包起来，丢到一边。天亮后我走时，岳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这药给岳父喝，可惜，我还没到医院，就把那“药”丢了。我走到医院时，岳父见我就问：“你大娘捎来的东西呢？”我傻了眼，幸亏我机灵，把我带来的东西递给岳父，岳父搂在怀里呆呆地看，脸上满是猜疑……我想我真得错了，我真不该把那包“药”丢到路上……
　　岳父的治疗并不顺利，药费成了大问题。大舅哥叫苦连天，连襟们谁也不愿意出头儿。无奈，我只得先拿了一万五，然后连吵带骂，好说歹说，每家凑了三千。就这样，总算做完了放疗。医生说让接着化疗，岳父却死活不肯，非要回家。我不知道他是看出了端倪，还是真得想家了，岳父说：“人总有这一天的时候，与其在这里白糟蹋钱，还不如省下孝顺你大娘呢……”大舅哥没坚持让岳父留下继续治疗，我也没坚持，别人都不吭声。我不敢说究竟是谁的错，至少在拯救岳父的过程中，我们都认为我们尽了力，所以我们内心都很满足……
　　这一天终于到来，岳父在家躺了半月，便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岳父临死时，一一向子女们道谢，说多亏有一群好儿女让他少受了罪，之后，岳父大喊了一声：“怎么死就这么难啊……”屋子里便响起一声高似一声的叫……
　　我只痛哭了一声，便不再有一滴眼泪。岳父的众多儿女，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昏厥不省，有的呼天抢地……只有岳母紧紧攥着岳父的手，一动不动，披散着一头白发，死死咬着嘴唇，眼睛空洞而混浊……我突然糊涂起来，如果时间能倒转，到底应该先拯救谁……
　　 　　
　　 [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1-5-13 18:3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