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童年的春天记忆
我是一个嗜吃的人,从小就是,对吃的爱好甚于其他,而长年居住于运河之侧,仔细想来,对当年运河的记忆多半也和吃有关。
当时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坐船去走亲戚,对于这短途的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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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嗜吃的人,从小就是,对吃的爱好甚于其他,而长年居住于运河之侧,仔细想来,对当年运河的记忆多半也和吃有关。
当时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坐船去走亲戚,对于这短途的航程,内心是期待的,这期待也和吃有关,在记忆里,似乎把甘蔗等食物归为江南水乡的特产,年岁长一点的时候,当然知道这甘蔗并非一地的特产,只是当年物质上的匮乏导致了这种“甜蜜的想象”。
这回忆,集中在舌尖上,犹如一轮返乡的明月。小时候的娱乐是不多的,但我们有自己制造乐趣的方法,因为水塘多,沟渠也纵横。
在热天时找一条沟渠,用泥筑两道围墙堵上两头,然后把水舀出去,翻动淤泥,便能够得到许多滑溜溜在沟底乱窜的泥鳅,运气好的话还有黄鳝,标配的小惊喜是水蛇的出没。在水沟的土中,还有一种长得类似于螳螂的学名叫蝼蛄的昆虫,被抓起来,很无力地在我们的手上挣扎。那个时候,多半是有些骄傲的,但如果有蚂蟥钉在腿肚子上,胀鼓鼓的,仿佛可以看到它所饕餮的血,多少有些败兴。
相比于钓鱼钓虾,钓青蛙是孩子时的乐趣之一。青蛙比鱼虾要好钓许多,和它们外表的绚丽多彩不同,青蛙很笨,找一截竹竿,绑上绳子,在绳子上绑上田螺肉,或者知了肉,或者类似的肉都可以。把杆子伸到草丛之间,小频率晃动杆子,青蛙会以为绳子所绑着的是活物,会弹出舌头去吞吃,然后……然后就可以收入囊中了,甚至连诱饵都还绑在绳子上,在田野的自然背景下,这一小块的肉触目惊心。我懂得鸟为食亡的道理大概是此时,虽然懵懂,但悲哀却是有的。
2
许多年过去,有时候行走在田畴阡陌之间,如果是在夏秋两季,蛙鸣还是可以听到的,但似乎和童年的青蛙有了不同:如果在草丛中行走,惊起的响动中,青蛙四散逃逸,似乎没有儿时见过那种我们称为“水鸡”——也就是个头更大一点的,也许是蛙的种族已经变异。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运河上的桥不是现在这种平缓的水泥桥,而是高高和陡峭的,桥上时常会有人在那里钓鱼,偶尔会钓上黑鱼和鲫鱼,多数就是那种簇拥在水面上的小白条。当年是遭人嫌弃的,刺多肉少,一般都拿来喂猫,要吃的话也是用油炸炸,炸脆了嚼着吃,很香。
还见过当年从运河里钓起鳗鱼的,钓者那种自豪的神情让人记忆深刻。在好的钓手身边,每一次都会围着满满当当的人,让惊讶和愉悦扩大很多倍,像是河水荡开来的涟漪。
同样,摸螺蛳和河蚌的年代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实际上也没有那么久,对于每一个人而言,童年的脱离是一种甜蜜的空虚,它此后指向那些在暗中的、我们不曾发现的岁月,在那里慢慢沉积,能不能发酵得看天时地利了,就像河蚌总是在河床的淤泥里窝着,当我们的脚踏到这硬物时,保护它的壳也成为了暴露它的缘由。蚌是闭合的,有一种意志里的傲慢和抵抗。
小的时候,对于螺蛳和河蚌是亲切中带着漠视的,毕竟它们到处都是,在那些健康的水域里。当时的运河边,下河摸河蚌的人是很多的,螺蛳无人问津,因为到处都是,螺蛳的繁衍能力惊人。
我曾经在自家的鱼缸里放了几枚螺蛳进去,然后在无所事事中打量它们的缓慢:被混沌地丢下去的时候,它的门,也就是那片暗紫色的鳞片,是害怕着合拢的,我总觉得古代的盾牌也许是从它这里得到了启发。
在水底的安静里,它能够慢慢舒展或者说是平复自己的心情,它把眼睛的触须慢慢伸出来,多么像是一个梦幻,和与它类似形体的蜗牛相比较,螺蛳的眺望更具有一种乡土的意蕴。螺蛳是笨拙的,即使我用手指头隔着玻璃去触碰,它置若罔闻,也许在它眼里,我就是一道奇怪的阴影。
突然有一天,鱼缸里爬满了小螺蛳,在鱼缸的小世界里这简直是一场暴动。我再一次扮演了上帝的角色,把它们一一捞出来,当然,还是有漏网之螺的,就让它继续逍遥着,直到它再一次在小世界泛滥。
湖泊、池塘、水田和缓流的河溪中,如果我们仔细观察,都可以看到螺蛳的影子,它和这些栖身之地大抵合而为一,低调到了可以忽视的地步,它是沉默的大多数,却并不深沉。
3
说到自己的食物记忆时,脑海中还会出现羊的意象,这很奇怪,一般的意识里,羊是属于北方的,但南方其实也不少。我根深蒂固的印象是,小时候在运河上坐船,会看到河畔有羊三五成群的在吃草。南方的羊肉不同于北方,羊的品种上也有所差异,但肉质的鲜美却有一致性。我的记忆中把羊和运河联系在一起的原因,还有一个可能是汉字的魅力:鲜,鱼羊为鲜。
河里有鱼之穿梭,岸边有羊之悠闲,而它们,正好构成我们对食物根深蒂固的经验。
实际上,当年看见的羊吃草的坡地上,也有后来我所喜爱的野菜,但当年只道是平常。
比如土地上休耕时播种的草籽,也就是紫云英,花盛时云蒸霞蔚,一派氤氲。那个时候,草籽是辅助性的猪饲料,人很少吃,最多在它的嫩芽时掐一捧尝尝鲜。
比如马兰头,现在都是养殖的了,当年在河岸的坡地上很多,也有采摘的人;比如荠菜,和马兰头一样的待遇,挑荠菜是当年休息日和父母郊游时要做的事项之一。从船上看岸边,有时候会把俯首采摘的人当作是放养中的羊,在天地间就是一个孤单的影子。
4
除去这些野菜之外,与江南水乡相关联的吃物还有几种,这里我一一道来:茭白、菱角和茨菰,它们都是水生植物,但并不长在运河上,而是运河有分叉小湾延伸向大地时,它们会有分布。
当年我并不喜欢吃清淡的茭白,无论怎么烧都不喜欢,但我对那种得病后芯子变黑的茭白情有独钟,大抵是可以放在煤炉里烤,芳香四溢。
菱角是江南水乡寻常的东西,有老菱、嫩菱之分,这里不展开说了。倒是茨菰可以一说,一般我们也写作慈姑,民间也称呼它剪刀草、燕尾草等名字,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像箭头,开白花,而在淤泥之下,有球茎暗中生长,黄白色或青白色,可以吃。
我们一般当作蔬菜食用,而我之所以对它记忆深刻,是因为煮熟后的茨菰味苦,而我母亲总是让我们吃一点,说吃了吉利,“除苦”“除苦”,取的是茨菰的谐音,大抵寄托着美好的心愿。如今母亲过世多年,但说到茨菰之时,她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运河的风物,就这样在我的食物记忆里呈现,它成为个人地图的一种,伴随着我,如同河水流淌,流着流着,便到了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