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山
那一年年底,突然接到通知,原武汉军区将在各炮兵部队战斗骨干当中,遴选出150名学员,其中地面炮兵90名、高射炮兵60名,集结在河南省确山县一个名叫……
写这篇文章,要从40年前讲起。
那一年年底,突然接到通知,原武汉军区将在各炮兵部队战斗骨干当中,遴选出150名学员,其中地面炮兵90名、高射炮兵60名,集结在河南省确山县一个名叫贯山的山坳里,接受炮兵指挥基础训练。我大致记得,所学的课目有军事地形学、兵器操作、决定射击诸元和步炮协同战术等。在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内,我们完成了炮兵初级指挥院校两年的课程,可以说是超负荷强化训练。
就是在那里,我们成为炮兵军官,开始了军旅人生的漫长跋涉。虽然我们当中很多人后来又到各级高校深造,本人也曾就学于原解放军艺术学院,但是,在我们的情感世界里,还是把贯山脚下的那个营盘当作自己的精神家园,因为那里是我们军旅人生的起点。10年前,五中队部分同学回到老营盘,重温青春岁月,我发了一条简短的贺信:三十年弹道无痕,九十人马上天下,贯山出发不忘初心,保持本色各显身手,战友集结青春地,好汉重提当年勇……
贯山,其实只是确山县城东南方的一个很小的山头,但是,它却成了我们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座青春山和英雄山。离开贯山18年后,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仰角》,这样描述我的贯山记忆:火炮一字摆开,指挥员手中的令旗一挥,蓄势待发的炮手潮水般地涌向炮位,阵地上飞沙走石,十几门炮管齐刷刷地昂首挺胸,指向天穹,雄壮巍峨的感觉霎时涌上心头。那个场景,让你感受到力量之美、阳刚之美、协调之美、青春之美……操炮训练不是主课,只是我们担任见习指挥员时的热身动作,模拟占领阵地和展开战斗队形,但彼时彼地所产生的雄浑的气势,却融进我的记忆里了。
让我非常受益的有两门课,一是军事地形学,二是决定射击诸元,这两门课各自独立,又互相渗透、互相支撑。记得是在春天,我们夹着图板,挎着望远镜,端着指北针,背着作业包——包里有对数表、指挥尺、计算盘、标图专用笔等。到了一个地方,下车集合,教员宣布作业题——某某地区、某某敌情、某某战斗战术想定——山头上一片寂静,随着教员陆续给出的情况,几十双眼睛投向远方,那里是山川、河流、森林、道路、桥梁、居民点……再投向图板上的地图,确定站立点、目标点、阵地高程、目标高差……眼到心到,心到手到,手到数据到、方案到。在规定的时间之内,数十幅精美的战术标图已经跃然纸上,闪烁着蓬勃的诗意。
那个时期,我们的潜能得到了极大的发挥,一比五万或者十万的地图拿来,有些悟性高、军事素质好的同学,特别是一区队的同学,很快就可以把它立体化——根据地物地貌符号和高程,制作成沙盘,宛如雕塑。今天看来,它就是一件特殊的艺术品,而且只能由军人创作。
我们五中队有两个区队,一区队的学员侧重学习射击指挥,他们用弹测法或夹叉法、成果法决定的射击诸元,下达给阵地,阵地发射的实弹距离目标中心往往只有几米、十几米,命中率极高。我们二区队学员侧重阵地指挥,通俗地说就是指挥打炮。两个区队也有一些共同课目,比如战术标图,对这门课,我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即便是凛冽的冬天和夜间野外作业,也乐在其中。记不得是哪天了,也记不得是在哪里,我脑子里总有一个画面,自己坐在一个山坡上,仰望璀璨的星空或者皎洁的月光,想象着眼前山坳里曾经发生过、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故事,仿佛真的进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境界。往往在那个时候,我会蓦然惊醒,是的,我们所学的一切,就是为了战争,但它的根本目的是通过战争遏制战争,是为了让脚下这片静谧的山水安详入梦,是为了让荡漾着诗意的月光流向远方……
顺便说一下,当时我是个文学青年,尽管课程很紧,训练很累,但我还是尽可能地阅读,并且订了几本文学期刊。那年夏天,《十月》杂志刊载了朱春雨的小说《沙海的绿荫》,午休时我躺在床上,捧着刚刚到手的刊物,读得心驰神往。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我写了一首“诗”:半夜,我站在山坡的哨位上,夜风掀动我的衣裳;远处传来列车的轰鸣,峡谷里一串明亮的珍珠在流淌;抖一抖胸前的钢枪,禁不住冲口而出,放心吧祖国,我在为你站岗……那是我在军区内部报纸《战斗报》上发表的第一首诗。至今,我的书柜里还有一本《茅盾论创作》,内封盖着部队图书室的鲜红大印。
一年多的时间,以贯山为原点,我们的足迹遍布伏牛山区的大路、小路和没有路的路上,竹沟、三里河、瓦岗寨、石磙河……每一个地方都有故事。2002年秋天,我在某部代职团副政委,参加演习又来到确山,在石磙河的一片板栗林里搭上野战帐篷,住了一个多月。我对团里的同志说,这是我当年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是我成长的地方。其间,有一次我们到靶场外围走访,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汉说:“啊,你说的是那一年啊。你们解放军的炮弹好厉害啊,就在我们头顶上嗖嗖地飞,在对面的半山腰爆炸。我们在地里收庄稼,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你们打得准……”
1982年的夏天,我们毕业了。离校之前,几个同学相约前往确山县杨靖宇纪念馆。在英雄的塑像前,我们虔诚地举臂敬礼,热泪盈眶。还是那个夏天,回到原部队任职的第一个星期日,我请假来到驻地附近的岳庙。仰望大殿上方镌刻“乃文乃武”4个字的巨幅匾额,我的内心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呼唤,我对我的理想和奋斗目标有了一个清晰的定位——首先当好一名称职的军人,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不放弃文学写作,当好一个业余作者。
巧合的是,就在拜谒岳庙之后的第二年,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相识在早晨》发表在《飞天》杂志1983年第7期上,这标志着我从一个“内部作者”向“公开发表”迈出了第一步。这篇作品的发表,也掀开了我军旅生涯新的一页,不久我就作为“笔杆子”,从基层调到师机关。
这以后,我果然成了一个军旅作家,写过一些作品,譬如《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马上天下》《英雄山》等,直到最近又写了《琴声飞过旷野》。明天出版社的朋友突发灵感,要在书里插一张红军小分队行动路线图,而且由我亲手绘制。他们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行,你一定行,因为你当过兵打过仗。我说我当然行。想当年,在我们那批同学中,决定射击诸元,我的成绩肯定不是最好的,但是标图作业想定,我的成绩肯定不是最差的,这个自信我有。
没有想到的是,真的拿起绘图工具,第一笔下去我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就像阿Q,那个圈圈怎么也画不圆了。连续几天,我都是在失望和焦灼中度过的。我希望有人帮我找到我当年留在贯山的标图作业,可是一直找不到,只能靠回忆了。回忆结束后我再操起家伙,一次次苦笑,一次次推倒重来,还不停地发微信请教,不断得到同学们的热心指点,渐渐地有了感觉,似乎又看到了那山那水、那人那事。
一个星期后,我完成了《红军崇山支队宣传队北上抗日路线图》,还超额标了一幅《燕子河地区攻防战斗示意图》。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早就应该发现的事实,这么多年来,我写了很多军事题材的小说,越写越顺,并且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原来是它在暗中帮助我啊——我的贯山,它一直悄无声息地校正着我的笔尖,不动声色地修正着我的创作方向。它奠定了我的知识结构,它让我有了一技之长。正是它在背后支撑我成为一名“正面强攻”的军事文学作家,正是它在源源不断地给我提供专业知识,从而保证我的作品既有军事文化特色,又不因为常识错误而露怯。原来,这么多年,不管我写的是哪里,是大别山还是太行山,它一直没有离开我,就像《琴声飞过旷野》里的那队小红军,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不管走到哪里,最初给予他们信念和知识的列宁小学,始终都在他们的心里。
把这两幅标图发出去之后,我跟出版社的朋友说,好吧,就按你们说的,我把我最拿手的那门手艺,穿插在我的文字中间,让我的读者不仅看到旷野,也听到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