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
阳光正好,是个春天的上午,吃过午饭,他提起那匹马。
他说那匹马是偶然来的,很多人无法驾驭,人一旦坐到它背上,骑不了多久,就会被重重摔下……
在下午氤氲的时光里,我得到了那匹马。
阳光正好,是个春天的上午,吃过午饭,他提起那匹马。
他说那匹马是偶然来的,很多人无法驾驭,人一旦坐到它背上,骑不了多久,就会被重重摔下来。他工作的一部分,是要给动物们进行治疗,于是那匹马就到了他手上。刚开始,马的脾气总是很暴躁,通过好几次的骑行,他发现并不是马脾气烈,更多的是因为鞍子上有刺、铁钉子向下压,骑得久了,压进马的身子就更多一些。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马鞍子的刺没人拔掉,就有一些落在了马的长毛上。人骑上去,那刺痛感就加重了,马就会变得异常暴躁。他发现问题之后,第一时间检查马身上的刺,小心地去除,然后上一些药。其次,他很认真地到河边洗了马鞍子,压实了钉子,不让再扎着马。从那以后,马就很听他的话,即使很远的地方,只要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回应他。
有过那样的一次经历。杏熟时分,上山摘杏子,摘了一筐,想着挂马背两边平衡,又摘一筐;而这时候,马拴在树下,缰已脱开。等把另一筐摘满,回头看时,马已不知去向。他沿着马踪一路寻找,知道马是往更深的山上去了,也就不太焦急,但担心的是值钱的马鞍。这样的马一般人不好驾驭,也就无人牵走,但马鞍精美,容易被人摘取。此外,返程也必须骑马,路远。他照着马踪仔细寻找,有一处被很多马踪搅乱了痕迹。于是,他就大喊;很快居然有了回音,听到了马独特的呼呼声。
还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去给马上紧马掌钉,钉马掌的师傅没有把马的一只前蹄钉牢固,夜里到了一个地方,马像是支撑不住,突然就扑地了。这时候,没有经验的人如果不勒紧缰绳就会掉下去,而一掉下去,马就可能压住人身,人就可能受伤。事实上,他是没有经验的内地调往新疆支援建设的人,并不懂骑马,于是就被压倒,昏了过去。
忽然之间,在叙述中,他眼睛睁大了很多,挥舞着手,说:“醒来的时候,马在旁边弓着身子,并没跑。” 他接着补充,经他拔过刺、洗过马鞍之后,这匹马对别人依然脾气暴躁,唯独每次见到他都自动俯下身子等着他骑上去。他说牲口都是有灵性的,果不其然。
又有一次,马到了上次跌跤的地方,又摔了一跤;因了他已经有骑马经验,并没有摔下去。他说,后来才听人说那里是关隘,历史上兵家打仗的地方,很多人在夜里经过那里总是鬼打墙,走不出去,大约马也怕。于是,此地就成了一个驿站,马休息,人也休息,过一晚再离开。
我没有敢问出“后来这匹马哪里去了”。这是一个82岁的老人在吃过午饭后随意聊天时候牵出的马,而这匹马驰骋在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光。 他说,后来经过各种辗转,一次又一次申请,他终于调回了内地,守孝父母身旁,却仍然不断去往乡间,继续进行各种繁杂的工作,自然离开了那匹马。我想知道的是更具体的信息:那匹马哪里去了?
曾经有过那么一匹马,属于大青马,脾气暴躁,驰骋在草原上。这个老人,就像一个已经糊涂的老人,忽然说起自己的年轻岁月,说起自己的历险,以及自己拥有的那匹马,却绝口不提它的下落,只有起承,没有转合。听众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却无法也不忍心问出“马最后去了哪里”。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他一定也惦念过这匹马,惦念过马背上的岁月,那时的青春与蹉跎,对生活的各种设想与无能为力。不然,他不会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对陌生人说起这些,当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的面,像是忘记了她们一般,突然说出那匹马,沉浸在自己的自说自话里,仿佛他过的仍然是马背上的生活,瞬间变得神采奕奕,仿佛不曾有衰老,不曾有后来的几十年。
朋友鸿说去铜川看她父母,我想着离开居住地去往另一个地方也好。因为可以吹吹风,看看旷野,可以一路聊天,于是就喊着我也要去,她就把我带上了。没有想到,她82岁的老父亲送我一匹马,青色大马配着鞍子,驰骋在五十年前新疆的关隘……
虽然好几天了,这匹马不断在我想象里呼唤,一次次自己跑进我的脑海。于是,我写下了这个老人、这匹马。不得不说,我迷恋讲述故事的老人脸上的若有所失,那种对岁月的无可奈何令人悲伤。然而,他说到他的马、他的光辉岁月熠熠生辉的脸,让我知道这就是生命——他自己的黄金岁月。每个人都有他(她)的黄金岁月。
时光氤氲的下午,尘埃在阳光下的视线里飞舞,一个老人讲述他半个世纪前的一匹马,像是从满是尘埃的岁月里淘金。而我,看见了他淘出的大块的金子,金光闪闪。
那匹马奔跑着,驮着他,跑进我的视线里,让我觉得生活永远都是美的,就因为这些不期而遇的金色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