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2年第3期|沙爽:小星球(外三篇)
沙爽,作品散见于《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拈花》、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桃花庵主——唐寅传》……
沙爽,作品散见于《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拈花》、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桃花庵主——唐寅传》、历史随笔集《味道东坡》等。
小 星 球
这是真的:有时候只要一抬眼,奇迹就会出现。
那确实是一只石榴。它旁边的两只,也是石榴。我已经瞪着它们看了几十秒钟,好像眼前街景铺展,楼群中间突然升起了一颗陌生的星球。
搬来这个小区已有半年多了。我住在四号楼,21世纪的建筑物,但是除了两部电梯,整栋楼房的布局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并无二致。一条长长的走廊贯穿整个楼层,并且走廊在东,阳台朝西,冬季罕有阳光入室,盛夏西晒有如失火天堂——为什么一定要设计成这样?
站在阳台上看出去,对面就是一号楼的单元入口。再往北,二号楼和三号楼。这三栋楼共用一个小区大门,门口有保安把守。明明是同一个小区,为什么四号楼单独被排除在外,只配做另外三栋楼的屏风?
商业划分出服务,资产划分出阶级。人与人之间的分野,就像同一个小区的商品房和回迁房,泾渭分明。
留神观察,对面三栋楼里的住户,以年轻人居多;而住在四号楼里的,多为中老年。我的邻舍,是一对中年夫妻和他们的老母亲;邻舍的邻舍,人口繁杂,足有五六口人之多——区区六十平方米,真不知他们是如何挤下的。有一天为了什么事咨询这家的主妇,她眉头紧皱,扫我一眼,懒得搭腔。大约人在那样的环境里,是很难涵养出好脾气的。
刚搬过来的时候,因为时常停水,去问邻舍的男人,他说这栋楼的供水设施是直上直下,我家和他家并非同一个管道。他家有水,不等于我家也会有;至于我家为什么停水,要问我的楼上和楼下。我跑上去敲401的门,没人;又敲501,开门的是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他们告诉我,从一楼到四楼才是同一个管道,总阀在101。他们问我,是租的房子吗,老家在哪里?聊起来,老先生年轻时曾经当过兵,部队就驻扎在我老家的Y市。见他们如此年迈,儿女似乎也不在身边,我想问问他们,是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但转念一想,刚见面就这样问,似乎并不妥当。
一个人初到异地,又是独居,总觉得不安。且这楼没有门禁,外人出入无阻,加上墙壁隔音欠佳,总有些奇怪的响动,让人疑神疑鬼。我的房间位于最尽头,走廊里没灯,夜间走在里面,不开手机手电筒,黑灯瞎火的,着实吓人;开手电筒呢,想到旮旯里可能埋伏着某个坏人,手电筒会让自己轻易成为攻击目标——真正是左右为难。偏偏初来乍到,总有些工作做不完,下班时天色已然黑透。拐进小区大门,迎面撞见一间灵棚,里里外外摆满花圈和花篮,镶了黑框的遗照在供桌上默然静立,一盏白炽灯昏黄地照在上边。忙不迭垂下眼皮,屏息从灵棚侧旁绕过去,总觉得有身影尾随在后,后颈上凉飕飕的,汗毛直立。一口气奔上三楼,早早掏出钥匙,飞快地开锁进屋,一把按下门侧所有的电灯开关,伴随“咔嗒”的一声轻响,身后的影子终于被挡在了门外。
小区门口有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周围摆了一圈各式各样的小板凳。只要不下雨,总有几个老人坐在那里闲谈。我留意过几次,501的那对老夫妻并不在其间。就这样每天出来进去,慢慢地,也能依稀认得出其中的几张面孔,但是倘若在别处碰见,却也不一定能够辨识出来。人到了暮年,无论男女,看上去似乎总有几分相似。
就在老人们坐的小板凳后边,生长着一丛凌乱的灌木,叶片细碎,枝干歪扭,野生野长的样子。灌木与老人,看上去彼此互为背景;而所有的背景总是退往远处,如同被时间的风沙蚀过,划痕遍布,模糊不明。
或许正是因为老人们的存在,让我每次走到小区门前,总会下意识垂下目光。在中年与暮年之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的山峦。然而中年的谵妄在于,总是难以坦然面对暮年的降临。我因而并未发觉,就在那些老人们的头顶上,榴花似火,将一个个庸常的晨昏点燃。这些稍纵即逝的焰火,一旦错过,就再也难以重逢,连同那相遇中的惊喜、欢悦、疑窦,甚至幻觉——谁的人生不需要一点幻觉加持呢?
这些花朵的火焰,蝴蝶的幻境,是如何慢慢鼓胀,膨成混沌初分的小小星球?这天生多籽的果实,近似于某种胎生的动物,至死保留着与母体相连的伤口:一颗凹陷向内心的六角星星。
时序已是仲秋,留在枝头的石榴,大约是最晚熟的几只?或者,楼角的土质过于瘠薄,这棵石榴树,总共只结出了这几只果实?石榴已然熟透,主人何以迟迟没有采摘?前几日,我整理杂物间,发现了一根拐杖,它有四只万向轮,向各个方向皆滑行自如,独立时亦站得很稳,像一只矮脚长颈的小兽,里面活着一颗倔强的老灵魂。从扶手的高度估算,它的主人应该是一位男性。我的房东是一对六十岁上下的夫妇,而拐杖的主人,想必是他们的父辈——他会是那个种下石榴树的人吗?
暮色降临,眼前的这几只石榴色泽朦胧,悬而未决,仿佛即将溶解于步步逼近的长夜。
多年以前,我家的院子里也曾经有一棵石榴——说是“我家”并不确切,因为那是我公公婆婆的家。婚后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与公婆同住。两栋房子围成“L”形,分别构成了院子的两道边长,一座长方形花坛则占据了这院子的大部分空间。花坛正中挖有一眼鱼池,里面游弋着十几条金鱼,那棵一人高的石榴树就种在鱼池旁边。必须承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石榴树,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石榴是最难养活的植物——我母亲曾经试种过不止一次,那些石榴苗养在花盆里,从来未能连续熬过两个冬季。
我结婚时,正值9月下旬。到了10月份,婆婆收获了十几只石榴,全家人分吃了数只,又有几只送给了来访的亲友,还剩下的几只,婆婆收在厨房的柜子里。
过了几天,婆婆说,柜子里的石榴怎么少了一只?
我说,不知道呀。
婆婆狐疑地看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旷日持久的羞愧,从来不曾被稀释过。但为了某个人,它是值得的。
那时候莲香还在Y市。作为初中同窗,与莲香之间的友情是如何展开的,我早已无从追忆。只记得那时的晚自习极其漫长,而我已开始近视,一旦轮换到靠窗或者靠墙的位置,书写在黑板另一侧的那些习题,就变成了混沌的湖水,除了反射日光灯的一团白光,剩下的,就是些线条凌乱的涟漪。每一次,都是莲香匆忙把那些习题抄写下来,隔着好几位同学,将本子传递到我的手上。初中毕业,我们考进了不同的学校。有一年中秋,有人送给莲香的父亲两盒月饼。是那种极新鲜的月饼,用料考究,饼皮松软,沁出枣泥馅诱人的甜香,仿佛前一天才刚刚出炉。莲香家五口人,所以她分到了两块月饼。我们这两个高中女生,还都文质彬彬地戴着近视眼镜,就那样坐在我们学校门口的花坛边上,一人一块,把月饼吃掉了。
再后来,我们都毕业了,进了各自的单位。某个周末,莲香家里做锅烙。她母亲负责包,莲香负责掌勺,烙得最金黄的几只,她用一只大碗盛着,偷偷藏在碗橱的最深处。吃过午餐,家里来了亲戚,听说表哥还未吃饭,莲香的妹妹说,她看见碗橱里还有几只锅烙呢——谁知却是遍寻不见。莲香的母亲说,别找了,没看你姐一下桌就不见了?那几只锅烙,一定是给沙爽送去了。
那是一个刚刚丰足起来的时代,多数人的味蕾平生第一次舒展开来。只是那时候,我们还太年轻,除了手中大把的时间,能够支配的事物是如此之少,无论索取还是给予,总是不能坦然。
再再后来,莲香就职的那家国营贸易公司濒临倒闭,她辞职前往北京发展。又过了几年,她嫁给一位跨国公司的白领,随夫君移居威海。
二十年天各一方,音信杳然。我几次动念寻找莲香的联系方式,终究还是放弃了。反过来想想,莲香若要找我,似乎也并不困难。人类的内心有两种恐惧同时存在:失落的恐惧,以及失落之物终于寻回却已不复如初的恐惧。或许,横亘在我和莲香之间的,并不是漫长的离别,而是我们早已明了了时光的真相:世事的熔炉会将相同的材质淬炼成迥异的星体,让它们身不由己,屈服于各自的星系。
白 杨 声
傍晚时分,外面起了一阵小风,伴随着细雨敲窗——尽管此前被欺骗过多次,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阳台上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清凉的夜色自楼前的空地上隐约浮起,窗外的那棵白杨,正在风里摩挲着它的叶子。
楼前的这一排杨树,从我的窗口能望见的共有四棵。最西侧的这棵紧贴着我的阳台,另外的三棵,一字排开在厨房和客厅的窗外。刚搬进来时,这几棵光秃秃的树让我颇费猜疑——没有叶子的树就像戴了口罩的人,看上去似曾相识,又难以确认。我决定和自己打一个赌。赌什么呢?看看再说。
没过多久,它们的枝条上垂下了一串串柔荑花序,淡红色的花朵极小,攒聚成簇,环绕在青绿色的花轴周围。我放下心来,喜滋滋地为自己做了一盘油焖大虾。
许多年前,在我们郑屯老家的院墙外边,也有四棵大杨树。它们是我祖父年轻时植下的。到我能够记事时,它们已经长成了整个郑屯最高的树。但是祖父说,这几棵树能活下来纯属侥幸,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这几棵树也在被割之列。那时祖父已经不再做生产队队长,但他的一系列身份根正苗红:贫农;公社前民兵连长;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的退伍老兵。他挡在杨树前,软硬兼施,支走了那几个民兵。后来祖父和祖母也迁进城市生活,老宅出售,四棵大杨树则卖给了另一户人家。当我回到故乡,在老宅墙外,只见到了四根树桩。
时隔多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四棵大杨树,出现在我的住处旁边——这是人生的巧遇,还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那段日子,我频繁地梦见祖父和祖母,梦见他们体弱多病,住的房子又四壁透风。每次醒来之后,要挣扎上好一会儿,我才能泅渡出那片悲伤的深潭,一面收束心神,一面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父亲,请他去祖父母的墓上看一看。
祖父母的合葬墓,就在郑屯老家的西山。每天黄昏,夕光早早隐没到西山背后,山脚下的暮色总是提前来临。祖母把炕桌挪到堂屋门口,我们祖孙三人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吃晚饭。祖父说,和他一起看水泵的吴老六,两只脚上都长了六根脚趾头,怪不得大热天还捂着胶鞋。我赶紧低头去看我的脚。旁边的大杨树一阵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藏在树叶间的天牛扯开细嗓唱起来,我几乎看见,它头上一节一节的两根长触角,正咯嗒咯嗒地打着节拍。
邻家三哥说,天牛喜欢吃杨树的嫩叶,喝树叶上的露水。杨树树叶刚萌出时,会分泌出一层浓稠的黏汁,散发出辛辣的甜蜜气味。到了夏天,这气味钻进了叶子深处,凑近了闻闻,只嗅到一阵清冽的苦气。除此之外,在房前屋后旋绕着的气流中间,我还能清晰地辨得出枣花的气味、茵陈的气味、白菜花的气味、荆条的气味、豆角的气味、烟草的气味……我的童年是一只蜂箱,藏在里面的一万种气味嗡嗡作响。
多年以后,这些隐身的蜜蜂飞舞在我的窗前。而春天的杨树正在施展它的魔法——每一枚叶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噌噌长大。刚长出的蜷曲叶芽是一枚小小的嫩黄花苞,隔天就被空气漂成了柔软的黄绿色。它们打破了人类知觉的清晰边界,使“柔软”化身为可视之物。有的叶柄基部还裹着棕绿色的芽鞘,像婴儿裹在他小小的襁褓里。等到这些叶子长到孩童手掌般大,这棵杨树,用一只只小手捧住暖酥酥的阳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每天上午十一点半钟,我从单位回来,阳光刚好照进阳台。简单吃过午饭,坐到阳台的软椅上,脱下袜子,把脚伸到阳光里晒。阳光就变成一只小猫,沿着小腿悄悄地爬上来,偎在我的胸腹间小睡。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以至于我确信,活着本身已经足够完美。到了黄昏时分,风轻轻摇动枝叶的碎影,温煦的夕光闪烁不休,而整个阳台都在这光里缓慢摇摆,像一只雪白的藤质摇篮。这样的时刻实在短暂,因为夕阳很快隐退到斜对面的高楼背后,将整棵树罩入水泥森林的阴影中间。
阴影中的杨树浮现出另一番面容。那是无名氏诗中“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的凄切,是李白“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的清冷。古人认为杨树性阴,因而很少将之栽植在住处附近。至于这禁忌是如何打破的,我始终未能找到明晰的线索。
成年之后的某一天,站在一棵正在开花的大杨树下,忽然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一篇文章,说到杨树的花俗称“无事忙”——在《红楼梦》里,贾宝玉也是被戏称作“无事忙”的。疑问就这样跳了出来:这些毛毛虫状的柔荑花序,与“无事忙”的意象实在相去甚远,二者之间是怎样产生了关联?或许,是当年那篇文章的作者搞错了——古诗文中的“杨”,其实多半是指柳树;也只有柳絮那种“空蒙不自定”的姿容,才对应得上“无事忙”的天然意趣吧?
那天途经外文书店,发现路边的几棵树,细密的枝条间垂满了青灰色的柔荑花序,长十几厘米,外形像极杨树的花,只是颜色迥异。“形色”APP很快给出了答案,没错,它们确实是杨树——雌性的杨树。
很多城市会有选择地只种植雄杨树,或者着意将雌雄植株分开栽种,以避免雌树的花大量飞絮。
一位山东的友人说,在他们的家乡,至今仍将杨树的花称作“无事忙”。粮食短缺的年代,有乡人会将落在地上的杨花拾回去,聊充饥肠。至于何以叫作“无事忙”,他却也不知。
想来,捡拾杨花这样的事情,作为一家之长的男人,是不好意思去做的。就像田野里拾麦穗和挖野菜的,都是妇人和孩子。“去做甚?”“没甚事。”明明说着没事,却还是忙着赶到哪里去——只有从艰辛年代里一路走过来的人,才品得出这番闲谈里的万般滋味吧。
黄金与锈迹
草坪边缘有一棵树。细雨秋风中,这树像一个过于畏冷的人,弓背缩颈,在视野中瑟瑟抖动。走近了,仰脸细看叶片,我吃了一惊——它竟然是一棵银杏。
在乔木家族中,银杏是辨识度最高的树种之一。尤其时值深秋,银杏满树烁金,远望犹如神鸟遗落的一枚硕大的黄金翎羽,华彩之盛,众树中罕有其匹。但我眼前的这株银杏,叶片边缘呈现枯褐色,接近叶柄处仍是绿的,中间的部分则以萎黄色过渡,杂以褐色斑点。一阵风来,叶片起伏翻卷,竟如满树蝴蝶一般。有几枚叶子翩翩飘落,在树下的草地和甬路上,积起稀薄的一层。
拍照发给几位熟悉植物的朋友,他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银杏。
这是11月下旬,北纬三十二度的江淮平原,泰州凤城河南岸。泰州古称海陵,凤城河本为护城河,形状几近正方形的四道边长,环绕着整个老城。此前一天,我在河的东南隅遇见另一株银杏,它独立于停车场的一角,俯瞰着下方木质黛瓦的仿古游廊,和奔走其间各怀心事的芸芸众生。烟雨乱飞,我眯眼,仰头,只见它身形笔挺,看样子是一株雄树,叶片小小的,大约只及普通银杏叶的一半。彼时天幕低垂,而它如同一束金光闪耀的冲天烈焰,直欲冲破这四围高楼与大水的围追堵截,一声长啸,破空而去。
或许,这喜光的树种并不适宜临水而生;也或许,这株银杏乃是从别处移植到这片草坪,受损的根须尚未恢复元气——作为生长极为缓慢的树种,眼前的这棵银杏看起来有三四十年树龄,而它身下的草坪、甬路另一侧的竹林,以及它们背后的建筑物,却崭新得棱角分明。
我想起我母亲院子里的那棵银杏,不知它如今是否还活着?我父母买下那座宅子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亭亭立于院子的东北角,也就两米多高,还是一个青涩少年。但是第一眼看到它,我只觉得贺知章慨叹的“碧玉妆成”这一句,理应由柳树转赠给银杏。
那时我弟弟还没有成婚,本来想等到先前动迁的那片小区竣工回迁,但弟妹的父母催得紧,于是我父母就把三间正房中的一间,布置成了弟弟的婚房。到我小侄出生之时,我母亲还在做家居用品生意,一面还要帮着照看年幼的孙子,十分劳碌。别人家的孩子都是风一吹就长大了,自家的孩子就麻烦得多,总是需要一家人操心呵护。如同那棵银杏,一连几年,每次见到它,好像一直都是那样的高矮粗细,总也不见长大。
如果时间再往前推十年,我还没有见过银杏——我长年居住的辽南小城,引入银杏作为行道树,还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这种古老的裸子植物,从小学到中学,我只是从课本上熟知了它的故事和秉性。“活化石”,以及“雌雄异株”,考试时大概率要出现在选择题里,要不就是填空。
我母亲院子里的这棵银杏,我猜是个男生。它的每一根侧枝与主干的夹角都不会超过四十度,整个肢体语言紧张而拘谨。而雌树的侧枝会平展一些,有利于花粉受精结果。
在一个建成于民国年间的植物园里,我曾经见过一棵上百年的银杏。那时节也是深秋,北国的银杏叶已然落下。陪同我们参观的工作人员说,树下的草丛间可以觅到白果。有人低头去寻。但是工作人员接着又说,白果果仁里面含有氰甙毒素,拾回去一定要烤熟了再吃,但也不能贪多,有中毒的危险。要寻的人于是低头止步,兴味索然。
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上的记载,银杏“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直至宋代初年始改称“银杏”,因其果实“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但书里还说,如果只种了雌树而周围没有雄树,可以在雌树的树干上凿以一孔,内置雄木一块,用泥封之,则雌树也会结果。对于这种“阴阳相感之妙”,现代人只会感觉匪夷所思。
后来,家里又接到了拆迁通知。那正是棚户区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几年,我母亲的平房独院之梦从此搁浅。同时面临巨变的还有庭院里的几棵树——除了银杏,还有一棵李子树、一棵枣树、一架葡萄和一株樱桃。李子树和枣树已到盛年,移栽他处,只怕难以成活。而银杏和樱桃树龄尚幼,似乎还有一线生机。但收拾东西搬家已经耗尽了全家人的时间和精力,一边忙碌,一边还要分心盯住淘气的小侄,唯恐他一个人溜到外面去。彼时邻居们有的已经搬走,剩下的人家也都忙成一团,兵荒马乱之间,谁知道有没有人贩子正在附近伺机下手。及至东西终于搬完,拆迁办早就相中了这栋房子,当即搬进去做了办公室。院子里的那几棵树,所有权也就此移交。
这一年,我小侄已经五岁,吵着要去学武术。每个周六的上午,母亲陪同小侄去少年宫上剑术课,中午放学,到大润发超市吃肯德基,再顺路来我家住上一夜。母亲抱怨父亲不帮她带孩子,父亲则认为母亲多事——男孩子本就淘气,为啥还要鼓励他拿枪弄棒、满地打滚?我父亲和母亲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班同学,两个人自由恋爱,母亲发誓非父亲不嫁,为此几乎与她的双亲闹翻。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两个人一路从青年吵到老年,如今年逾古稀,吵不动了,诸多意见仍是无法统一。
后来我到了天津,偶尔回家探望,见母亲每天为小侄检查作业,看着他听写生字,告诉我小侄这次考试得了多少多少分。养育和教导幼孙,已经成了母亲整个的生活重心。
一转眼,小侄即将小升初,但是遇到一个难题——按照规定,小侄的户口所在地只能就读某中学,离家既远,据说学校的教学条件也比家附近的这所初中差得多。母亲焦虑万分,我和妹妹一个在天津,一个在香港,也唯有发动老家的朋友们四处帮忙咨询。综合所有的资源和应对策略,母亲决定把她的那套门市房转到小侄名下,赶在最后期限之前,终于把一应手续办理完毕。
在我看来,这一应琐事连同平日里辅导功课,本是弟弟和弟妹的责任。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如同武打过招,进进退退之间,各自底牌亮出,便逐渐打成了固定的套路。许多年来,在妹妹与母亲之间,是偶起争执而后妹妹全盘认输退让模式;在母亲与我之间,是彼此相敬如宾不越雷池半步模式——这世间所有的亲情,大抵都是在各自的模式中,寻找到某种平衡。
那天傍晚,我从超市回家,见一对老夫妻正手挽着手散步。老先生走在里侧,手握牵引绳,绳子那头是一只雪白的小狗,在两人前边欢快地挪着小碎步。我向他们的背影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心下有些安慰,又有些酸楚——我庆幸他们手中牵着的,是一只小狗,而不是一个幼童。
领养一只宠物,是闲情;抚育幼孙,却是操劳与责任。
隔天与同事外出办事,途经马场道。街路两旁的银杏树一片金黄,如黄袍客负剑而立。阵风拂过,扇状的叶片轻旋、颤动,隐有金属之声。
心下感慨,忍不住对身旁年轻的同事说,这秋叶,真如人的暮年。有的人是这银杏,年纪虽老,却老得雍容贵气,老成了真金白银;而另一些人的暮年,却老成了斑驳的锈迹,让人心生悲怜。
同事点头唯唯,表情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她的父母,还未到退休的年龄。
交 集
夏日雨后,去市场买菜。有翅果零星散落路边,青绿色,如刚成形的葡萄那样串成小串。这些翅果扁薄,两三厘米长短,形如一粒粒压扁了的茉莉花苞。抬头看,才发现头顶的这些树我竟全不认得。请教坐在路边石椅上的老人家,她抬头望望,有些不好意思,扭头问旁边的几位同伴,各个都摇头说不知。
终是不甘心。转天到住处对面的水果摊上买西瓜,又问。卖水果的男人倒反过来问我:“您是说哪一棵?”这下,轮到我茫然了——树太高,树冠和树叶看上去都差不多,又不曾下雨,树下没有掉落的翅果可供指认。
“您是说,这些并不是同一种树?”
“当然不是,好几种哪!”
但谜底还是揭开了——树身上有个二维码,一扫,系统给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名字:白蜡树。
白蜡树因寄生其上的蜡虫得名。雄性白蜡虫可以分泌蜡质,采集加工后,可制成白蜡。
与好友说起,她很诧异:“古时候就有蜡烛了吗?”
“当然有啊,日暮汉宫传蜡烛……”
作为同龄人,我们儿时经历的生活大抵相同。在第一次亮起电灯之前,晚上我们家很少舍得点蜡,用的主要是油灯。
最初在天津城里种下白蜡树的人,不知是否着眼于它的经济功用——这些白蜡树,树龄明显不同。有的胸径超过六七十厘米,考虑到其生长环境,树龄或许已逾百年。一百年前,天津城是否已普遍用上了电灯?我老家所在的那个辽南小村,距离县城不过十公里,但直到四十年前,村子里才首次通上了电。我至今记得通电的那天晚上,席卷整个村庄的兴奋和狂欢。
而如果没有电灯,没有五彩霓虹和指针下一圈圈旋转的老唱片,“赵四风流朱五狂”的天津租界,是要失了许多颜色的。
只有当我们回过头来,才会惊异地发现:文明并非流水,它的点状分布,需要在外力的推动下才得以完成。
但是也有可能,植树的人爱的是这树木所呈现的惊人美感——仿佛一夕之间,秋风将白蜡树的叶子染成明亮的金黄色,一种有层次的流动感,比银杏在深秋时节的色泽略为浅淡。加之白蜡树的树形也不像银杏收束得那样紧凑,它们看上去更接近一幅在风中飘飞的丝绸。
一天清晨,我忽然发现,在西康路和贵州路的交叉口的那棵白蜡树下,亮黄的落叶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错了,那是马路牙子上新刷的黄色油漆。真是奇怪,这一带的马路牙子本来一直是泥灰色,怎么突然就变了颜色?
重庆道与西康路的交口处也有一株白蜡树,枝叶疏密有致,间隙处露出天空灰蓝色的底子,衬得一树金黄华美异常,令人一见难忘。我对着它一看再看,猛然间明白了:它的美貌,有一部分来自它背后那幢小洋楼深咖色的山墙。欧式风格的小洋楼,窗户窄长,窗框漆成与山墙同样的色调,窗玻璃上映出金黄的树影;而白蜡树棕褐色的枝干,与山墙和窗框的色调搭配得浑然天成……这栋三层高的小洋楼已有百年历史,而树正当盛年。楼因树而有了活力,树因楼而显出了厚重,楼与树并非互为依存,却是这样温暖地彼此成就。
某天夜晚,我从健身房出来,带着长跑后的松弛和倦意,慢慢地走回家去。8月已入尾声,天津城最适宜夜游的季节正悄然来临,晚风温润,让我有一种某年初冬漫步在北海街头的错觉。就在这时候,那棵树出现在路灯橘色的光晕里,高处的叶片金光闪耀,宛如天神莅临。而在低处的暗影中,那些狭长的叶片像极了南国的竹叶,连同那种革质的柔韧……有一年岁末,是在深圳,我和我妹妹沙琳出去散步,在傍晚的花园里,意外遇到了两只黑天鹅。仿佛南国黑夜的两帧剪影,它们如此优雅、安宁,不远处霓虹闪烁,黑天鹅的游弋,摇动起缤纷的倒影。池畔的甬路隐在暗中,走近之后,路旁的那一排竹林在身体里交织起奇怪的通感,那生命汹涌的蓬勃仿佛伸手可触。我摘下一枚竹叶带回酒店,又一路带到香港。但是后来,它莫名其妙地遗失了。
这些暗影中簌簌而动的叶子,将这一刻的天津,移植进遥远的南国。
隔了两天,我又路过那棵树。白昼暴露了一切,晚风和灯光共同制造的魔法消失了,在喧嚣的街头,它变回了一棵普普通通的白蜡树。
但是我始终记得那棵树。是初到天津的那一天,清冷的小雨从午后一直落到傍晚,我从宾馆里出来,又冻又饿,一心想找个地方吃一口温热的食物。到了十字路口,我犹豫着停下脚步——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我既不知道我想找的餐馆位于哪个方向,也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在此停留。许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地活着,却仍然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如此孤苦无助……扭过头,我看到旁边的那棵树,这是一棵胸径超过四十厘米的大树,而高度不足三米,上半部分的主干连同枝条均已被锯去,只留下短短的一截侧向分枝。被雨水浸透的树皮呈现深浓的苍褐色,这件沉重湿冷的旧外套,仿佛灵魂的一部分,时刻也不曾与它分离。我想要向着它伸过手去,然而并没有。隔着暮色和雨水,我与一棵树,假装并不曾相互看穿过。
后来,我又经过那个路口,见它已长出了新的枝叶——这棵白蜡树,它构成了我与这个城市的第一场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