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滋味
老家的胡柚,在外面有点名气。人家问老家哪的,我说常山,人家就“哦”一声——“常山胡柚”。这样说来,似乎老家最著名的就是这个胡柚了。可是很多人初遇这个水果,一口下去,呀,好酸。再一口,呀,好苦——大概率是,他不太懂胡柚。立冬之后,乡人们摘胡柚,但这时候并不是胡柚的最佳赏味期。你得耐住性子,摘了之后,悄悄放着,慢慢等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时间的魔法在果实内部施展,等到天愈加冷了,果实的成分慢慢转化,酸的浓度渐渐少了,甜的浓度渐渐大了,这果实滋味,才日益变得鲜美。元旦前后就很好。要还能再忍一忍,到了春节,那就更好了,吃起来有了蜂蜜一样的甜美。
胡柚的味道,跟别的柚子不太一样,别的柚子甜就是一个甜,这个胡柚甜里倒有些许的苦意。这苦意有的人不习惯。其实,恰恰是有了这些许的苦意,它的滋味,也就特别的饱满丰富了。有一些人,因为这些许的苦意,就拒绝了胡柚,未能深入接触,不免遗憾。譬如说吧,以前很多人就接受不了螺蛳粉,觉得螺蛳粉臭哇,比臭豆腐、臭鳜鱼都臭,可是现在,螺蛳粉红遍大江南北了,臭得人爱不释箸,欲罢不能。很多东西,接受起来,要有个过程。
说到米粉,有一回我到浙江文艺出版社,找副总编辑邱建国聊事,邱先生送我一本书,《一碗米粉的乡愁》。邱先生是江西南城县人,南城的米粉很有名。不知道哪天他灵光一闪,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里发起“一碗米粉的乡愁”全球征文,收到来自世界各地老乡们的热情反馈,长长短短,都在讲述自己的人生与米粉的故事。有人评议此事曰,“临川才子邱建国,振臂高呼,应者云集,挥挥衫袖,风动四方”。积累多了,出了一本书。这件事想想,就非常有意思。书中每个人的故事,表面上是一碗一碗的米粉,其实往大了说,是一场文化乡愁的全民口述行动。一本书,还把散落在地球各个角落的南城人联结起来了,以米粉的方式——只要是南城人,谁的记忆里,没有一碗米粉的身影呢。
我的祖上,四代之前,据说可能是从江西南丰迁居入浙,定居于常山,所以我的“母语”还是江西南丰话。不知道跟迁居有没有关系,反正在我们常山,米粉,我们叫作“粉干”——也是十分受人欢迎的美味。我每次从杭州回到常山,都喜欢吃一碗热辣辣的炒粉干。且一边大吃,一边大汗。我现在不太能吃辣,每吃必汗,但是常山人多是嗜辣的,恐怕这个味觉谱系,也是跟江西有很深的关系。常山的炒粉干,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比常山的胡柚更加烟火气,也是乡愁的载体。只要去县城的夜宵大排档上转一转,你就会发现,任何一家都会有炒粉干,任何一家炒出来的味道都有微妙的差异。常山的粉干,外形上接近广西、江西这一路的米线风格,是粗线条的,不像温州的粉干,说是“粉干”,其实是粉丝,细如发丝。这两种粉干,并不是一种东西。
人谓饮食,常讲一个正不正宗。是不是家乡味,一口就能吃出来。若是身在遥远他乡,吃到一口家乡味道,难免叫人感慨万千。我在杭州,颇收藏了几家老家菜馆,比如开在哪条街哪条巷的,时不时,也会去光顾,同时,也知道哪几家的炒粉干,最有家乡味。
而前些日,忽想起胡柚已经采摘,遂找家乡的朋友寄一点来。朋友说,这时候的胡柚尚未到滋味最好的时候,此时能惦记胡柚的,一定是老家人、老食客。胡柚是一个小众的水果,老家的领导一任接着一任推动这个产业。其实胡柚的生产,要看天吃饭,去年冬天冻害,导致今年胡柚产量大大减少,价格却提上来,涨到均价四五元一公斤。其实要我说,作为一颗好水果,胡柚的价格不算高,涨一点也无妨,我也愿意老家种胡柚的农人可以增加一点收入,实现共同富裕。
老食客要求高,同在一县之内的胡柚,东边西边的味道不一样。哪里气候好,水分足,哪里的土壤独特,老食客心里有谱。是直生的树,还是嫁接的果,啥时候该吃大果,啥时候该吃小果,老食客也心知肚明。对于老食客来说,胡柚的苦意,也是好东西,有着利咽、利呼吸道的实际功用,胡柚清苦清苦的味道,常吃可预防感冒。我是连着白色内瓤一起大嚼的。
周末,一边吃胡柚,一边翻读邱先生的米粉之书,勾起的是同样的乡愁之思。这本书的书名题字饶平如先生,即《平如美棠》的作者。饶先生也是江西南城人,书里打头的那篇米粉文章,就是他写的。可惜,饶先生已于去年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