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与夜
我忘记了回家的路。下了高速后，我把车开到了错误的路上。等反应过来时，家已经弥散在这春光里，召唤着我再次返乡。我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回家了，一来是因为工作上的繁……
上篇：春昼
我忘记了回家的路。下了高速后，我把车开到了错误的路上。等反应过来时，家已经弥散在这春光里，召唤着我再次返乡。我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回家了，一来是因为工作上的繁多琐事，二来是因为上次和父亲闹了别扭，心结未解。这次回家，是父亲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叮嘱我回来见证家里的重要仪式。
随后，我打开了高德地图，将终点设为孟庄。妻子笑道，真有你的，连自己的家都能搞错啊。儿子也跟着起哄道，爸爸，你老是让我不要忘记家，你连你家都找不到了。车子重新启动后，我对儿子说，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啊，这次回的就是我们共同的家。儿子说，可我在村子里都没待过几天，也不认识什么人啊。见我一时没了话，妻子圆场道，家不一定是你住的地方，家是在你心里抹不去的地方。
我们的车开在春风沉醉的上午，隐约间可以闻到树木、花草、土地与河流的清香。在妻子的提议下，我打开了车内的音响，里面传来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是我们都爱的克莱默与阿格里奇共同演奏的版本。妻子是大学钢琴教师，也是资深的古典乐迷。在她的影响之下，这些年来我也痴情于古典音乐，并在其中找到了可以安放自己魂灵的居所。古典音乐是我的另一个家。
祖母坐在门口，等着我们回家。自我记忆起，她好像一直在等我们的回家。我走到她身旁，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了她。只有在她跟前，我才可展示自己孩子气的一面。祖母低语道，你们咋才回来啊，我都怕等不住了。我说，婆，看我把谁给你带回来了。妻子走上前，也拥抱了她。随后，儿子走上前，拉着她的手说，祖奶奶，爸爸说他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就是你了，我和妈妈都很吃醋呢。祖母被儿子逗乐了，笑道，你和你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嘴甜，聪明，惹人爱。说完后，祖母把儿子揽入怀中，随后把准备好的银镯子交给妻子。
吃完午饭后，父亲领着我和儿子去后坡的墓园上坟。一路上，父亲都在给儿子讲述关于祖父的人生传奇，有好些事连我自己都是头次听说。父亲老了，走路也迟缓了，连说话声都带上了晚春的暮色。父亲牵着儿子的手，他们的影子在这春潮里波光粼粼。我看见了光，也借此看见了曾经的祖父与我也走在同样的路上，也同样是去墓地看望我们的亲人。那瞬间，我突然明白如果光不消失，亲人们也不会消失。半晌后，我们来到了祖父的墓前。在为他烧了纸钱、点了炮竹、倒了白酒之后，我们和他说了说话，把各自的心事都讲给了他。之后，父亲对我说，等你婆以后也走了，到时候给他们立个碑。我点了点头，听见了春风捎来了先祖们的耳语。
返回家后，我们就要面对父亲所说的重要仪式了。我们站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他们拆掉了旧房子，看见记忆在这坍塌与毁灭中慢慢地浮出春日的海面。记忆看见了我们。我抱着儿子，而他擦掉了我脸上的泪珠。我瞥见了父亲在偷偷地抹眼泪，而母亲在身后抱着他。这座旧房子是祖父留在大地上的最后明证。之后，我们将在这里盖起新房子。
等再次恢复平静后，我带儿子去看春日的渭河。坐在河岸边，我们看着汩汩河水，想着各自的心事。之后，我把祖父曾讲给我的关于河神的故事，讲给了儿子。听完故事后，儿子说，爸爸，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以后要常回来。我点了点头，突然间看见一只白鹭从河面跃空而起，幻化为天边的云彩。
下篇：春夜
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夜了。明天清晨，他们将会把你安放在那个狭小的空间，然后把你送进墓园，与过世的亲人们为伴。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准备，却依然无法放下你，也无法放下回忆的负荷。此刻的你，就躺在我的身边，双目紧闭，满脸平静，仿佛是进入了深沉开阔的梦之国。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挣扎后，你是否真正解脱了呢？你是否到了彼岸呢？看着你平静的面容，我似乎得到了回答。
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往事的潮水缓缓向我涌来，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认领这份馈赠。那个黄昏，你嘱咐我周六回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那是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没想到却成了最后一次。周六当天，你在镇子最大的餐馆宴请了我们——你的妻子，你的七个子女，你的十二个孙子女。宴席上，我们谈天说笑，其乐融融，为你的八十周岁生日而庆贺。我们每个人都单独给你敬了酒，而你也给我们每个人说了自己的祝福与希冀。那是我见过你最快乐的时分，仿佛一生都得到了圆满。在寿宴快要结束时，你将自己身患胃癌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方才的欢喜瞬间退潮了，只空留了眼前的寂寞与荒芜。祖父打破了沉默，笑道：你们不用担心啊，我早都做好准备了啊。大伯说：爸，你别害怕，我们带你去省城看，再不行就去北京和上海。我们在旁附和着大伯的提议。祖父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次不行了，答应我，不要给我动手术，更不要给我插管子，让我完好地走。
寿宴结束后没多久，你就躺在了自家的土炕上，等待着终点的降临。每个周末，我都要回家陪伴你。我会为你朗读诗歌与经文，会把自己的见闻与念想说给你。而你呢，静静地躺在炕上，偶尔会说上两三句话，大部分时刻则是沉默。后来两三句话削减为两三个词，最后变为一个字：疼。然而，你总是避免在我们面前说出这个字。我们看见了你的煎熬与忍耐，也照出了我们的茫然与祈愿。
那天夜里，你是在梦中离开了人世间，去往了彼岸。你摆脱了肉身的痛苦，获得了精神的解脱，而你的子孙们因你的解脱而解脱。此时此刻，我们为你守灵，我们把各自的心事以沉默的方式讲给了你。我们也明白，你会继续以自己的方式佑护我们。
这是我经历过最漫长的夜晚。害怕天亮，害怕他们带走了你。我依旧没有学会放手。我趴在你身边睡着了，又再次梦见了你：我们来到了海边，白色轮船缓缓驶来，靠了岸，而你拥抱了我，上了船，消失于黑暗。我从梦中游了出来，发现眼泪已经淹没了我。
天快亮时，父亲带我去看睡意中的渭河。我们坐在了岸边，看着眼前的河流捎来了时间的讯息。父亲给我讲了他刚才的梦，竟然和我是同样的梦。父亲说：你爷以前也带我来看渭河，什么话也不说，我现在才明白他的用意。之后，父亲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静静地陪着他。河流见证了我们的祈福与念想。
天亮了。春日之光洒在了渭河上，映出了世上的云烟。我们离开河岸，去送祖父最后一程，去送他回家。我们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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