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城乡之间
那时父亲在县城工……
儿时还够不着饭桌,就随同母亲下放到了尖山大屋,这里也是祖居地。母亲在镇上是一名小学教师,到了乡里,虽然也教过一段时间的村里小学,但境况已大不如以前。
那时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带着我与弟弟妹妹在乡下,也就是俗称的“半边户”。村人有个普遍的说法是:你家的正劳力在外拿工资,而把妻儿放在乡下,与我们争口粮、争地块。虽然所分稻谷、红薯等物产是父亲拿钱抵扣,但村民总觉得你占了便宜,冷眼相待,尖酸刻薄像一块“铁布衫”笼罩着。我寒暑假常在队里下地干活,挣点工分,母亲更是常年在公家地里劳碌奔忙。但所有这些,都难解“半边户”的窘况。我曾写过长篇散文《“半边户”子女心灵史》,详细记述了那些年的辛酸。到了县城,人家说你是乡里人,回到乡下,村民说你不是农民,有一半在城里。这种两不靠的尴尬境况,直接影响到我日后的身份认同。
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阅历渐见丰盈,静思细想,感悟颇多,我与那段岁月、与那些曾经对我不公的村民,从心灵上和解了。这与大度与境界毫无瓜葛,是我理解了那个特殊年代,理解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人和事,也理解了那些村民背后的不易与艰难。
直至今日,我还清晰地记得村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溪一河,记得与赤脚伙伴所度过的快乐时光,记得老人送我的一块“炕干”、一把花生,记得乡邻将我从河水中拉起来的景象,记得我患疟疾时送我的草药。
后来,我参军入伍,一下子从大山沟来到了首都,从豆灯如萤的大山村来到长虹卧波的长安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视觉、听觉、体验的巨大反差,常使我无所适从。在梦中,在呆坐时,我从小生活的尖山大屋总在向我走来,总在向我展示过往,而我睁眼面对的却是无涯的高楼大厦,是书本上曾经读到过的名胜古迹,是天安门的震撼、颐和园的富华、动物园的灵动。那时候,城市在我的心目中,是虚无缥缈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即使可及也是不可知的,即便我身在其中。于是思维常在山村与北京之间穿梭奔走,总想把山村的小河沟与京城的大马路连接起来,即或难以对接,撘座桥也行,这需要多少人多少代接续努力。真正做到一桥相通,一桥相融,一桥尽览华夏。
那时候我对城市是陌生的。这种陌生是眼里走不进新的气象、新的格局?我常叩问自我,但总找不到令人满意的答案。而恰恰相反,儿时的那些记忆,那些趣事,那些景物,总是不请自来,唠叨絮语,没完没了。你说有恋乡情结,“半边户”所受的不公不会荡然无存;你说是怀念过往,那时的生活情状虽常会有苦中作乐,但毕竟苦遮盖了少有的乐。那是什么让人难以忘怀,不用苦思冥想,只能是“脐带情结”。那条山村的脐带总是牵挽着你,即便剪断脐带,但脐还在,带依旧。
退伍后,先是在一家报社做编辑,后考入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与新闻结下了不解之缘,与我生活的城市武汉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期间,我参与了重走长征路、三峡工程开工等多项大型采访活动。也不知是怎么啦,在雪山草地,我立马就想到了家乡也有人参加了红军,参加了长征,有的还战功卓著;在三峡工地,我就想到家乡修座小水库,都是人挑肩扛,一干就是三五年。而三峡工地,几乎见不到往日的人声鼎沸、“人海战术”,有的只是大型机械的隆隆作业声,顷刻之间,一座山头就削平了。
我也曾告诫自己,不要遇事就忆起山村与乡野,毕竟也离开多年了。人的思维好像总有它一定的法则,总会想起,总会把所见所闻牵连起来,让人无法摆脱。一根“脐带”拽着你在城与乡、当今与过往之间穿行奔走,不知其累,只知其真,只知其乐。
与外地来汉朋友相聚,饮酒品茗之间,有人问:你是哪里人?
我毫不犹豫答曰:乡里人。
接着我把老家在哪个乡哪个村哪个组、屋场名称,毫无顾忌和盘托出。
友曰:你在武汉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应该是武汉人。
我答:是武汉人不假。长江水喝了30多年。武汉这座城市见证了我的成长与蜕变。生活在这座城市,我感到舒适、温馨、安全。城市给了我很多,我对城市回报甚少。
接着我说:我虽然生活在大城市,总也忘不了生养我的小山村。这种情愫是难以一下子说清楚的。受多种因素制约,我现在也不可能回山村生活。而我生活在大城市,心中还始终装着魂牵梦萦的小山村。如同一株漂萍,在城乡之间飘忽,在城乡之间穿越,在城乡之间寻找归宿,所以我说自己是一边缘人。
朋友们对边缘人一说,并未提出异议。座中多人附和着我,细细道出自己同样的感受与体验。
或许我们可以从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城乡文明的演进等诸多领域,去阐述与探寻穿越城乡一类人的心路历程。有的可以阐析,有的则无法尽言,也许还是跟“脐带”有关吧。
一路走来,你会结识许多人,但过一段时间,有的人你会连名字都记不起来,这也很正常。但你生长的那个屋场当时的大人、小孩,即使几十年不见,你还是会脱口叫出他们的名字,甚至小名与外号;你走过很多地方后,那些城市名、街道名、马路名当时可能都记下来了,但过不了多久,就忘得差不多了。而你生长的小山村一山一岭、一沟一溪、一田一地,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不难破译的思念密码,是穿行城乡之人在心灵深处安放的一份珍藏,是岁月风霜冲刷不掉的一小块净土。
在武汉工作生活的这么多年,我每年总会寻找时机回我生长的山村,或春节,或清明,或采访,回到村里,就有小鸟归林、小鱼入溪似的快感。我会与乡邻喝家乡的米酒,饮家乡的花椒茶,在座的也有当年对我家、对我本人不公的长者,他们都已进入暮年。我把一份发自内心的敬重与谅解,从递烟、敬酒中传递给他们,吹散多年前的阴霾。把哪怕是一丁点对我与家人的善举,放大了复述,让他们宽心、高兴。一个年代的沉重不能由他们承担,那是历史,一个特定时代的历史。冲破一己私怨的囚笼,笑迎当下的晓天丽日吧。
诚挚换来的是信任与直率。他们需要在省城办什么事,我必全力相助。找专家看病、打工拿不到工钱、子女有特殊爱好想找专业人士点拨指教,我尽量给他们办妥。再回去时,他们会送我一堆的土特产,这些我一概不收。但酒是要喝的,即使烂醉,也心甘情愿。
现在回乡,见到的是我难以想象的富裕景象:绝大多数乡邻都盖了三至四层的小楼房,有一半以上的家庭购买了小汽车,去镇上、去县城,说走就走,“村村通”工程将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健身器材、广场舞的场地,不逊城市的设施。特别是屋场前的一口大水塘,经过清淤、塘边植绿,已是一塘碧水,鱼翔其间。真的是“旧貌变新颜”。一帧清丽的山水画,一幅今非昔比的乡村图。
孟浩然曾在《过故人庄》中赞叹:“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平淡无奇的诗句道出了山村风光与平静的田园生活。
同是唐代诗人的于鹄也曾吟唱:“虽然在城市,还得似樵渔。”能与诗人契合的是,我小时候也喜钓鱼摸虾,当不了渔翁,却忘不了家乡的塘堰。
我喜爱我生活的城市,也留恋我生长的山村。穿行于城乡之间,穿行于两个文明之间,用心灵与情思祝福:愿城市更美,武汉更好;乡村更强,尖山大屋更加山清水秀,富庶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