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困兽
远处停了几艘轮船,那是……
世界上的很多地方,粗略看起来都是相似的。Moalboal岛亦如是。她穿水母衣,光脚站在粗糙的浅海里。海水没过腰部,她没继续往前走,粗粝的海底让她犹豫。
远处停了几艘轮船,那是人们下潜之地。成群的沙丁鱼在海底翻滚,被那些带着护目镜的人称为沙丁鱼风暴。即使不喜欢潜水的人,也会在耳闻中跃跃欲试。即使不会游泳,浮潜也适合每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再乘船往海的深处走,可以看到鲸鲨,或者随船而行的海豚。
她在数日前的某一天中最热之时抵达这间民宿。她看中它有一个游泳池,还有一个漂亮的观景台,可以饱览夕阳与宽阔的海面,那能让她从繁忙的学习与工作中剥离出来,全心全意地度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假期。她是一家语言学校的实习学生经理。
她捡起一颗死去的海星,有手掌那么大,想着要不要送给他。她侧头看向悬空的景观台,他正趴在栏杆上看着她这边。她转身往回走。遇到一群同样回撤的西班牙人。那是一群胖乎乎精力充沛的男人,他们边走边教她西班牙名字的发音。她不得不承认,很难。
阳光就像染料,把海染成了五颜六色。宽阔的海面跟天空相连,看不到边际的。她突然觉得,每一天太阳升起又落下,每一天都光芒万丈,但身而为人,却不能对时光作任何改造。
她从旋转楼梯上去,他坐到栏杆旁边的小桌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桌布,给她倒了一杯清水。她把海星送给他,说是千辛万苦寻觅而来的答谢礼物。
第一日,初来乍到的她,不会游泳的她,穿着那套黄色的比基尼,走入晚上八点多的游泳池,滑向深水区,她不确定自己是有意无意。他把她捞起来。他把自己的浴袍给她,她裹住,躺到沙滩椅上。他则坐在旁边的地上。她觉得自己缓过来,便出声恳请他教她游泳,她要克服怕水的心理障碍。
接连三日的教学,她并未学会,倒是对水没从前那么惧怕,也许是因为他在水中一直盯着她。
他喝的是日本清酒。酒似乎是必不可少的饮料,比苏打水更受欢迎。他浓密的黑发把前额都遮住,脸看上去小了一圈,笑起来有两个深酒窝。她觉得他拍照一定很上镜。他住在另外一栋楼的第二层。在民宿院子里坐时,他会把自己的音箱连上手机蓝牙,放的是冲绳民谣。她不懂,是他告诉她。不过认识她之后,他听歌的时间便减少了。他待在这里已有一周。
他把酒喝光,她把水喝完,他建议一起出去逛一逛。确实有一些可以逛的小商店,贩卖各种纪念品、租售潜水衣、墨镜,还有口味偏美式的海鲜餐饮店。店家都会站在店前展示着菜单,对每一名路过的客人说Seafood、Seafood。
热带的黄昏很适合漫步。
他们起身经过泳池时,突然,停电了。
这是异常炎热的一周。印度尼西亚的森林大火烧了整整半个多月,仿佛一个法西斯主义者,要把邻国的好空气都烧尽,让本就高温的宿务天气又往上走了几度。难以想象的热让本就糟糕的菲律宾电力供应陡然紧张,不时停电。
原来在房间里吹空调的人都走出来,挤到泳池边,大多数人手中都拿着酒,也许是鸡尾酒,也许是威士忌,更多的是啤酒。
有人衣服也不脱便跳到水里,击出乳白的水花,这是水的颜色。年轻的面孔,漂亮的身体,单薄的衣服,就这样被水淹过。她则想,酒精会不会把池子里的其他人灌醉。这只是一种想象,她喜欢经历很多事,这经历在长久的酝酿中变成一种能力:想象。想象比酒精还要厉害。
他们离开民宿,走到路边,沿着路一直走下去,便是各种酒吧和小商店,听说这晚的某一间酒吧有派对,不知道电力是否来得及恢复让它准时举行。她抬头看了看天。她穿人字拖,露出没有任何装饰的脚趾,突然有点后悔未涂一涂有颜色的指甲油。路很窄,有时他们并肩而行,有时不得不一前一后。有时他走在前面,觉得她跟丢了便回头看一眼。有时她走着走着便在一家摊子停下来,看一看遮阳的帽子,试戴在头上看向他,希望他给点意见,他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她便想,肯定不好看。
天完全暗下来,很多店开始打开备用的手电筒或者点燃蜡烛。
他们来到海滩上。她避开那堆炭火的余烬,并喊他的英文名,提醒他小心,傍晚时应该有人在那里烤五花肉。他说怎么知道是五花肉,她让他观察黑色的形状。他无法记住她的中文名,她也无法记住他的日文名。便都给自己取了一个容易记住的英文名字。用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称呼自己与被别人称呼,就是把现在与过去的自己剥离,有一种脱胎换骨的痛快感。
手机的亮光污染了无边无际的漆黑。他说在大阪,天气已经冷了。而这里仍然燥热,世界真的很奇妙。她知道东京的英文怎么念,但是大阪她不懂。她用的离线查词软件,哦,Osaka是大阪。
秋天了。他的声音有海风的咸味。他带有一套秋装,回到日本时他可以在机场换上。
秋天了。而这里还是盛夏,没有任何变化。被迫停留于此的时间给他们制造了共同幻觉:以为瞬间的相遇便是永远。
她告诉他,她还要在宿务待到明年5月。他可以来她的学校游学。他说他有这个打算,日本要开奥运会了,他很有必要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这样遇到外国人问路可以说上几句。她笑。她俩的英文都结结巴巴,主要依靠肢体语言和翻译软件。他说,她可以在秋天来大阪,天气不冷不热,明年这个时候刚刚好。
背后的灯光接二连三地亮起来。这次很及时。他问她是否要回去,早点睡,明天凌晨四点多要起,要保持体力和精力,才能看到最美的景象。他们和另外的游客合租了船和设备,出海浮潜。他说来这里一定要出海一趟,他会帮她,不必害怕。
他们来回至少走了十公里。她洗澡时发现脚上都是灰。
后来很多次,她都会回想那个本该独自一人的假期,漫长时间里滋生出的意义如同沙滩上亮起来的烛火——有让人难以忘怀的温暖。即使他们都对彼此失约,即使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在不同的城市。
他没能再来宿务。她也无法去日本。他在好几家不同的餐馆打零工,也许以后会成为一名厨师。而她无法回国,去了马尼拉,找了一份呼叫客服的工作,英文在实战中突飞猛进。她记起那日凌晨海底所见,记起下海之前,他在船上给予的温柔鼓励。瞬息万变的世界,就像瞬息万变的海底。
疫情已经持续了两个春秋。她学会游泳和潜水,看到数次沙丁鱼风暴,但都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