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
这大概是基于城墙形成的现实。在城里人眼中,城墙外的人,是被阻隔的。但在城外人看来,城墙……
钱钟书曾用城墙来譬喻婚姻,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这大概是基于城墙形成的现实。在城里人眼中,城墙外的人,是被阻隔的。但在城外人看来,城墙里的人,是被困住的。
但是,如果站在城墙上呢?俯看左右,又该如何是好。
逛了钟楼,来到永宁门下时,天已经黑了。进到月城,触摸着古朴的青砖,顺着阶梯登到城墙上。人影稀疏,这时候爬上城墙的人,似乎都是落单的。
裹挟着某种暗示的寒风,掠过城市的上空。旗帜猎猎作响,像是呼号,更像是挣扎。有一种大军将至的压迫感。但是,古长安很平静,市灯如昼。夜里看不到远处,城墙下近处的护城河,灯影摇曳,更像一座小巧精致的园林。
城墙上面,比我想象的更宽敞,总能并排行驶二三辆小汽车。俯在垛口,看了城外,要转身走十来步,才能俯看城内。
城里城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是笔直的墙体,爬不上来,也不敢跳下去。墙内墙外,都是城市。汽车在城门洞奔驰,来去自如,并没有任何阻隔。没有敌军来犯攻破城门,也没有城里的人想要逃离险境。
冷兵器时代结束之后,城墙就不再有意义,立在这里的,不过是历史偶然的遗存,一道供人们凭吊的风景线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想到要修筑城墙的呢?
这必然是一种圈出势力范围的策略,如同动物用粪便来标注领土。当然,也必然是防御敌人进攻的安全之策。从中国的文献来看,早有“黄帝筑城造五邑”之类的说法。传说中的神农、黄帝的时代,便已经有筑城的行为。
一个族群形成的村落,开始用夯土筑起围垣,以抵御野兽和敌人的进攻,想必就是城墙的雏形。当族群的人数和范围大到一定程度,就成了城邑,围垣就成了城墙。城墙,除了防御之用,也成了权力和势力范围的象征。
而考古学界发现,在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确实有大量的城邑存在。比如我所在的四川,就有新津宝墩古城遗址、三星堆遗址等,都有土筑城墙的遗迹存在。
我直接攀登过的最古老城墙,大概是郑州的商代古城墙遗址了。这些商代早期的古城墙,都是土夯的,残迹尚有七公里。保护得最好的一段,在墙边建了方便上下的长梯,墙上则建成了公园。黄昏时候,老人们在大树下扯着胡琴,咿咿呀呀唱着梆子戏,倒颇有些时光老去的韵味。
另一段城墙上面,则建满了房屋。我去的时候,城墙上的房屋刚刚拆掉,大概也准备建成公园的样子来保护开发。当我踩着瓦砾,穿过杂草丛,并没有半点走在城墙上的感觉。只是在想象,那些住在城墙上的人家,应该如何去区分城里城外,如何表达出城和进城。
多年之后,走在暮色中的明代古城墙上,这种惶惑的疑问再次莫名升起。只是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郑州那些土城墙如何了。
城墙,终究代表着某种阻隔,墙里墙外,则是两难。
筑城之潮的兴起,首先是宣示某种权力和威严。比如在周代,天子之城和诸侯之城,从大小、高度都有严格区别,不可随意增减。另一个原因,自然是战争攻伐的频繁。在诸侯混战的战国时期,对城池的争夺,是外交和政治生活的常态。若想不那么快成为亡国之君,自然只有高筑城墙。
这时候,城墙开始有了隔断的意味。一些诸侯国为了更好地抵御敌国,干脆在边境之地筑起城墙,把彼此的国土和国民全部隔开,一劳永逸。
这种在边境筑墙的思维,发展到极致,最终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的军事建筑奇迹——长城。长城是城墙思维的扩大化,把断断续续的边境城墙连接起来,提高防御的长度和宽度,以求安心。但是,建造者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无奈的恐惧。也是惰性的拒绝、封闭和抵抗主义,为了不被灭掉,干脆关掉了交流的大门。他们希望建立起不受打扰的永世乐土,或者说万世不破的统治。
一个朋友说,当地民间常有“打破城墙思维”的说法。大概意思是,古城墙虽然是宝贵的文化遗产,但它无形中困住了人们的思维方式,无论是城市发展还是经商办事,都要有所突破。在现代人眼里,城墙延伸出来的意义,不是保护而是围困。
可以肯定的是,现代意义的城市,已经跟城墙无关,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边界的。像中国大部分的城市一样,我所在的城市的城墙,也在近现代的历史进程中全部拆毁。近年来,考古学家们发现一段残墙的墙基遗址,便是轰动全城的新闻。这样的学术发现,自然能为城市的历史底蕴增添几分色彩,但绝不会被当作城市的边界。
顶着寒风走了半个小时,才选择一个阶梯下了城墙。墙根下,就是各色时尚酒吧和小店,感觉像是重回到了现实人间。墙下的城市,是温暖而沸腾的。
“围城”的意义,大概跟钱钟书是不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