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栖菜

　　黄栖菜
　　
　　五一回家，母亲提前在电话里嘱咐：路经潍北时，捋几把黄栖菜，姥娘想吃。
　　这老太太，在我家呆了五个多月，忽然就想起黄栖菜来了。
　　三十多年前的潍北，从姥爷家的村子一路向北，直抵渤海湾，阔大寥远的平原，苍茫一片，几十里地都看不到人影，太阳底下，白花花的碱星子一闪一闪，晃的人眼睛都疼。这样的土地上，咸滋滋的风拂过，挥舞起碱涩的长鞭，驱赶着岁月，一点一点，把人们对庄稼收成的奢望，挤成面对贫瘠时绝望而悲忧的慨叹，继而捎带上所有人不甘而无奈的汗水和泪水，抛到茫茫的渤海里，沉寂无声。春来，犁铧插进碱土，翻卷起咸涩，近乎绝望的希望，在麻木的眼神里撒下，秋去，南飞的大雁把土地上播下的希望，掠成荒芜，雁鸣声声，咸涩的风，继续在愈加凄迷的眼神里浩荡，年复一年。
　　岁月，本就贫瘠，而这片茫茫的盐碱地，不收庄稼的盐碱地，又给这贫瘠添加了更多的凭证，在岁月的胸前赤裸着。
　　苍茫的盐碱地，贫瘠在咸碱的岁月里，年年种着庄稼，年年不收庄稼，而杂草，却在这不收庄稼的土地上找到扩张的切入点。每年入春，绿色就开始在这里恣意蔓延，芦苇、羊茅、刺蓬、蔓荆、车前、黄栖、苦菜……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一蓬蓬，从南到北，无边无际，一直肆虐到海边，盐碱地，变成硕大无比的草甸子，杂草，在这里演绎着生命的活力和恣睢。蓝色的天空下，碧绿掩饰了上苍的严酷，尽管，这绿色无法改变土地的贫瘠。自然，就是这样，用彰显生命的绿色，诱引着人们执拗地坚守着自己生存的土地，而这绿色，带给人们的，却是饥饿与贫瘠的眼神。庄稼没有好收成，人们把目光投向了那片漫无边际的绿色。好在，这绿色，不仅仅是诱惑，毡子般厚重的葱郁中，有黄栖菜、蔓荆菜、羊嚼菜、苦菜……这些在盐碱地上尽情肆虐的野菜杂草的根、叶和种子，填补了那个岁月里的饥饿，给坚守这片土地的人们带来一丝丝的期冀和近乎麻木的信念。那个困难贫瘠的年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抱怨着这片土地，也感恩着这片土地。
　　在潍北生活的十几年，使我有大把的机会与这些野菜杂草亲密接触。我的记忆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年四季，家家离不开的野菜，就是黄栖菜。每年的春天，不管有雨没雨，黄栖菜都会在大片的盐碱地里蹿出红茸茸的嫩芽，几个日头过去，绿油油的黄栖菜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遮住了荒凉的原野，给茫茫的荒滩带来无限的生机。大人孩子，出工时或放学后，提上篮筐，捋回黄栖菜的嫩芽，成了生活必备的一部分。一直抵到秋临，家家户户捋回的黄栖菜嫩芽用开水烫一下，加上咸盐凉拌，或者用少许的油翻炒一下，成了必备的日常菜肴。在我漂泊的日月里，曾多次在饭店里吃过凉拌黄栖菜，加了味素、香油和其他调料的菜肴，色味俱全，嚼到嘴里，却全然没有当年的半丝滋味，静下来的时候，想想，这样的菜里，缺少了最最基本的元素：辛酸，那颜色靓丽是靓丽了，而缺失的，是朴素和纯洁。
　　秋天来临，苍茫的潍北平原，愈加成了野草杂菜肆虐的天下，张扬着，蔓延着，波浪一般翻舞，似乎要把这片荒滩挤破，汹涌到大海里去。这时的黄栖菜，一样的绚丽，翠黄锥形的叶片随风浮动，嫩黄的小花，在苍郁的草甸子上翻卷。对庄稼收成绝望的人们，每天都把目光投放在野性十足苍郁无边的那片盐碱地上，他们在等待，等待黄栖菜花落籽成的时刻。无数次，我跟在推着小推车的姥爷姥娘屁股后面，同全村的人一起，涌向那片草甸子。在那里，人们不遗余力地抢收着熟透了的黄栖菜，一大片一大片的黄栖菜，几天里会被人们割倒，堆垛，压碾，忙碌的场景，不亚于秋收。短短的几天，苍郁的草甸子变得斑驳陆离，渐渐归于沉寂，静候着冬天的来临。把黄栖菜种子收回家的人们，心里踏实了许多。被石碾磨成面的黄栖菜种子，掺和着少有的粗粮，成了冬季的主食。这个冬季，他们不会被饥饿纠缠的心烦意乱。
　　粗粮一小半，黄栖菜种子面一大半，蒸出的窝头黑中透亮，透着一股淡淡的咸味，这样的窝头，在姥娘家的十几年里，我吃了十几个冬天，至今不忘。
　　岁月，或可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或者，令曾经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在绵长的岁月里渐次消失，离我们远去。而无法改变的，是曾经的生活方式和习惯里的某些细节，尤其是早已沉淀在心底却时时还浮现在脑海中的一些细节。譬如，姥娘忽然想到要吃黄栖菜，这，绝对不是九旬的姥娘随心而欲。
　　车子经过潍北，苍茫的草甸子早已荡然无存，处处都是星罗棋布的盐田。那片土地，曾经带给我无限快乐和忧伤的土地，在穿梭般汽车的轰鸣里彻底沉寂，旷野的咸涩气味被汹涌的汽柴油味取代，原始的碧绿被拔起的高楼和漫天的尘土遮盖，贫瘠和饥饿早已在岁月里消失，漫无边际的朴素，一去不返。
　　停下车子，在盐田的路梗上搜寻了很长时间，除了一些无精打采的红荆瘦骨嶙峋在那里，哪里还有半丝黄栖菜的影子。眼睛顺着盐田眺望，远处，还是盐田。
　　路过一个镇子，很惊喜，路边摆摊的有黄栖菜，一小把一小把，用细细的丝绳捆着，却是蔫巴巴的，没有半丝生气。顾不得价钱贵的惊人，细心地挑了几把，拿到车上，把细丝绳拆了，混到一起，弄得乱乱的，尽量像是自己捋的，才放心上路。
　　回到家里，躺在炕上的姥娘似乎觉察到我的到来，自己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浑浊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把那一撮买来的黄栖菜举在手里给姥娘看，姥娘浑浊的眼神倏然活泛起来，脸上堆满了笑，皱纹密布，“给我一把，我闻闻”她伸着手，嘴里急急切切嘟囔着。我抽出几根，递到了老人的手中，她居然将黄栖菜填到嘴里，瘪着没牙的嘴巴嚼了起来，而后咽到肚子里：“这菜味稍差点，也不太新鲜了”老人的嘴巴边流着淡绿色的汁液，脸上写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晚饭时凉拌了黄栖菜，姥娘吃的格外香甜。母亲告诉我：来咱家这么多天了，头一次看她吃这么多。
　　“这不是你捋的，肯定是买的，别忘了，娘吃的黄栖菜比你看见的还多！”晚饭后姥娘安静地睡下，母亲不容置疑地跟我说着。面对母亲的质疑，我无言以对，也无法隐瞒。母亲，姥娘，还有她们的前辈们，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对黄栖菜的熟悉，何止是菜的新鲜与否，在她们的心里，黄栖菜跟那片土地一样，早已融入她们的血液里，或者，她们的骨髓里，流淌着含有咸涩味道的黄栖菜的汁液。
　　离开家返程，跟母亲在门前道别，忽然听到妹妹的喊叫。匆忙回到屋子，却看到姥娘穿的齐齐整整，跌坐在炕沿下。问妹妹，妹妹也说不知道姥娘怎么就到了地下。
　　“我要跟着车回潍北，我要跟着回潍北。”坐在地上的姥娘气喘吁吁地嘟念着。
　　我制止了母亲的气愤，过去把姥娘又抱到了炕上。
　　“姥娘，你是不是想姥爷了？是不是挂牵姥爷？”我趴在姥娘的耳朵边上高声问着。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躺在炕上的姥娘还在坚持着，趴在她的脸庞，我清楚地看到，老人松弛的眼圈通红，有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
　　劝慰好了姥娘，我直起身子，鼻子发酸。
　　车子返程，经过潍北，我再次停了下来，把车子停在路边，静静眺望着姥爷家的村庄，漫无边际的，还是盐田，那村庄，被飞扬的尘土隔断，了无踪影。
　　想到了姥娘那几滴浑浊的泪珠，面对着不复存在的草甸子，忽然就明白，那几棵黄栖菜，催生的不仅仅是姥娘对姥爷的牵挂，还有，窝在她心里的，是对这片土地的思念。老人股骨头摔碎，在远离这片土地的异乡一呆就是五个多月，静下的时候，不会不想到姥爷，想到这片土地，虽然，这片土地给她大半个人生的贫瘠多于富足，忧伤多于快乐，毕竟，这里才是她的家。黄栖菜，仅仅是买来的几棵已经不再新鲜的黄栖菜，就勾起姥娘对家的思念，家，这片土地，如同陪伴姥娘和这里的人们艰难度日的黄栖菜一样，深深植入他们的心中。虽然在这里，再难找到成片的黄栖菜，虽然，这片土地，再无法回到从前。
　　“黄栖菜长于盐碱地，尤其黄河口地区黄泛区最多，一年生草本植物，色先红后绿最后变黄，此可能是其名字来由之一……”——这，是我从家乡回来后在百度中查到的有关黄栖菜的唯一信息，而这唯一的信息，却没有给出黄栖菜的真正学名，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也已足够，对我而言，盐碱地上的黄栖菜，黄栖菜一般的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沉淀在我的记忆里，像母亲和姥娘及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对黄栖菜的记忆一样，是一段岁月的符号，融入血液的，是那片土地。


　　　 [ 本帖最后由 李会和 于 2011-5-6 23:4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