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钓台寻找严子陵的背影
东汉严子陵,少有高名,光武帝刘秀少时与其交好。刘秀即位后,多次延聘他入朝为官,但严子陵甘愿隐姓埋名,不以富贵前程为意。《后汉书》说一次刘秀去严子陵处,严子陵安卧不起,……
一
东汉严子陵,少有高名,光武帝刘秀少时与其交好。刘秀即位后,多次延聘他入朝为官,但严子陵甘愿隐姓埋名,不以富贵前程为意。《后汉书》说一次刘秀去严子陵处,严子陵安卧不起,刘秀只得去卧所,抚严子陵腹问其可否入仕。严子陵佯睡不应,良久,方才张目熟视说:“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刘秀只好叹息而去。
后刘秀又请严子陵北上洛阳,优礼有加。一日,太史惊慌失色慌忙奏告,说夜观星象,有客星冲犯帝座。刘秀呵呵一笑,原来昨夜两人抵足而眠,熟睡中严子陵把脚搁在他肚皮上。刘秀让严子陵任谏议大夫。人家性本山河鱼水,哪里肯从,只想悠游终老在桐庐富春江畔,流连富春山水。
富春江是隐逸的一湾水,富春山居更是无数隐士向往所在,严子陵在此不求闻达,黄公望也在此纵情笔墨。范蠡当年也到这里隐居,泛舟湖上,养鱼晒网。富春江岸富春山,一代代高士,布衣粗服,耕读传家。也有人扔下官府方巾,来此散发弄舟,与山水为伴,同鱼虾嬉戏。
孔子认为隐者有三类:像伯夷、叔齐那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像柳下惠、少连那样,降志辱身,但言行在礼合情;像太伯、虞仲那样,索性逃世隐居。夫子周游列国,知其不可而为之,却也嘉言避世隐居、修身修德的士人。
武王克商后,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心灰意懒、惭愧懊丧而退隐首阳山,采集野菜果腹。柳下惠多谋善断,不事逢迎,可谓大隐于朝。太伯、虞仲文身断发,退贤让位,避祸而隐。严子陵却是天生不受羁勒,深知人生之难,难在事人,一辈子逃世隐居,以山水琴棋自得其乐,享受渔樵闲话的日常。卒以身殉,舍身赴难,当然更为浩荡。清净自守,不染污泥的贤人也大不容易。想到严子陵,心系天下忧乐的范仲淹也不禁慕其人而咏其风。
大雨滂沱,风吹得草庐摇摇欲坠,山洪暴发之际,严子陵想不想一走了之,脱下蓑衣、羊裘,离开阴冷的江湖?冬日凄寒,鸟兽躲在树梢石洞冬眠休养,偶尔三五只麻雀来门前嬉闹,他大概也会忆及洛阳庙堂与刘秀相聚的时光。据说旧时守节的妇人,黑夜里,一盏孤灯下,偶尔寂寞难耐,将一碗豆泼在地下,然后一粒粒拾起。
俗念如豆,而云山江水苍苍泱泱。
俗世皆知严子陵,或许也不知严子陵。是狂生、是高士、是山人、是樵夫、是钓徒、是磊落光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山风清波经年淘洗,胸次再无郁结。《南史》上说隐士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亦如孟子说的,浩然之正气。
二
船轻轻离岸,斜斜向江心驶去,两岸春山早已现出几丝青绿,是三月欣欣胜景。船家送来茶点,还有名叫雪水云绿的茶。新芽作短小的松针形态,是罗汉松,一根根竖起,婉约,轻灵,形似银剑出鞘,经水一击,浮沉有清瘦女子的风致。茶味也轻,轻而不浮。船在水上走着,人仿佛在雪地里、在云雾中。桐庐郡多山,春山半是茶,无端觉得眼前山中透出一亩亩茶园。三月阳光下,隔水能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是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画上有题跋,“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无用师者,其师弟郑樗也。
船在富春江上渐行渐深,驶过一片片水域,春山如云,春水如云。无数次梦见云,梦见自己平地而起,脚下驾着云,双手像翅膀一样挥动着御风而行,飘然自得。下面是山脉,是稻田,是湖泊,是河流,是村庄,是荒地,是林场,有时候一切虚空,只有混沌,仿佛是雾是云是风。偶尔怀疑飞鸟是我的前身,若非如此,为何梦里如此确凿如此切身。在桐庐,做过几次梦,梦见了飞翔:
在一坡前,眼下沟壑起伏,是富春江的水。腾空飞上半空,身下气流涌动,人晃晃悠悠飘浮在天上,挥手向前飞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觉醒来,还在这肉身沉沉的人间。不过身在江南,没有一味惆怅。都说人生如梦,梦何尝不是人生。梦中每每以为是真的人间,历历在目的悲欢离合,栩栩如生的快意恩仇,醒来惘然若失。
富春江的水真好,好在浩荡,一眼望过去,是黄公望的长卷。夜涨春江水,春生动地风。此时,地风卷起水波,一浪浪涌上春堤。春日天空下,太阳也有些炽烈,草丛卷起尚未兴发的枯意,焦萎的叶蔓边缘,一只绿刺蛾的幼虫蠕蠕而动,众人在水边走走停停。四季属于山乡属于田野,流水无情,没有花开花谢,亘古不变对着晨曦夕照。四季之水也有变化吧,春水溶溶,夏水走泥,秋水萧瑟,冬水如刀。
水以不变应对四季,也未必不变,潮起潮落枯荣有序。见过洞庭湖古地图,当年那么大的泽国,如今缩小了太多。水的生命,十年或者百年为一季,几个起落,沧海桑田。
古旧的往事凝在岁月深处,走远消失不见,那些亭台楼阁、那些风帆渔火,早已毁败苍老,富春江水依旧如新。经历过枯竭绝望,也经历过巨浪洪涛,好在还是旧日模样。渔网撒下,网上来的还是旧年的鱼虾。镰刀过去,稻米金灿灿俯身。
三
穿过蜿蜒浩荡的水路,绕过山道,才是严子陵钓台。
在钓台碑林看见了郁达夫书法碑刻。暮色下,竹林掩映,多少年风吹雨打,如今碑文难辨字迹。是那首《钓台题壁》,随意而书,取势欹侧,造型瘦削,如春风细雨。郁达夫的书法,《沉沦》小说里的气息,是迟桂花,又如春风沉醉的夜晚,在寒风里是孤独者的愁哀,若独自芬芳的野菊,有凄迷颓唐之美。
郁达夫专程来到钓台,写文章如珠串联起行程。
二十几年前初读郁达夫的小说,又读完了厚厚一册《郁达夫散文》。在故乡瓦屋里披了薄薄的灯火,好像是走进了一个阴沉欲雨的天气,一边回味书中人物的恍惚往事,一边在心底感到一点同水一样淡淡的春愁。
今日钓台所见与当年略变了一些,四面的水光山色依旧。清清的一条浅水,山显得格外瘦、格外高。四围看看,游客不绝,不是当年不见一个人的寂寂光景。双桨摇动,桨声幽幽回响。钓台山上,两个大石垒,一间亭子。山腰里的祠堂修葺完好,人走进去,顿觉阴凉的瓦房青苔气息。
站在钓台上,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时有时无。几声鸟鸣伴随左右,几只鸟或茕茕独立或仰天而鸣或展翅欲飞或引颈回视,孤芳而不自赏。或许是太寂寞,寂寞得不及自赏,从从容容中把玩自己的孤单。那也是隐逸之鸟。
东台为当年垂钓处,有巨石如笋,传说严子陵借此支撑垂竿。袁宏道诗问:“纵有百尺钓,岂能到潭底?”还有诗说:“岭上投竿殊费解,中天堕泪可安排。由来胜迹流传久,半是存真半是猜。”又说当年严子陵是空竿,鱼线也没有一根,比姜子牙直钩还要干净。《后汉书》里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那男子即是严子陵。他那样的隐士,鱼也吃得,肉也吃得,水也吃得,酒也吃得,田园时蔬吃得,野菜山味也吃得。眼前这一片大好山水,皆是当年垂钓所在吧。
在富春江边闲逛,恍惚总感觉堤岸有一人,身着短衣汉服的老者,独坐垂杨之下,净如秋水;或稳稳地站着,一动不动。鱼竿漂浮绿波之上,远山有人作歌取乐,断断续续,是吴语。
在严子陵钓台四处眺望,大好山河,真想就此安老。悲秋怀春思古之地,登台望远,悠然遐想。夕阳下,看着眼前的江水,忽生可惜之情。并不知道可惜什么,诚觉一切皆可惜,亦觉一切都可喜。或许人生就是在可惜与可喜之间:一味可惜,坠入无间的黑夜;一味可喜,又定在无边的白昼。
一代代人寻找严子陵走远的背影,穿过刀光剑影的缝隙,静下心来听一听江水拍岸,听一听雨打芭蕉,看花赏荷观雪,或会对肉身越发珍惜吧。灵魂是题外话,肉身坏了,灵魂不得安妥。
多少人来严子陵钓台寻求安慰,多少人在历史典籍角落里寻找垂钓的身影。那是他们灰暗的时光啊,落难凤凰不如鸡,落难的人怕又不如落难的凤凰了。流放途中,李白那样的谪仙人,也知一衣一饭情深,将其化为诗句寄情感念:“临驿卷缇幕,升堂接绣衣。情亲不避马,为我解霜威。”
富春江畔的驿站码头更多,南来北往,有多少送别,就有多少抵达。妇人看着远去的丈夫,孩子凝望出门的父亲,祖父与祖母归来,没有叮咛没有欢呼,一切凿刻在眼神里。离别的富春江水,重逢的桐庐草木,一定洒过寒泪,也洒过热泪。如今码头早已荒芜,长满碧草。
江南夜,陆春祥书院,天空星星点点,月影在树梢云朵间躲躲闪闪,万家荧灯可亲,江上几盏渔火闪烁。依窗而坐,挑灯看旧日碑刻图册。南宋淳熙时某年,桐庐县令姑苏人陈元翰率同僚游阆仙洞,立石为铭,字迹如今已斑驳沧桑了,依稀颜真卿书丹之风:“回寻去载题字,风磨雨削,几不可识。廼命工就镌于石壁,聊志岁月云。”
一时大有所感,仿佛我前世某一日之行径。半生风磨雨削,一日日添了华发,多少往事几不可识,偶有所感,写成文章,也不过聊志岁月,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