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村,毕家人
我老家在安徽省固镇县垓下村,是“霸王别姬”的地方,过去我们村子传统的姓只有毕、姜、赵几家,我们丁姓明朝时从山西大槐树迁来。这几姓已经成了小户人家了,姓毕的更仅剩下一家。
我想说的是毕姓人家的一些陈事。我读小学时,每天吃完早饭背着书包上学,总能遇到一位胡子拉碴的大爷,穿了双劳保鞋,健步如飞,走着走着,突然猛一转身、停住,嘴里胡乱地骂着什么,双手卡腰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疾走,再一个猛转身,嘟嘟囔囔的听不清他叨咕啥。觉得这个人行为蹊跷,怕是疯子,让我从内心里有点怵他。后来问阿爷(父亲),阿爷告诉我他叫毕阳光,是个有本事的人,说他领悟能力强,有无师自通的能力。有次,我去小伙伴张富贵家玩,毕阳光也在,中午富贵爸爸侯计友招待阳光,我清晰记得有一盘菜是豆干炒猪耳朵,特别香,搁了不少花椒,一中午他们一家觥筹交错,十分热闹,我和富贵吃了点耳朵,吃完了还想吃,锅里没了——觉得这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那次豆干炒猪耳朵。毕阳光喝完酒,哼着小曲走了,富贵爸爸送了好远,两人有点情投意合的意思,嗯,聊得来,开心。毕阳光哼的是《知音》的旋律,快步如飞,旋即消失。富贵妈妈说:“盛了一碗米饭,一口没尅,唉,这怎么管呢。”毕阳光就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人,喝酒的人还要吃饭?
阿爷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二十多岁的毕阳光退伍回乡,轰动了我们整个小山村。我们村在“泗五灵固”四个县交界处,有“鸡鸣四县闻”之说,退伍军人亦属响当当的人才。他从部队里带回一台矿石收音机,引来了很多村民围观。阿爷讲阳光退伍的事时,还能清晰记得当年的情景。“毕老模的儿子阳光当兵退伍了,真牢害(厉害),几根铁条缠的东西会唱戏。”毕阳光因为那台矿石收音机,在那个年代没少惹麻烦,被某些人扣上“偷听敌台、里通外国”的帽子,受尽折磨,精神错乱,留下了后遗症。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每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天刚擦亮,他在村子里已踅了好几圈,一年又一年,坚持不断。
一天早星子,他拿着口琴,吹着流行歌曲《雨中即景》,吹完了《雨中即景》又来了首张行的《迟到》,您甭说,阳光还挺赶时髦的,“与时俱进”这个词那时还没出现,就是时髦。仔细一瞅,他和别人吹口琴也大不相同,他把口琴的高音放在左边,低音放在右边,吹奏时,是从右向左吹的,边吹边用舌头吐气打着节奏。这点我根本做不到。我打心眼里认为他身怀绝技。
还有一次,村里办白事,嘈嘈闹闹的,我居然瞧见毕阳光在唢呐班子里吹笙,那时刚刚学了成语“滥竽充数”,以为他在践行这一成语。过了会儿,他拿起海笛吹起了童叟皆知的“唢呐凡字调”,吹出的曲调像烫熟的山芋,很浓郁的乡土味在空中飘荡……旁边有人议论:阳光真能,啥都会,怪来劲。毕阳光也会吹《百鸟朝凤》《怀乡曲》《小桃红》等,估摸都是他自学的,要知道吹唢呐是俺村郑良艮家的独门秘籍,概不外传。阳光领悟能力那么好,让我颇感意外。
我和毕阳光仅有一次的交道,那时我刚入读固镇师范,周末回家,在路上碰到毕阳光。他拦住我掏出个虎皮信封,指着寄信地址“江西铅山”,问那“铅”字怎么读。我不假思索读“迁”。我瞥见毕阳光嘴角露出笑意,他转身飞快地走了,大步流星,丢下了一句:“你以后参加工作了,桌子放本《新华字典》,对你孬好有帮助。”多年之后,我才知晓“铅山”不读“铅”,而读“盐”,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我可是初中应届考上的中师啊,愧疚呢。这些年,我换了几个单位,办公桌总少不了一本字典,没事就翻翻,受益匪浅,认识了不少冷僻字。这真得感谢毕阳光的提醒。
毕阳光当的是工程兵,会修理汽车、拖拉机。生产队的柴油机遇到了故障,他一出手三下五除二,OK了。包产到户后,毕阳光在街上租了一间门面,做起了维修汽车的生意,乡亲们去修补轮胎,焊个锹锨,车胎打气,或找个螺丝什么的,分文不要,所以毕家的汽车修理店赚的钱并不多,加之,一家老小,人情来往、油盐火耗,阳光爱吃猪头肉、喝啤酒,挣的那点钱又送给卤菜摊子了,紧赚不够慢花的。很多年过去了,村民家家户户都盖了瓦房,毕阳光一家还猫在黑乎乎的茅草屋里。有次,我骑自行车,轮胎瘪了,去阳光店里补胎充气,阳光认出了我,说:“你爷,我认识,免费,走吧。”就这样忙活了半天,一个毛儿未拿,我表现出很不好意思,阳光说:“人情比钱重要,别在意这些。”不过下次车子遇到故障,就不去阳光的店铺了,不收钱,吃不住脚啊。
毕阳光的老婆身体孱弱,病怏怏的,生了四个儿子却生龙活虎。阳光没犯病时,对孩子也是谆谆教诲。阿爷说,毕阳光常挂在嘴边教育他儿子的话就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效果不佳。
他大儿子毕电台初中毕业学了武术,电视里唱“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好时代,他常常在西边的场地甩九节鞭,还教我练过八卦掌,而立之年去了五河县夏集乡李家做了上门女婿,妻子桂红端庄贤惠,小日子够过的。电台爱交朋友,为人讲义气,几个人一时脑热偷了台“小四轮”埋在别人家的地窖里。案子结了,罪都算到他的身上,蹲牢,生病,死在监狱,让阳光甚是痛心。
二儿子毕电视到三十好几岁没有说到人,后来也匆匆地倒插门了,在濠城街摆摊卖卤菜,日子过得安泰,无忧无虑,固镇话叫“真得劲”,偶尔有人提起他是阳光的二儿子,说他精,有商业头脑,在县城买了好几套房子。
三儿子毕电影也是误入歧途偷人被判了十几年,都严打了,还敢做这些,荒唐!出狱后,开了家弹棉花店,像弹吉他似的,登登咩噶,很悦耳。
四儿子毕电话,在做电焊、补胎的生意,日子过得踏实,业余写点“豆腐块”投往市报的“淮花”副刊,我读过他的处女作《玉米》,写得有才情,遗憾的是俺村只种玉米不种高粱,他缺少生活素材,错过了“红高粱”。他的一篇《农民的手》还得过一个什么征文的奖。全村人都夸电话有“两把刷子”。我每天路过电话的店铺,他都冲我笑笑。
毕电话老实、低调,默默无闻地过活,有次他说不是家里出了那么多事情,自己至少考个中师,现在也在中心学校教书了,可是人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只能如此了。人的一生会错过很多的美好,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村子里的人“走”了那么多,却也不见少,人来人往,生生死死,世事无常,世事如常。想见到的人,却永远见不到了。毕阳光,和我们没有一点儿亲缘关系,不是我想见到的人,他却是我童年最熟悉的人,每天疾步如飞,走着走着,猛回头,絮叨说了几句,又继续往前走——大概,他还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过,眼前的村子里再也见不到如此聪明,又有个性的人了,路上也碰不到闲人了,大家都在忙生活,很多人常年在外打工,压根儿见不到人影儿。做个假设,毕阳光如果晚出生二十年,考个本科没问题的,也许能在某方面作出杰出的成绩,只是这假设,毫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