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3期|杨献平:弱水流沙之地
无边的苍黄,沙丘此起彼伏,尤其是月光之夜,浩大的瀚海,却有着处子的静谧、深邃与坦然。在以往的想象中,沙漠狂躁,风暴和沙尘随时都在崛起和横扫,垄断和遮蔽天地间的一切,可没想到,古人所说的瀚海泽卤,也有着温驯,甚至美好的一面。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我带着年少和迷茫的自己,从南太行山区至冀南平原,乘坐绿皮火车,一路向西,起初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到哪里,“哪里”又是怎么样的一种环境和气候,包括它的自然和人文等等。不论在什么时候,没有人能够确定自己的前方是什么,甚至具体的方位和环境。
火车到酒泉,清冷的早晨,零星的雪花仿佛从祁连山顶抖落,寒风刺骨,耳朵先是一阵疼痛,继而发烫。排队出站,登上早已停候多时的大轿车。雪花愈加密集,在窗玻璃上打出当当的脆响。二十多公里后,一些建筑迎面而来,大都是三四层高的灰色楼房,融化的雪水使得整个街道到处都是黑色的污水。军官说,这就是酒泉。李白诗说,“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我觉得神奇,没想到,自己来到的地方,竟然与李白有着如此直接的联系。
这显然是一座边地城市,它的历史与乌孙、大月氏、匈奴、回鹘、吐蕃、突厥、蒙古等游牧民族关系密切。大轿车穿城而过,径直向北而去。那个年代,我最渴望的,便是此生能够容身城市,哪怕最偏僻的一座县城。
沿途的多是干枯的杨树,乌鸦聚集在灰白色的树杈上,呱呱的叫喊和飞行的黑影,使得周边的戈壁更加荒芜,零星的村庄宛若一块块巨大的黄土堆,在风雪之中,毫无生机。我心里有些失落,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过金塔盆地,窗外的大戈壁无限延展。雪花依旧漫天飞舞,撞得窗玻璃吱吱有声。四周的荒野上,也被大雪敷上了一层棉絮式的白色。
进入军营,我发现,成排的杨树上落满了乌鸦,它们干燥的叫声也是黑色的。如刀的风捧着轻浮沙尘,覆上了我单薄的身体,而且在内心也开始有所动作。我感到沮丧,如同一根树苗,还没有扎下根来,就被暴露在了孤独的旷野之中。这是一座神秘的军营,处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西部边缘。西边的弱水河,在沙漠的河床之中,像是艰难迁徙的白蛇。两边是成片的杨树,里面包裹着村庄。铁青色的戈壁滩环绕四周,表面堆积着各种各样的卵石,沙子粗大。这里肯定是3000万年前,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之前的浩渺海底。身处其中,即使站着不动,感觉也有一种摇晃和被淹没之感。
春秋冬的风沙,把整个沙漠乃至西北都当作了它的疆场,大风携带的石子犹如古代军士万发齐射的箭矢,打在身上,麻酥酥地疼。每个早晨醒来,被子上落着一层灰沙,使劲抖动一下,沙子在水泥地上蹦跳如舞蹈。唯有夏天是沙漠当中美好的季节,性情狂暴的风沙就像巨人和它们的孩子,待在沙漠深处,安静、沉肃,在烈日之中,涵纳天光。稀疏的草木大都聚集在一起,手挽手、肩并肩地成长,这种姿势,体现的是万物之间的合作互助精神。戈壁边缘有一些海子,水边的是芦苇、嫩草和红柳的天堂,丰密而又青翠。当地的农民会把驴子、马、骡子、羊等牲畜放进去,任由它们啃食。我最喜欢马匹了,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还有浑身斑斓的。傍晚时分,它们甩着尾巴,一边驱赶蚊蝇,一边把落日甩向地平线。西北地区的落日格外恢弘,光辉投射之处,仿佛浩荡的鲜血。人和其他牲畜在其中,就像是一幅古意盎然的油画。接下来的秋天,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一阵北风浩荡,冷意便趁机攻占了沙漠及其周边的所有的事物。
西北漫长的冬天,犹如一场酷刑,同时也是一种历练。但是,作为容身沙漠的人,特别是出身乡村的小伙子,我内心隐隐的惶恐与担忧比冬天还要深厚,表面不动声色,内里乱云飞渡。我知道,一个人首要之需,不是如何在某个集团随遇而安,也不是任由时间把自己带到此时彼时。我始终很清醒,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俗世中人,烟火百姓。斯时,我的人生刚刚开始,前面那么漫长,如果不能够很好地安身立命,自给自足,就不会是一个成功的人。当然,也不会是一个称职的人子、人夫和人父,甚至都无资格考虑。这是残酷的也是现实的。相信很多如我这般的人,对此都有深刻的认知和体验。
生存是一个宏大的命题,每个人必须面对,深度开掘,身体力行。那时候,身边有不少人因为有各种层面的关照,而鱼跃龙门,实现原地转换。我曾一度对自己的农民身份,特别是生身之卑贱而感到悲哀。有时候也迁怨于自己做农民的父母亲,如果他们也是要员、财阀,哪怕是暴发户、走私者都可以在此时助我一臂之力。有时候郁闷,一人坐在小片的杨树林里喝酒,我当然买不起好的,就喝二块五毛钱的北京红星二锅头。辛辣,且带着一股浓郁的红薯发酵了的味道。我极不喜欢。但酒也是跟随饮者的经济能力和社会身份的。自己喝得晕晕乎乎,站起身来,对着满树的叶子大喊。叶子们在季节中交换颜色,从诞生到坠落,就像人的某种必然的宿命。
有一次,趁着傍晚,夕阳的光晕使得戈壁像是汪了鲜血。一个人在其中,感觉空旷而又深邃。荒芜之地,总是带给人绝望。由于常年少雨,戈壁表层的稀土多数板结,像是伤口愈合之后的硬痂。脚踩上去,它们会发出簌簌的断裂之声。戈壁表面,还散落着一些红色、黑色、白色或者驼红色的卵石,在落日照射下,似乎眼睛一般,生动、活泼,从低处向上看我的感觉,令我心惊,也忍不住浮想联翩。我想,这戈壁之下,一定隐藏着诸多的秘密;浩大空寂的戈壁,也是有生命的,它的心事深沉无际,我无法参详。
落日开始跌落。我继续在戈壁上行走,眺望之处,是幽秘的沙漠腹地。近处的黄色沙丘个个挺拔,犹如少女之乳,一只只地起伏在瀚海大漠之中。站在其中一座沙丘上,平坦处的黄沙,沉静而又蓬勃。整体看,就像是传说中的飞毯,连绵阔大,轻盈而又灿烂。靠近戈壁的沙窝当中,长着骆驼草、沙棵和芨芨等砂生植物。这里是沙鸡和野兔的藏身之地,这些羸弱且顽强的生命,和骆驼和蜥蜴等一样,都是与沙漠相依为命,互为存在的。
黑甲虫和蚂蚁总是出其不意,在我稍事休息或者无意识当中,突然奇迹一般出现。曾多次光顾这里,且发掘出诸多居延汉简和西夏文物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在其所著的《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说,当年,他们在额济纳建立了一座气象站,其中有一个名字叫钱默满的学者,多次捕捉四脚蛇和蝎子,用来泡酒喝。他的书中,还写到了额济纳特有的红蜘蛛和红蚂蚁等稀奇古怪的沙漠动物。按照当时的条件,他们从这里到现在的酒泉市,骑快马要花掉八天时间,到我们所在的军营,要四天。斯文·赫定,以及科兹洛夫、贝格曼、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等人,都是二十世纪初大名鼎鼎的探险家和考古学者,他们对于中国西北的历史发现与学术研究,大致是前无古人的,但很可惜,很多的文物,都被他们运到了他们的国家。
人事总是在不断地消亡和新生,过去的事物,在时间之中变成了后人的某种发现,这种现象,其实充满了悖论。可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在缔造,也总是在扬弃。
往回走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就像沙漠与高地,北方与南方,这世上,人与人也是有区别的。雷同的面目,甚至文化习性,但我,和他,和你之间,是各个不同的。一个人就是这一个,不是其他,也不可代替。对于命运前途,俗世生存,我也是我,如何能得益或埋怨于父母亲呢?再者,每个人的出身都是荣耀的,不管身在何处,怎样的环境,有人生养并给我以人的基本生活、尊严、知识、文化和梦想,已经是足够幸运了。为此,我深深感恩。
五年后,我暂时离开巴丹吉林沙漠,去上海读书。这对于平民子弟而言,当然是一次难得的人生际遇,得益于许多人的帮助,他们的名字深刻在我的命运和内心。在喧哗都市,枕着彻夜的灯光和飞机和车船声,我发现,这里并不适合我。而最初我厌弃的巴丹吉林沙漠却叫我怀念至极。我觉得那个天高地阔、风吹尘土扬、春夏模糊、冬季漫长,且人烟稀少的人间绝域,或许正是适合我以生命和灵魂客居、旅行的地方。
当时,有许多同学寻求留在上海,以各种方式。我却对此毫不动心。我以为自己出身乡村,这一生,最好的方式,不是谋求在大城市生活,而是要在适合自己的地方,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尽到自己的职责。哪怕无意义,甚至最终被风吹散,一败涂地,只要去做,总是有意思的一个过程。
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后不久,我结婚了。其实,对于婚姻,我内心里是反抗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适合结婚,而且是一生;但从父母的角度考虑,孩子不结婚,他们就不会放心,也会觉得人生不正常。
人一旦长大,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一切都要跟着传统的惯性走。再后来,我有了儿子锐锐。这一切,像做梦一样,在巴丹吉林沙漠展开。那些年,我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和弟媳妇,包括那时候还在襁褓中的侄女儿恬恬,也都先后来过巴丹吉林沙漠。我还建议父母亲和弟弟迁徙到附近的村庄或者城镇。是母亲态度坚决,穷家难舍,最终作罢。今天看来,母亲的这种决定是对的。男女婚姻,在今天这个年代更趋复杂,也不可靠。人们在借助各种“工具”进行自我解放和开发的同时,也逐渐地失去了自己。
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其《古代社会》说:“顺序相承的各种生存技术每隔一段长时间就出现一次革新,它们对人类的生活状况必然产生很大的影响,因此,以这些生存技术作为上述分期的基础也许最能使我们满意。”我们美其名曰的技术革新和创造,也是在加速人类被“机器”“程序”和“智能”取代甚至反戈一击的残酷进程。
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的时候,我愿意到沙漠深处去。出营区几十公里外,便是额济纳的古日乃牧场。周边的黄沙日日侵袭,芦苇和荒草不断向内退却。夏日中午,可以看到传说中的海市蜃楼,站在烈日之下,气浪熊熊如烈火,远处好像有一座城市,而且是花园式的,其中有各种亭台轩榭,还有巍峨宫殿。长廊上,似乎有成群的歌姬在妖媚舞蹈。廊外盛开着无数鲜花,热烈而娇艳。似乎还有一些田地,有一些人头戴斗笠或者草帽,在其中劳作。
这肯定是幻境,在沙漠,一切的事物似乎都在努力“制造”自己的理想主义,为在这里生存的人和其他事物,带来精神上的安慰和鼓舞。还可以看到牧人,赶着羊群或者驼群,在戈壁上游荡。无论哪一种牲畜,皮毛里总是藏着厚厚的沙子,还有黄色的灰尘。有一年,古日乃举办赛马节,附近的牧民全部盛装参加,骑着自家的马匹,在牧场上并驾驰骋。
由此再向北,至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可以看到大片的胡杨,每年的深秋季节,胡杨叶子全部变得金黄,走在其中,感觉通体透亮,想起曾经的乌孙、月氏和匈奴等游牧部落,这胡杨林,似乎就是他们可汗的黄金大帐。据说,大禹、晋高僧■、唐玄奘、李元昊、冯胜、左宗棠等人曾经由这里经过。更神奇的是,《道藏》中说,老子就是在这里化胡成佛的。但最确凿的事实是,王维在额济纳居延海边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诗句。而最令人神往与叹嘘的便是公元前99年,年轻的酒泉教射骑都尉将军李陵带着“五千荆楚弟子,奇材剑客”沿着弱水河出发,深入漠北寻击匈奴主力,以阿尔泰山中断,以五千人马对敌八万人,“苦战八昼夜,杀伤过当”。最终“四百人脱归”,李陵被俘,从此陇西李家败落,李陵悲苦一生,最终埋骨大漠。
这种悲情,我想千古以来,是无以排解的。皇帝和他的臣子、将军等等的关系,实在是一个奇怪的存在。我注意到的情况是,历史以来,王朝的兴衰都系在某些人身上,成也人,败也人。能臣良将乃至道家道教谋略之士对于王朝的兴衰,盛世乱世的作用,实在是强大无匹的。如李牧之于赵国,张良之于刘汉,郭子仪之于后唐,刘伯温之于朱明,刘秉忠等人之于元朝等等,莫不如此。反之亦然。而李陵之悲剧,及其全军之勇决,实在是一曲旷古悲歌。
有时我觉得奇怪,巴丹吉林这一片沙漠之地,何以产生了如此之多的往事呢,而且还都充满了传奇。很多时候,我去到居延海,想象王维在此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情景,也想起史前年代,乌孙、月氏和匈奴在此驻牧的种种已经不可知的细节。空阔的天空之上,流云如帆船,如丝绸,如裂帛。倒映在涟漪不断的居延海中,忽然觉得《易》以“兑”为“泽”的比喻和引申,简直是了不起的一种创造。水中有天,天又如水。水天一色,也天水相映。
最可怕的是风暴。大的如龙卷风,起初晴朗的天地,远处忽然一片黑暗,接天连地的风柱如怒龙,似天宫倒塌,卷着诸多的沙子和尘埃,迅速奔移,有的时候,会将牛羊骆驼等等动物卷入其中,即使不死,也会瞬间凭空上百里。有几次,我正在黑城,即蒙语的哈日浩特拍摄纪录片,忽然遮天蔽日,天空变黑,呼啸的大风犹如奔腾的万千马蹄,轰沓而来。我们几个赶紧缩在黑城的墙根,用衣服包住头脸,蜷缩在墙根。许久之后,大地安静下来,睁开眼睛,一切复又如初,刚才的风暴,犹如一场梦魇。沙漠中这种行止不定的风暴,使我觉得,人生的某些磨难也大致如此,同时也揭示了一个基本的道理,即无常才是世间万物之恒常状态。
就像这黑城,当年作为西夏王朝的威服司军镇所在地也好,元代的亦集乃路总管府也罢,都是人居之地。明朝的冯胜在此遭到了元朝守将卜颜帖木儿的坚决抵抗,大军围城半年之久,也没有破城之道。这位卜颜帖木儿,在当地的传说中,被称为“黑将军”。哈日浩特之黑城名字便由此而来。就此,冯胜军中有占卜者曰:“黑城地高河低,官军在城外打井无水,而城内军民却不见饥渴之相,必有暗道通水,如将水道堵截,(我军)则必胜无疑。”冯胜依计而行。大破黑城。然后弃城而走,这座古城也由此废弃。
关于这一段历史,《明史·列传第十七》中只寥寥说:“至亦集乃路,守将卜颜帖木儿亦降。”黑将军之类的,大抵是民间的穿凿附会,带有某些主观情绪,以及强烈的个人好恶。但正史也有很多的玄虚之说,如《明史·列传第十七》记载说:“(冯胜)生时黑气满室,经日不散。”这也算是另一种穿凿附会。对于民众来说,传奇和传说,才是他们真正喜闻乐道的。中国人的内心甚至骨子里,自始至终都带有强烈的玄幻色彩,这大致是原始的万物有灵的自然性认知和“崇圣”的集体精神的体现和延宕。
王朝之间的冲突,一个取代一个,这种推演似乎有些残忍。但对于英雄,则始终有着某种崇敬与渴慕之心。也时常从他们的命运中,觉得了某些吊诡与玄秘。与此同时,利用节假日,我时常行走于巴丹吉林沙漠周边的乡村之间,与当地的老人攀谈。我感兴趣的话题是,这里的人们,其最初,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迁徙到这里并传衍至今的?从多数人的回答来看,巴丹吉林沙漠其中的额济纳、鼎新、巴彦淖尔等绿洲地带的人们,都说自己的先祖源自四川、安徽、河南、山东等地,迁徙至此的方式有三种,一是某些王朝被征调戍边,二是参与屯田,三是流放和贬谪者的后裔。当然,还有一部分是近些年,由武威民勤及青海等地陆续移民而来的。
但更多的回答则是,不知道自己的先祖究竟来自何处,也不怎么关心。听到诸如此类的话,我还是有些失望的。慎终追远这种传统儒家气息浓郁,且笼罩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甚至信仰,在西北地区是有些淡薄的。这可能与这一带历史上民族流变剧烈,融合的时间和深度较深而导致的。从另一方面说,这未尝不是一个好事。在乎“当下”,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就像我们身边流淌的弱水河,她出自古老的《尚书·禹贡》,从早期匈奴人命名的祁连山,流注到大漠深处的居延海。“弱水”这个名字,是指这条河流“鸿毛不浮,水弱不能载舟”之本性。但这条河流对于居延乃至阿拉善台地及其中诸多的生灵生命,有着多与少,生与死的意义。从史前年代到今天,一条河流的造就、养育,甚至掩埋与冲刷的事物何止万千,她给予人和草木,以及双峰驼、黄羊、野驴、蜥蜴、蚂蚁、四脚蛇、蚂蚁、蜘蛛、沙鸡、狐狸等等的润泽与灌溉之恩,是无与伦比的,也是具有决定性的。当然,《西游记》中说弱水便就是沙和尚所在的流沙河,诗曰:“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还有人说,弱水位于鬼门关前,是人世和阴间的界河。至于苏轼“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则是一种艺术上的泛指和夸张。
有些年的春天,我和许多人一起,以踏青的名义,骑着自行车,在沙土和灰尘的道路上顶着渐渐热辣的日光骑行。此时的弱水河,河床巨大,而流水弱小,来自祁连山的雪水以黑色的、急湍或者舒缓的方式流动。河水只占了河床的二十分之一的样子,远看如同一条白色的丝线,在戈壁、沙漠与绿洲之间,孤独地流淌。两边岸上,散落着诸多的汉代烽燧与关隘,如大湾城、地湾城、肩水金关等等。站在残缺已久,但还坚韧的烽火台之上,俯瞰的河道犹如峡谷,在平阔的戈壁大漠中,蜿蜒奔纵。细小的河流,静默得让人想起自身的某一条微小血管。大漠长天,苍茫无际。烽燧坐落其中,一个人站得再高,在瀚海泽卤,无异于微尘碎沙。漠风吹袭,猎猎有声。即使无风,站在烽火台上,也有大风不住席卷。
那风,是高于平地和人间的,属于半空中,甚至灵魂的和精神的大风,只有登临如烽燧古关这样的人文建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一以贯之的强劲与汹涌,遥想人类绵长的冷兵器年代,在此戍守的将士们,他们的豪情和勇气,似乎正延续了人类的某一些本性甚至偏执的理想。人类自古以来就有这种天性。有史以来,相互之间的攻伐与防守,充斥于史书的每一页,贯穿到了每一个人先祖的血液和命运。有一次,我们单位组织外出踏青,回程路过弱水河在鼎新绿洲最为湍急的一段,河水看起来平静,但内里却极深,暗涛在我们赤裸的腿上显示力量。其中几位女生,害怕,我们又不好意思抱着背着,只能让她们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把她们一个个地推过来。
还有几次,同乡在当地谈了对象。我跟着他们去弱水河边玩儿。正是中午,荒芜的戈壁上没有一棵大树可以遮挡日光,我们躲在红柳丛中,汗流浃背。他们初恋,在这种表皮发红如渗血的灌木丛中眉目传情,我则百无聊赖。为了不影响这对情侣,我一个人走到弱水河中,洗了手,再捧起一把喝下。冰冷的河水让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是洞彻心肺与凉风穿胸的感觉。再后来,我恋爱之后,也带着女朋友去过一次弱水河岸边,也在红柳丛中躲避毒辣的日光。这世上,只要有人和生命的地方,就有爱情和婚配,只要有人,一切荒芜之地,也都会变得诗意和美好。
在沙漠,个人的生活是和众多人一起的。同一个单位,分工不同,但都隶属于一个大的集体。分工合作,为了一个大目标,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积极的,也是有意义的。人类是一个整体,但因为文化传统和文明的不同,再加上其他方面的迥异与差别,自然也有冲突与和解。军人和军队的存在价值,就是以战止战,以能战和善战,使得和平更持久甚至成为一种永久的状态。但地域文化乃至气息、气质对于人的潜移默化力量也强大无比,多年的沙漠生活,我身体甚至灵魂里,都弥漫着强烈的沙漠的味道。
你在此地,就被笼罩,而且是一种无孔不入,但无法琢磨和审视的氤氲气息,如旋转的螺丝刀,更像日日的饮食与空气阳光,无时无刻不被浸染和浇注。我还发现,自己已经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了,它的一枚沙子,一片绿叶,甚至是一粒浮尘,一种气氛,我都觉得异常亲切。就像在沙漠珍视并努力呵护树木花草一样,我与沙漠的关系与日俱深。
在其他地方,很多人对我说,沙漠太艰苦了,不是人生活的地方。我就从内心里有些排斥,甚至,会因此觉得他们的说法带有侮辱性质。在我心里,巴丹吉林沙漠似乎不是一个地域,而是与我同气连枝的同胞兄弟了。在巴丹吉林沙漠,我一直感到庆幸,有一片沙漠,那么一些人,连同沙漠中稀少却各有姿态和尊严的动植物与我日日夜夜地相互关照与扶掖,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此外,我还觉得,这么多年了,我的性情乃至品性没有多少改变,尚未在庞杂的俗世和当下社会中被八面玲珑、随行就市、佯装与“自装”等等影响和改变,甚至还为自己卑微的出身感到自豪,也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付出,使得自己儿子的生活条件,比我自己的当年好过百倍。
这其实是庸俗的,但人唯其庸俗,才觉得了活着的意义和价值。利用探亲假期,我和儿子不断回到农村老家,让他熟悉乡村,了解种田的辛苦,以及乡村人的生存状态。所幸的是,大儿子杨锐从没有嫌弃过乡村的贫穷与孤陋,与乡村的爷爷奶奶和姐姐弟弟一直相处融洽,身上也没有其他在城市长大的孩子的流行毛病。我觉得幸运和欣慰,乡村永远是一种根性的存在,文化的甚至是民族的。它可能偏远、鄙陋,但它却是最接地气,也是真正的人间烟火之地。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也像是一座孤岛,准确说,是一片沙漠中的绿洲,距离酒泉市差不多三百公里,到额济纳旗更远。通常,一出门,铁青色大戈壁滩便硬生生地迎面打来。相对于外面的世界,我所在的沙漠绿洲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尽管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世外桃源”。所有美好的赋予,都是人类的一种永不枯竭的梦想。
有些夏天夜里,我坐在月光照彻的戈壁滩上,看远处天空上的繁星,光芒凌厉或者温和地照耀着苍天和大地,偶尔会有夜间捕食的蜥蜴爬上腿脚。微风开始发凉的时候,大地静谧,整个的人间,好像都沉睡了,唯独我一个人,在这瀚海之中,那种空旷中的孤立和孤傲,自在里的沉静与沉实,却是当下这世上极少人可以体验到的。
赫拉克利特说:“智慧就在于说出真理,按照自然行事,倾听自然的话。”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时刻,我都在谛听,也在努力觉悟。十年前,我的身体离开了那个场域,进入都市。空旷与繁华,喧哗和寂静。这种明显的区隔,容身的环境,使得我总是有一些恍惚与不安。每当深夜,我会想到,其实我是适合沙漠戈壁的,尤其是中国的西北。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一个人活着,不惟自己,当我们成为别人的儿女,儿女的父母亲,就有了最基本的责任义务。
这些年来,身处成都,繁华与嘈杂同体连生,身在闹市的孤独,以及生存的各种掣肘与桎梏,可能更惨烈。很多时候,尽管巴丹吉林沙漠在我印象中越来越缥缈,甚至充满了某种遥远的迷离的意味,可我的内心和灵魂,却时常不自觉地飞跃关山,一次次地回到那一片广阔无垠与大野无疆。
直到现在,我还坚持以为,那浩瀚空阔的穹庐之下,苍茫之中,大地之上,弱水流沙之间,对于人及其他万物而言,它所具备的无边的澄明与混沌,雄浑与精微,都是其他地域所没有的。一个人在沙漠生活过,历练过,他的内心和思想,也更为雄浑、博大,甚至天真一些。在世事中浸泡久了,也真的觉得,古人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其实并不虚妄,即使在这个年代,也有积极意义。那就是,一个人修身的目的,还是梦想能够为更多人做一些事情,哪怕饥饿中的一块干粮,瞌睡时的一只枕头。就像巴丹吉林沙漠和其中的弱水河,一颗沙子无以成沙漠,一滴水肯定无法穿越浩大的苦寒与荒凉,唯有积沙成丘和涓滴入海。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主要作品有《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南太行纪事》《中年纪》《黄沙和绿洲之间》等。现居成都,供职于星星诗刊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