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大扳罾
流过镇子的河像一匹发光的丝绸,白天晃动斑驳的金鳞,夜晚闪烁细杂的碎银。那顶大网终日匍匐在桥前的那段河里,像丝绸上系着的一枚蝴蝶结。起网时蝴蝶结似蝴蝶一样飞起来,金鳞和碎银变成无数金线和银屑,洒在半空里、河面上,窸窣有声。同样飞起来的还有我们的期待和喊声。
那大网准确地说叫大扳罾。
江南水乡河流众多,捕鱼的方法和工具也层出不穷,蝴蝶形的扳罾,是最常见也最古老的工具之一。常见的扳罾也就一二张八仙桌大小,而能一直铺到河对岸的大扳罾十分少见。大扳罾投资大,放置和捕捞又受通航、水利等条件的限制,所以少年时代我家附近的那顶大扳罾,是整个镇子里绝无仅有的。这自然成为大扳罾附近一带孩子心向往之和时常簇拥的所在。静观大扳罾缓缓扳起时鱼儿乱蹿的那刻期待,尝试亲手扳下置着大磨石扳架的那股跃跃欲试,打赌农船能否通过大扳罾的那种忐忑,这一切都成为百看不厌、屡观屡新的剧情和风景,丰富、开心着我们的少年时光。
放置大扳罾的那条河,我们也叫官河,从曹娥江过来直通杭州湾。大凡上游的桃花汛下来和下游的潮水顶涌时,鱼儿的数量和品种也特多。桃花汛带来了鱼塘里逃出的胖头鱼、鲢鱼和草鱼,潮水顶涌裹挟着浅海的鲻鱼、鲈鱼和鲚鱼,那些辰光我们久久地盯附在大扳罾的周围。当几条鱼搅起满网的水花,伴随鱼腥气一起散发的有我们大呼小叫的惊喜。
观大扳罾捕鱼,最激动人心的当然是捕到大鱼的时候,那既是难得的眼福也是炫耀的资本。记得有一次桃花汛下来,一条20多斤的“螺蛳青”像一枚炮弹在网里乱穿乱射,搅起的水花都溅湿了岸上的我们。一向沉稳的大扳罾主人也紧张了,让网浮在水中,“螺蛳青”漩涡似地打滚;将网扳出水面,“螺蛳青”又一个劲地蹿跳。折腾了近半个小时,待“螺蛳青”实在累了,才手忙脚乱地把它弄到岸上。
“十网九网空,一网就成功”。除了桃花汛和潮水顶涌,平常的时候大扳罾能捕到的鱼并不多。“一网就成功”,除了运气的偶然,也有经验和技术的必然。或许正是这种你永远不知道哪一网是成功的不可意料和预期,让神秘和期待像一根不断的弦线一样,在每网的起落里弹出高低不一的音符。
如果把人比作鱼,大扳罾的主人,这个四十多岁、肤色黝黑、不到一米七的精壮男人,分明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黑鱼。他终日不大说话、很少有笑容。大凡簇拥于大扳罾的孩子都想过一把亲手扳起大扳罾的瘾,但除非这个男人不在,或喝醉了酒或在扳架后的草棚里睡觉,否则很难有这样的机会。
放大扳罾扳架的河岸离河面有二三米。簇拥在河岸上,每年总会有一二个孩子不小心掉到河里去。这个时候,大扳罾的主人总是第一个跳到河里,把孩子像鱼儿一样捞起来。
这个男人以前是省公安厅的侦察员,据说一身擒拿格斗功夫十分了得,后来回了老家。回到老家的他做过铁匠,跑过运输,贩过米糠。至于他为什么置了一顶大扳罾,到我们这个地方专门捕鱼,谁也不知原委。
一个台风刚过的秋日,上游下来的洪水特别猛,雨停后的早晨,我们都涌到大扳罾那里去看,洪水越大,鱼也越多越大。正看着,上游突然跑过来一个人,喊着:“快,快!船要撞桥了!”原来上游生产队的两个社员为防洪水将农船冲走,去加固系着的船绳,不料人刚上船,船绳就断了,洪水中的农船像疯牛一样冲下来。大扳罾的主人急急扳起大扳罾,然后指挥我们用力扭转扳架和网身,将原本平沉在桥前水里的大扳罾横拦在半水半空里,又用粗绳把四边的网角在两岸死死系住,这等于在桥身前张起了一顶挡船的安全网。
这边刚弄好,那条农船也冲到了。一场船毁人伤的事故化险为夷,而大扳罾则几乎毁了大半。
大扳罾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大概是我高中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