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四季
梦里,我会去坡结和三堡走走。虽然打小和犁耙扁担作伴,长得五大三粗,皮肤糙砺黝黑,跟舞蹈八竿子打不着,但我仍然想学舞者,用一双……
离开即牵挂。现在,思念天峨久了,我就盼着成梦。
梦里,我会去坡结和三堡走走。虽然打小和犁耙扁担作伴,长得五大三粗,皮肤糙砺黝黑,跟舞蹈八竿子打不着,但我仍然想学舞者,用一双赤足,用起茧却自带温热的十指,轻抚这片土地。顺一顺林荫小道,扶一扶风儿吹过的花草,掬一把泌入心扉的川洞河水。最后,以汉唐绅礼,屏息,作揖,膜拜于大山原始森林边际。
千米海拔的三堡,以云贵高原南麓特有的风情礼待。这一坡火红的枫叶刚刚褪去,那三山五岭雪白皑皑的桐花,一夜间已铺满云雾中。风儿正来,山山岭岭翩翩起舞,摇曳的枝头抖落清亮的晨曦,缤纷的花瓣柔柔贴上乍暖还寒的大地。一曲山歌,三五个采茶的蓝衣壮女孩,顷刻叫这花海生动了。草长着,莺飞着,吊脚楼上袅袅的炊烟,伴随稚童的朗朗书声,直上云霄,生动着、暖和着回乡者的胸腔。
哦,簸箕里的五色饭,满墙满架的壮锦,欢畅指间的唢呐八音,你们终于从朝思暮想来到跟前。一针一线,一图一案,一声一调,一形一态,还这么亲和,恍若昨日。可我明明离别了一年,这彩这味,这笑脸这乡音,怎就有如从未离开。此时视线模糊,肯定不是泪意,那该是腾腾扑来的热忱,捂潮我饥渴的眼帘。
我得去向阳和下老看看。蹲点十年,这儿有我紧密的伙伴。一如所料,封闭再好的车窗,到哪都挡不住诱人的果香。几万亩四季鲜生的水果,是这一带人辛勤汗水的结晶。当年库区水涨淹去万亩良田,望着陡坡秃岭发愣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家乡,竟然以优质水果闻名遐迩。“天峨有李(礼)”不只象征一种民风,一种心态,更是物产丰饶,是钱袋子充盈,是心窝子自豪。
到向阳,当然要一家一家串串自己联系的农户。尤其是那个身体不好的品义老弟的家,他养了几年母猪,每年卖猪仔收入三四万块钱,好日子才过上不久,却在春节前突然逝世。那天我正忙于事务,不经意间扫见手机里一行信息,瞬间被击蒙。我的泪水欲崩,桌下的双腿打颤,脊背冷彻如冰,而我得忍住,得掩饰。忙碌后的深夜,我一条一条翻看他的信息,看我们相处的照片,一段段回忆,一声声发问。老弟,你真的走了吗?不是说好等你养一窝鸡大了,叫我回去吃顿饭吗?中秋节信息上,不是说你病快好了,快能恢复喝酒,不再让我每次登门都自斟独饮吗?我也不想一个人喝,但每次你们都不干,说你家酿的土酒全村最好,既然住一宿就该尝尝,不尝是不给面子。老弟你这是说话不算数呀,你怎么舍得丢下两个年幼可爱的孩子!你知道吗,为了扶贫,多少驻村干部病倒累倒,有人再也站不起来,甚至永远不再醒来。他们苦累,就为了你甩掉穷帽拔断穷根,过上安康日子。而你怎么好意思辜负他们心血,不留恋这大好时代呢。呜呼,五年相处今永别,悲泪泻。人本尘埃,生死各半,老弟你既已西升,我唯有祈祷天堂再无病痛,愿你在天上也能享受自己辛劳的果实,为妻儿过上好日子而些许欣慰。
进入下老地界,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当年电站蓄水淹没,只剩下陡峭贫瘠的坡岭,人们满心拔凉。有人外出打工,更多的人留在村里望水兴叹。本就单薄的家底,生产条件又转眼变差,让他们渐渐习惯每月等耕地补偿金,每天围着炉子,对着山歌。种养劲头减了,赚钱信心弱了,诺大个集镇除开圩日,平时没有买卖。外调来的肉蛋和蔬菜,只能圩日采购存用。街头村尾,一天天失去生机。许多男人不是在猜码碰杯,就是歪歪哉哉醉步在道上,随时随地一头栽倒,地为床来天作盖,睡到自然醒,接着继续串门喝。活儿少,收入低,有些人心思便转向,把上访当乐趣,人们聊起下老就摇头。
后来,扶贫工作队驻村,三番五次开导,组织外出参观,请技术员来指导,扶持明白人创办种养示范基地,下老开始悄然改变。数年间,经济林多了,水果连片了,特色养殖火了,电商兴起了。年轻人自拍带货,为自家代言,下老土产逐步卖到全国。秀美的风景,夹壮的话头,憨厚的笑脸,让城市人对下老土货有了一份向往和信任。整天忙碌在果树下,奔走于批发市场间,渐渐淡忘打牌喝酒。更好的是,大家都忙卖货数钱,慢慢就没有谁再有心思扔下活儿去上访。前所未有的生机,让村村寨寨宛如重生。房子,路子,村子,面子和里子,老少心态和邻里关系,都养眼顺意起来。逢年过节村村挂灯笼,户户贴对联。大年初四,全村人敲锣打鼓守在路口,迎回一个又一个外嫁女,用歌舞和笑声,向嫁出去的女儿展示娘家今天的富足与欢欣。娘家不再是昔日模样,娘家现在足以让你们在外面直起腰杆。九九重阳,大街小巷摆起长桌宴,喝寿酒,行孝礼,把老头老太太哄得暖透,那嘎嘣脆的乐呵,掩饰不住老人恨不得多活三五十年,尽享这享不尽的好日子。
有生机,就涨人气。重庆贵阳的顾客吃了土货还不过瘾,开着车奔向这方好山好水。他们要亲眼看看,那么脆甜的水果,是不是真的长在视频里如诗如画的地方。忒多鲜美的鱼儿,是不是游在清澈见底的河里。如此喷香的土猪肉,是不是从满沟乱跑的黑毛猪身上掉下来。一年四季果园里都有外地人,变幻的口音令果园主应接不暇。河岸边停着各种牌照的车子,一排排休闲垂钓棚,一天天晨景暮色,让这里声名鹊起。不久,下老成为全县第一个通高速路的乡镇,当地人说起就自豪:我们去贵阳像赶圩一样快当,城市人来参加板栗垂钓节,像到郊区过周末一样自由。
我来到谷里。这儿不是乡镇,只是个几十户人家的自然村。在天峨十年,我很想弄明白一件事,却未能遂愿。十来万人口的天峨,在广西是偏远闭塞的代名词,却走出以著名作家东西和两位大学校长为代表的众多文化人。两位校长先后掌舵广西最好的两所大学和河池市唯一的高校,而他俩的同窗好友,则在美国大学当教授。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东西,凭借《回响》《篡改的命》和《没有语言的生活》等作品,名扬文坛,不少作品被译成英、德、法、韩和拉丁等语种。
此刻坐在谷里坡上,我想起东西曾在文章里提到故乡的伤害成就了作家。不错,故乡的偏远艰难,家庭的贫穷窒喘,是无情射穿许多孩子头骨的利箭,即我理解东西所说的伤害。东西作品大多有个共同点:关注底层,写小人物,从最不起眼的切口入手,描述、剖析人性的脆弱与复杂,展现生活冷峻一面中,脉脉的温度和坚韧的力量。我忽然又记起东西在一篇散文中写,故乡终于代替了天堂里的母亲。这时,一个激灵打通我求索的任督二脉。对,和那些杰出写作者一样,故乡自小累积在东西身上的负重,随着他视野的开阔,思想的高远,人生的彻悟,正一步步变成他的渴望,他的原力,他的行动。他不仅一直努力改变自己,还想改变家乡,改变外面更大的天地。而改变的手段,便是书写,是洞察。他不满足做时代记录者,而致力于推动与变革。他写暗冷一面,解剖人性脆弱与复杂,正是为了在揭示中警示,在迷雾中指引,找一条令生活更好更光亮的路径。成功的先锋写作,对拨开喧嚣迷雾,引领社会思潮肯定是有益的,这点毋庸置疑。
我把东西的这种努力理解为还债。即对他自己小时候认为故乡造成伤害,等到有足够智慧和能力后,以一个负责任作家的姿态,不断地还债。正所谓有过一念亵渎,当用一生来赎。
由此展言,小小天峨县为什么出现重量级文化人,穷乡僻壤为什么能华丽转身,靠的正是这里人们对故乡认知的嬗变,对命运理解力与把握力的跃升。正是天峨人从望山却步望水兴叹,到奋发图自强,撸袖创世界,才有天峨今天的模样。
回到县城,街上人车与灯光都已稀少。走了一天自然困乏,但怎么也要转转六好桥。这座只有三十米长的老桥,我在两头往返了十年,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处栏杆,早已熟透于心,闭着眼都能走。老犟头的补鞋摊,沙县人的包子铺,卖臭豆腐的三轮车,明早还会出现在桥西头。那个每天比钟点工还准时的柳大姐,也会衣着鲜艳地站在某处桥栏边,向所有路人打招呼。我在的十年间如此,据说之前很多年也如此。她天天衣裳鲜艳,神情怡悦,做一块热情的路牌。仿佛她生来的全部意义,就是怡悦地打招呼,告诉人们,这里是六好桥。她已经成为这座滨水小城的一个标记,她离不开这里,人们也离不开她。她亦是我不可或缺的回忆,每当经过她身边,多大的烦恼都能忘却。鏖战新冠病毒时,无数个惶然无助的深夜,我会对自己说,别怕,明天还走六好桥,我还有柳姐的招呼,还会见到她天然怡悦的脸庞。
离开后,对天峨的思念便如桑拿房蒸汽弥漫。想奇秀的山水,想栽下的果树,想如沐春光的民风,想我在这里生活的三千七百个日夜。当然,少不了想起六好桥,想到柳姐天天去桥上,该是在等意中人。一等经年,等得青丝起霜色,望得小河水的情思也跟着起皱褶。她和所有人打招呼,也许是她生怕一时疏忽,错过了自己等待的意中人。见谁都笑脸怡怡,哪怕有人觉得唐突,甚至些许不适,但只有这样才确保,如果有一天朝思暮想的人儿真的突然出现,能给他最好的模样。而我,隔三差五梦回,不是像柳姐担心错过,只是潜意识里,怕自己会对这儿淡却毫微。
短短一年,天峨变化真快。这里正在建设世界最大的单跨径拱桥,建全市第一座景观桥,而且已建成全市最大的优质水果基地。再过不久,随着三条新高速路的开通,天峨到贵阳和南宁只需要两个多小时,偏远与闭塞,很快成为历史。这一方淳朴而聪慧的人们,必将向世人展示一个更加富足美丽的天峨。
梦醒了。醒来后我不想总是思念和托梦,我要打起背包上天峨。
【作者简介:翔虹,本名陆祥红,壮族,广西都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文艺报》《民族文学》《作家》《光明日报》《山花》《边疆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小说月报》转载,有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自初中以来公开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诗歌、散文诗、评论400余篇,100万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