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记
我最早认识的植物,大多是阔叶树。北方多杨柳,多榆槐,多桃李,阔叶树在我的感受中,如同北方自身一样阔大,那些树的叶子也绿也黄,果子也熟也生,叶片宽阔,叶脉成网,总觉得它跟北方山脉、河流的纹理相近。
几乎所有结果的树都是阔叶树,阔叶树爱拔高,爱成林。北方的树种一般硬度不大,不像小叶紫檀、黄花梨什么的。说是蒲柳贱质,不堪大用,那是它自觉卑微,但在我的家乡,所有的鸟巢都筑在那些卑微的树上。树越高,喜鹊、老鸹一类的大鸟就爱在上面筑巢,一般是一棵树上只有一个鸟巢,也有两个或者三个的,那一定是它们觉得互相依偎,才更能够躲避冷暖。
我见过的那些树,有的几岁,有的百年,每个村庄里都有百年老树、老宅、老人。一直想写一篇文章,题目是《于底落日》。于底是石家庄西部一个小村镇,那是个明清时代繁盛起来的小镇,充满了沧桑、优雅和繁华,那里的街道、树木、房屋、石桥,颇具典型的北方村镇风格,百年大树丰实茁茂,几乎具有我们传统中审美的所有元素。但是它消失了,在那么多人的呼吁、呼喊中消失了。我和朋友们曾经多次到过那个小镇,亲眼看着推土机怎样碾过它的身躯。那个小镇和我并没有什么渊源,但曾经有一个落日的傍晚,我们在那里的断壁残垣上落泪。那是我又路过于底古镇时,发现村口的那个牌楼也被拆掉了,没有了,这个村子彻底没有了。我们能做什么呢?只能用笔来记住它,让人们知道起码我们还曾经有过那样的晴明、古朴和美好。
北方很多村庄叫杨庄或是柳庄,每次路过那些村子的时候,我都想走进去看看,总想象既然叫这个名字,便应该杨柳成荫。树越大,好像寒暑就越与它没有什么关系,阴晴与它没有什么关系,雨不雨风不风也与它没有什么关系,风不吹那树不动,风吹,它也不动,那阔叶树总是显得那么矜持,一树沧桑。我觉得那阔叶树满是灵气,无论绿树,还是枯树,都有独特的神圣和神性。阔叶树遮天蔽地,阔叶树单形独影,一树绿叶之香,几颗青果之涩,许多时候,我对世事感觉迷茫的时候,就想:“若悟世事,皆问阔叶树之枯荣。”
原来,我是不认识植物的,朋友们一起出去,看到路边的树或者草,问我它们的名字的时候,我大多答不上来。在我看来,植物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多的物种,它们或粗或细,或高或低,浸染大地颜色,养育其他生灵,到底有多少种,数是数不尽的。肯定有更多的植物,你不能想象它是什么颜色,肯定有一些未知的生命,你不能想象它是什么状态,肯定有一些新奇的花,它们至今没有名字,肯定有一些我们没有听到过的声音,肯定有更完整的美丽,肯定有更深的快乐、有更深的夜,肯定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存在于我们的视线之外。
这几年陆续写了有关植物的系列作品,便总想去山里看树、看那些不认识的植物,也习惯了去花卉市场,这几年雾霾也大,听朋友说植物可以净化空气,就买了很多绿植。不知道在哪一个春天,我突然就喜欢上了它们,它们帮我打发了不少寂寞和无聊的时光。我生性笨拙,一开始没有耐性,养不好绿植,连几片绿叶儿也养不好,总是黄叶、打蔫。后来我发现,只要经心,只要在意,只要你对它们好,就行。于是我用心、专注,琢磨它们的喜好,那些叶子渐渐绿意葱茏,让人有更多的喜爱。比如水竹,什么发财竹、观音竹、转运竹,有很多叫法,其实都是一类,就是水竹。买回来以后如果直接栽,叶子很快就黄了,要斜着从它的根部削去二三厘米,泡在水里,如果二十天左右没有新根系长出来,那就再削一次,基本上削两到三次,它的根系就会慢慢发育了,嫩嫩的,根部和叶子就很旺盛,许多植物的生命力和韧性是惊人的。按照书上的说法,瓶里的水是不能太多的,只能放到三分之一,但我的经验是水一定要超过一半,甚至是三分之二,水竹才能长得更好。另外,养水竹的水一定不要总换,只可加水不可换水,这样叶子就不会黄。而绿萝一类植物,浇水不要多也不要少,夏天一个星期一次足矣。不缺水的时候,夏季和早秋的早晨,它们的叶尖上会有晶莹的水珠,而且这些植物就如同人一样,很快就会变老,养过几年之后,再怎么施肥、浇水也无济于事,这是规律,指望它还能像刚开始那么茁茂是不现实的。
石家庄友谊公园里有一条竹林小径,很幽深、很安谧,我一直感慨这些生于南国的植物,是怎么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存下来的,跟我见过的庐山、宜宾的竹林、竹海相比,它们也许不值得一提,但是,我敬重它们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那些百年大树。还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跟朋友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到滹沱河沿岸或者北新城附近的秀水公园,那时,便知道我不认识的植物有很多,但我熟知蒲公英、马齿苋、蔓子草和星星草,很早以前它们就是这么茂密,我小的时候是这样,我年龄大了它们还是这样。小时候,我养了一只小羊和几只兔子,就天天去给它们割草,所以现在闻到青草的香气,就想起我的童年。早芒种、晚秋分,一棵小麦吐穗的时候,另一畦菜蔬已经熟了。一到那个季节,我就想住在康庄、于底、北新城,住在一个随意走到的村子,它们在滹沱河南岸,离夏天的高远、秋天的疏朗最近。那些经历让我知道了,有时候一棵浅草,比树、比石头、比一座桥、比一个村庄的生命还长。尤其是秋天,这个季节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冷暖温和,高天清雅,田野里有很多收获,植物有各种色彩。这个季节,早中晚都有各自的味道,你偏爱什么,就能有什么满足。早晨起来天是蓝色的,望着远处的太行山,就觉得,一个清透的世界,会显得更加饱满。
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不再盼望明年的花比今年红,叶子比今年绿。世事就是循环,有时候是昨天、往年的循环,有时候是很多年以前的循环。散步的时候,朋友问我这是什么草,我说不知道;问我这是什么花,我也说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越来越觉得,自己有那么多的不知道。冷暖交替,寒暑易节,现在想,经历了那么多的尘世沧桑,尽在这春深冬浅花红柳绿之间。所以也总是劝自己,别忧虑草们树们花们的枯荣,它们或盛或衰,是固有的天数,天地若在,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也不会改变。有的时候旅行,爱看着车窗外面,就觉得那些异乡的花啊、草啊、树啊,如果你信仰它,它就是你命定中的事物,它就会连根带叶都是你的。树的香气和草的香气是不一样的,树的香气更丰厚,草的香气更单纯。树越高越让人仰望,草越深越让人低头。所以,我常常在青草和绿树面前虚下心来。
小区里有人把草地除掉,种上了花、蔬菜什么的,可是总也养不好,草还是长出来了。别忽略那些卑微的东西,越卑微其生命力越强,不然,它们也就茂密不到今天。每隔一段时间,小区里就会响起割草机的声音,空气中就弥漫着草香。那时候想,不如让这些青草疯长,长得参差不齐、高低起伏,有一种本来的野性的风韵,自以为这是在城市里寻找乡野的记忆和情趣,所以看着被割得整整齐齐的草坪,总觉得有几分残酷和凄冷,植物是自然与神灵的造化。
南方的树种和北方的树种品质有差异,但很难说哪种更高贵、哪种更贫贱,比如海南黄花梨,我为它写过一首诗:“国有万木,唯你/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灵和魂灵,/成为国之重器。//把你雕成花,就有了灵性,/把你雕成佛,就有了神性,/其实什么也不雕,/才更显蓬勃着的原始生命。/硬是因为有骨,/红是因为有血,/重是因为有心。//我一直在寻找我与你的共同:/坚韧、光泽、有密度,/你的纹理是我筋脉的纹理,/你的硬度是我骨骼的硬度。”即使这样,我也没有觉得它比北方的白杨、柳树珍贵到哪里去,我印象更深的,还是我儿时跟同伴们一起捉知了、蛐蛐的那些灌木丛。那些经历对于我刻骨铭心,而距离我很遥远的那些树木,即使再珍贵,对于生性清高的我等,吸引力并不强。这首诗让我醒悟到,写诗既是写自然、写植物,也是在写人、写自己。
每天走路,看到一些叶子,就会想起一些往事,想起一些故人,从嫩叶到阔叶,有的由绿到黄只有一季,有的由荣到枯却要数年。你数不过来有多少叶子,但认识了其中的一枚,也就认识了许多枚,你跟它们说话它们能听懂。植物之心,良善、清朗,也纯粹,也广博、坚韧。所谓人间,无非枝叶,无非浅草,无非微尘。“如果你看到一首诗像花草一样长出来了,那么你可以断定它是一首好诗。”惠特曼的这句诗,曾打动过我。草坪上新铺了青草,那些草长起来之后,就不怕寒了,它们相互挡风。那些绿色紫色粉色的植物,脱尘而清纯,一年繁似一年,年龄大了也就知道,人的生活如果像植物那种简单方式,或许是最完美的境界。
早春的时候,植物们发芽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几天就把这里、那里都染绿了,它们什么时候积聚的底蕴和能量,你根本不知道。安静的时候,就是显露自己色彩的时候,你不能期待草有树的根系,所以也就不必在意它们的深浅。其实你永远无法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丰富:这当然包括人,包括一树一叶一草。那无处不在的青草,那被人忽略的植物,让尘世满是颜色,“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我常常在那些植物面前感慨,是因为每一棵树或者每一株草,都是悬之于日月的神灵!
洛克说:“世界上最卑贱的动物或者植物,也可使智慧的人类迷乱而不知所措。我们在见识和耳闻了许多事物之后,并不能因此治愈自己的无知。”这话我信,对于那些智慧的人,经历越多越智慧,而对于我等愚钝之人,经历越多越愚笨。所以我曾经说:“自己就是自己的树、草和歌曲,就是自己的氧和植物。”在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想到这句话,感受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