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2年第3期|王芳:杨家长城与生命精神
一败可怜非战罪,太刚嗟独畏人言。
驱驰本为中原用,尝享能令异域尊。
我欲比君周子隐,诛肜聊足慰忠魂。
——宋·苏辙
提起杨家将,……
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碧血痕。
一败可怜非战罪,太刚嗟独畏人言。
驱驰本为中原用,尝享能令异域尊。
我欲比君周子隐,诛肜聊足慰忠魂。
——宋·苏辙
提起杨家将,研究过杨家将的人,多会谈起这首诗。读过这首诗的人大多会印象深刻,它的作者是苏辙,没错,就是子由,收到“明月几时有”的那个人,苏东坡的弟弟。
公元1089年,苏辙奉宋哲宗之命出使辽国,在古北口(在今北京密云)写下这首《过杨无敌庙》。这时,杨业已经战败,以身殉宋,离去103年。
古北口当时在辽国境内,杨无敌庙是契丹人修建起来的祭祀之处。当然,苏辙是在庙内祭祀过这位相隔百年的大将的。
看着寂寞的古北口,萧萧沉寂,野草在秋风的吹拂下,带着大宋莫名的荒凉,苏辙想到大宋朝在辽和西夏的夹击之下,稍显狼狈的身影,感慨万端,不由得吟出这首诗。
非战罪,杨业的败,哪里是出征的罪过?
中原用,杨业在大宋的边境戍守,忠心耿耿,为中原驱用,哪想能被自己人害死呢?
异域尊,杨业生前或去后,英名盖世,连异域都尊崇他,连老对手都敬佩他,为他修庙立祀,代代配享。
慰忠魂,杨业的遗憾是中国人永久的遗憾,是无法弥补无法追诉的遗憾,于是,苏辙只能倾才倾情写一首诗。换作平常人,只能口口相传杨业的事迹,说与世人听,说得野草都能株株知晓。艺人们只能把他的事演绎成各种艺术,评书、小说、戏曲等等。苏辙以及许许多多的人,目的只有一个:慰忠魂。
已经说不清有多少部戏在演绎以杨业为帅的杨家将的故事,《雁门关》《李陵碑》《洪羊洞》《金沙滩》《天门阵》《挡马》《祥麟现》《女中杰》《佘太君辞朝》《辕门斩子》《四郎探母》《两狼山》《忠义烈》《孟良盗骨》《三关记》《铁骑阵》,甚至清代有特大连台戏《昭代箫韶》。赵树理还把元代延续而来的《昊天塔》改编成上党梆子《三关排宴》,拍成电影上映后,一时风靡全国。
戏曲可以演绎千万,真实的历史只有一个。
踏着表里山河丰富的蕴藏,可以寻找到无数的遗迹,但我们只要离真相最近的那个。
01
地点:代县鹿蹄涧村
在代县城东19公里处,有一个叫鹿蹄涧的小村庄,这个村名得来也巧,与杨业无关,倒也不需赘述。村里有杨家祠堂,始建于元至元十六年(1279),占地1100多平方米,有塑像22尊。杨业死后,被封太尉,谥“忠武”,所以祠堂亦名“杨忠武祠”。
鹿蹄涧的大门敞开着。
杨家祠堂外,锣鼓喧天,声震屋瓦的铿锵之声恍惚是战场上的战鼓余韵。杨家颦鼓动地来,敌军闻鼓而丧胆。
杨家后人一千多年来居住在这里,延续着杨家血脉,看守着杨家祠堂,用锣鼓迎接每一个来寻找杨家将的人,不论对方是文臣还是武将,商贾还是士子。
祠堂在,戏台在,故事都在,门前的古槐记录了一切。
祠堂里的神像安坐,院内的石碑高卧,寂寂的时空内,我们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不是历史的历史,一次次地为杨门忠烈感叹,可是真想去说点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平日里那些纷繁复杂的词语竟然早已逃匿。
走在这块土地上,脚步不由得放轻,不知道哪一丛荒草之下,就有杨家将的呜咽。宋辽在这里交战,许多人的骨血化作泥土,这里的花草树木都承载着忠臣武将的魂魄,在暗夜里铮铮作响。
从古至今,杨家都是北宋的长城。
祠,慎终追远,是人们对一个人一个家族最好的怀念。
杨家故事就从杨家祠堂开始往前追寻,那些影影绰绰的人,指引我一步一步去寻找、打捞、甄别和判定。
02
地点:太原晋阳城
我们常常在闲余到太原西山去,西山不是一个山,而是连绵的群山。太山出土了五重棺椁的佛骨舍利,蒙山大佛雄伟地矗立,龙山枫叶又红了,天龙山佛首回归轰动全世界。
这些物事璀璨的光芒,掩盖了山下晋阳城的繁华和沧桑,更极少有人知道杨业曾在晋阳城里坚守过31年,他经历了唐宋嬗变,他在这里沐晋水之清冽,吸西山之龙气,成为一代将才。
杨业不是山西人,更不是人们相传的太原人。
杨业祖居陕西麟州,也就是现在的神木县,别看麟州现在归陕西管辖,但在杨业的时代,却属河东路管辖,也就是说,黄河西边的麟州和黄河东边的保德等地同属一个区域,那时这里为山西,这个山西不是现在的省级行政编制,而指的是地理意义上的太行山之西。
麟州,地理位置显要,战火常有波及。杨业的父亲杨信(代州也有杨信,但不是杨业的父亲,需要仔细区分)在当地很有威望,带领着周围的百姓们练武习艺,保卫家园。可是动乱的年代,没一处是净土。杨业长大后,正逢唐已灭宋未建的改朝换代最频繁的历史段,史称五代十国,这一历史阶段,葛健雄称之为中国历史最后一次分裂。
杨信焦虑麟州的处境之时,不远处隔着一条黄河的太原,后汉皇帝刘知远的弟弟刘崇正任太原尹。刘崇并不安于太原,还在不断扩张。杨信当然还不知道刘崇以后会成为北汉的皇帝,但此时无疑可以把太原作为东边的屏障。杨信考虑良久,把长子杨业(此时名重贵)送到太原讨好刘崇。太原安稳了,杨信就能腾出手来对付西边的各种少数民族武装。
杨业到太原,应该说到晋阳城的时间,专家推算为公元948年秋。
这让人想起秦始皇赢政,曾与燕国太子丹一起在赵国为质子,质子的命运,其实并不由自己掌握。
这时的晋阳城,从公元前497年由赵简子家臣筑城,已经经历了三家分晋、秦汉、北魏、北齐、大唐等几朝451年的经营,固若金汤。
杨业来到晋阳城之前,在麟州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年英雄,武艺高,人品好,应该也有一定的眼光和谋略,杨信这才放心让他只身一人离开整个家族到太原来。
杨业来到太原不久后,郭威取代后汉建立后周王朝。同时刘崇也在太原自立,延续刘知远的朝代,名大汉,史称北汉。王朝被取代的屈辱,家族被消灭的怨恨,致使刘崇与郭威成了死敌。杨业这时一直跟随在刘崇的身边,刘崇喜欢杨业这个少年英雄,把杨业收为养子,赐名刘继业。
杨业在北汉的日子里,刘崇与郭威打了几场大仗,虽然史书没有记载,杨业应该是参与了的。杨业也知道后周的变化,太祖郭威死,柴荣继位。柴荣兵围晋阳城两月未果,柴荣死,赵匡胤陈桥兵变,袭后周之权,建大宋朝。杨业身在的北汉也有变化,刘崇死,刘承钧继位,之后北汉朝廷动荡,换到刘继元继位。
到公元968年时,杨业已经在太原渡过了20年的时间,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消耗在这无谓的争夺中,但他也同时在战场上真正地成长,少年英雄越来越成熟。
公元969年,赵匡胤趁北汉朝廷纷纷乱乱,挥戈北上,御驾亲征,攻打太原。当真正到达太原,面对“匝合及四十里,形势山耸,气概雄壮”的晋阳城时,赵匡胤还是感觉到束手无策。棘手之际,赵匡胤就采纳了一个损招,在城外筑长连城,在汾河上架桥,又截汾河水淹灌这座大城(这个举动带来相当坏的影响,容后述)。这时的杨业已是北汉主将,日夜指挥守卫城池,水来土淹,闭城不出,这样的坚守一直艰苦了三个月,见城防还是难以攻破,赵匡胤就撤回了开封。之后晋阳城安稳了几年。
公元976年,赵匡胤解决了南部几个国家,实现了南部统一后,再次大张旗鼓攻打太原。历史总是很吊诡,如果此时赵匡胤一鼓作气,晋阳城很难幸免。可是宋朝出现了奇怪的一幕,赵匡胤突然死亡,烛影斧声,赵光义继位,史称宋太宗。
公元979年,赵光义亲征太原,一边对刘继元劝降,一边猛攻晋阳城。激战一段时间后,眼看已守城无望,这一年的端午节,刘继元投降了宋朝。可刘继元没想到的是,北汉已降,赵光义却听信谗言,认为晋阳城是龙脉之地,必须断其龙脉,赵光义就果断下诏毁了晋阳城,“尽焚其庐舍,民老幼趋城门不及,死者甚众”(出自《续资治通鉴》)。之后,又学赵匡胤,再次引汾河水、晋祠水水灌晋阳城。这次,雄壮地在汾河畔矗立了四百多年的一座豪华城池,难逃噩运,彻底毁于一旦,几乎是片甲不留,以至于我们在历史的遗迹上寻找扒剔,却再不可得。
刘继元投降时,杨业还在晋阳城的东南角,气若盖世地苦战。听说自己的主子降了宋朝,杨业大哭,人还在,王朝不在了。辛苦了近30年的跟随和抗争,在投降了的王朝前一文不值。主子已降,作为忠臣自己怎么办,主子奉赵光义之命来召降,不降便为不忠。杨业的热泪洒在城墙上,洒在无数的尸体和流不尽的鲜血上。他左思右想,擦干泪,卸盔甲,撂长枪,屈辱地跟随刘继元降了。
看到这样一位武将归降,赵光义很高兴,复他杨姓,赐他单名业字,从此,他就叫杨业这个名,走向了大宋的边防线,成为真正的我们都知道的杨业。
在北汉与后周及北宋的战争中,活跃着契丹人的身影,他们东奔西走,名义上帮助北汉,实际上也为自己的王朝做着国土上的准备,此时还算作盟友的契丹人,日后成了杨业最强大的敌人,成了杨业精神上的同盟。
杨业的命运从麟州到太原,又降北宋,有了最大的一次转折,这次事件是日后结局的一个重要前因。
而那个再无处寻觅的晋阳城,永远只能活在当时的太原人乃至山西人的旧梦里,即使是旧梦,也只残留了一些沧桑碎影,我们今日若循着晋阳古城复建的边际线,前顾后盼,一定要回想起那四百多年的繁华,以及杨业曾在这里提枪争战。战马嘶鸣,伴随着他长长的怒吼,足以让对手畏惧,他也曾在这里流过痛苦的泪水,也许我们脚下,再挖几尺就能有他的泪水蒸发出来,蒸腾出辛酸与苦涩,一点点敲击我们的心灵。
03
地点:岢岚七星庙
岢岚城北50里有七星坪,七星坪上有高庙一座,传说就是杨业与折赛花定亲的七星庙。
史上确有折姓人,和杨信杨业父子差不多同时的那个叫折德扆,曾任后汉和后周的府州团练使。公元961年,杨业在太原征战的时候,折德扆归了宋朝,折氏也曾攻占了岢岚。
《续修岢岚志》中有记载:杨业妻折氏,业任建雄节度使,娶折德扆之女,折性敏慧,尝佐业立战功。
地方志是这样记载的,可宋史中并没有杨业妻的记载,但百姓们情愿这是真的,因此代代相传,折变成佘,杨妻成为太君,威风凛凛地活跃在民间。
我在儿时便看过上党落子电影《佘赛花》,戏中的少年杨业与少年佘赛花,一个如鸟展翅,一个如花盛开,一见钟情,萌动的两颗少年心向彼此靠拢。可是挡不住有心人制造的误会,佘赛花一箭射杀杨业。待得误会解除,才知是误杀,佘赛花泪落七星庙。其实杨业的护心镜护住了自己,佘赛花见此,由悲转喜,两人定情。
我也愿意这是真的,杨业总要有妻子的,不然哪来的儿子。历史真相在这里是块虚空,我们无处追溯之下,那么就让他娶折氏女好了。
《保德府志》载,保德州南40里折窝村有折太君墓,这位不见于史书的女人,生生死死都留存在山西大地上,我们记不记她,认不认她,她都会以杨业妻的面目让人们祖祖辈辈都传说着。
既然无法消散,不如就这样记录。
04
地点:雁门关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鬼才李贺,从未到过雁门关,却能在16岁的小小年纪就写出这样的诗。战鼓响,城欲摧,战士鲜血遍地,将军手执长枪,为君而死。鬼才就是鬼才,仿佛能预知到一百多年后杨业赴死的结局。
终于觅得空闲,我登上了雁门关。
在雁门山中环绕,看不见关城的雉堞,脑子里一直回旋着大宋朝的疆域图,此地,此山,就是边关啊。群峰林立的蜿蜒,在地图上就是曲曲折折的边防线,只有在一个转角处,可以见到缩小版的雁门关,镶嵌在大山里,像泼墨山水,又雄浑又虬劲。
当真正站在关城之上,才能体会到当初为何在此设关。向北望,只有一条小路晃悠悠荡过来,向南逡巡,那是中原的大好河山。
杨业当年一定也站在今日我停伫的地方,他在山峰的风鸣中,回想着自己走过的路。
这时的他已到中年,登高望远,一心可对八荒。
北汉灭亡,契丹人建立的辽国就和北宋站在了对立面,天下是大家的天下,不妨一决雌雄吧。而杨业归宋,自然再不是盟友,虽也曾在过去的岁月里,并肩作战过,互相猜忌过,但只要不是自己人,终究会兵戎相见。
杨业刚到宋朝,被赵光义任命为左领卫大将军,这是一个无实权的虚衔,只领薪水就可以。一边闲置着杨业,赵光义一边在对阵辽国的战场上,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北伐的失败。
守住边界,成了赵光义的心头事,思谋来思谋去,边境线上还是要有重兵把守,有重将镇守的,于是起用杨业,任命他为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杨业的主要任务就是抵御辽国进犯,这时的杨业,顶头上司是潘美。
杨业就像李贺写到的那样,报君黄金台上意,此番得重用是君恩是皇恩,皇恩浩荡,得以死相报,这是杨业的做人准则。
杨业回归战争前沿,喋血一生的他,或许骨子里还有些许兴奋,这样的有勇有谋的热血男儿,如果终其一生,只能在宋朝挂闲职度余生,那是一种浪费,战场和人才的双重浪费。战场才是他的生命燃烧之处,雁门关的夕阳,就是他的人生底色。
其实,担子是很重的,杨业心里清楚。
冷兵器时代,骑兵才是战场的制胜法宝,而契丹人生来就住在马上,体格和技术都是纸醉金迷的宋朝不可比拟的,但宋朝边境山大沟深,又限制了骑兵的发挥,这是大宋方面地理上的优势。杨业深知这一点,便在代州所辖地段原平、代县、繁峙等处,修筑了阳武寨、崞寨、楼板寨、土墱寨、石匣寨、雁门寨、西陉寨、茹岳寨、胡谷寨、大右寨等军事堡垒,一条完整的防御体系在边境上建了起来。
那些堡寨自建起后,就成了宋朝坚固的防线,连后来的包拯都说过“先朝以骁将杨业守代州,创筑州垒,于今赖之”。如果想追寻这条防线,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里的“麟府图”中,清晰地标出了各堡寨的地理位置,对照古今地图便能清晰地找到杨业当年所做的布防。
杨业更多的时间是在雁门关上巡视,他在关城边的靖边寺祭拜过赵国大将李牧,他在雁门关的微雨中,看见过秦国的蒙恬,看见过汉朝的卫青、霍去病、李广他们北击匈奴的身影,他连刚刚离去不久的李克用都知道,前人的忠勇和热血融入他身心中,让他凭添几分豪气。
面对契丹,他并不惧。
公元980年,辽国直取雁门而来,在代州守卫的杨业迎来与契丹的首次大战。
杨业率几百名精锐骑兵,绕到辽军后方与南面的潘美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该是璞玉,自然擦去灰尘,就会放出光来。杨业在战场上,身先士卒,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在两军中大显身手,他的身影在阳光的辐射下,倾斜出一个庞大的剪影,这种景象震慑了对方,被吓坏的辽军直呼杨无敌。玉质光芒征服了所有人,自此杨业一战成名,威震敌我双方。
此战史称雁门大捷。
战后,杨业升任云州观察使,此时云州还在契丹手中,杨业不需到云州就任,虽名不符实,但这是对降宋的杨业的一次正名和肯定。
公元982年,辽国又一次分三路南下,杨业和潘美又一次打败了侵扰到雁门这一路,此时,辽国政权更替,权力到了萧太后手中,他们为此撤军回辽。
边境平静下来,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杨业默默地坚守在雁门,他爱兵如子,又能清廉治军,平日里,他就纵马巡察在一长溜的各个堡寨中,宋军将士都认识这个将军,雁门大捷时杨业给他们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虽然,他原本不是宋朝的大将,那又如何呢?每个人都会亲近那个把自己当亲人来尊重而不是当工具使用的将领。
士兵们在杨业的训练下,井然有序,进退有度,雁门山内外的飞鸟和走兽都曾遇见过这个纵马驰骋的汉子。每个一身正气的人,都自带光芒、气度和凝聚力,这个世界都会为他释放出清风、喜爱、善良和折服,杨业与众将士便是如此。
这样的日子过了4年。
雁门关的雄伟震慑着我,那亘古未变的山峰吹拂过一丝凉爽,刚刚登山而来的炎热消退,也吹散了我的慊慊神思。
有些事,怕想,一想就会探知到疼。
05
地点:阳方口
阳方口在宁武。
1125年,与北宋征战多年的辽国被金国所灭,1127年,北宋被金国所灭,1234年,金又被南宋和蒙元联手所灭,1368年,明朝灭元朝,北方包括山西地区几百年为少数民族政权控制的局面被隔断。明朝为抵御蒙古人的铁骑,开始修筑长城,阳方口就是当初修建起来的防线之一,修筑于1539年。
如今寻来,只能看见一所残破的砖券拱门,据说是北门,还有一些夯土残墙和墩台,还有3个空心敌楼。
阳方口东临长方山,东卫雁门,西临恢河,西援偏关。终明一朝,阳方口和宁武关一起,连接雁门关、偏关,成为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
时光在变迁,可地形不会变,远在宋朝,杨业就镇守在三关,阳方口本意也就是“杨家将驻防的关口”,时间久远,传来传去,才成了阳方口这个名字。
三关决定着一个个王朝的命运,而活跃在历史天空下的人,自然也受这样的地形支配。
站在三关的人,都是身不由己。
公元986年,赵光义决定北伐辽国。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皇帝宝座的家伙,在政治上其实并不比自己的兄长高明。想起当初灭了南唐后,他对南唐小周后的所作所为,就觉得这个男人其实很猥琐;再想起这人曾水灌平毁晋阳城,又觉得这个男人其实很残忍,如此种种作为只能显示出他的心虚,以及心理的阴暗面。
这个心理阴暗的皇帝认为萧太后刚刚主理辽国朝政,辽国一定局势不稳,所以,在此时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伐辽,如辽国进攻宋朝一样,如法炮制,兵分东中西三路。
宋军主力由曹彬率领,东线作战,从河北直上幽州。中路由田重进率领由飞狐陉到幽州。西路便在代县一带,由潘美和杨业带领。赵光义在开封远程指挥作战,且不允许前线将士擅自行动。
东线在平原作战,对阵契丹骑兵,本来就没有胜算,而曹彬又没有指挥长才,萧太后在幽州坐镇,一仗打下来,辽军以少胜多,宋军几乎全军覆没。中路军在看到曹彬兵败后,虽打了一点小胜仗,却也退回了宋朝边境。
而我们叙述的重点在西路军。
西路军在潘美和杨业带领下,兵出雁门,很快就占领了寰州、朔州、应州、云州。本来挺好的形势,却遇上了一个瞎指挥的皇帝,真是无可奈何。这个赵光义特别像后来的蒋介石,军事才能一般,偏偏要独自决断。曹彬是兵败了,可西路军取胜了呀,这样的局面下,赵光义下令三路兵马全部撤退,而且还命令潘美、杨业,撤退时,必须把云、寰、朔、应四州的百姓全部护送到雁门关境内。
真是莫名其妙,既然要撤退,费劲打下这几个州干啥?老百姓在这些地方生活得好好的,军队撤退就撤退,带上老百姓干吗?契丹骑兵就在附近,兵贵神速,有生力量带上五万多老百姓,怎么走得动?但是,这是皇帝的命令,谁能抗旨?只能执行!
潘美、杨业在撤军,萧太后却调集十万兵马,迅速过飞狐,收寰云应三州,把兵马驻扎在寰州。小看了萧太后,这是赵光义最愚蠢之处,当然,低估了萧太后的才能,也是大宋臣子们的失误。
还有老百姓在朔州,怎么撤回他们?这让潘美他们作了难。杨业想出了调虎离山之计,由他带兵迂回到辽军背后,佯攻应州,寰州的辽军就会到应州救援,离寰州很近的朔州就会有所松动,就可以迅速动员老百姓从朔州撤离。在其他人想不出办法的情况下,杨业的计策已经是万全之策,可没想到会有人跳出来反驳。
这个跳出来的人是监军王侁,这个蠢货也不是战争方面的人才,本也就是个小人,奈何得赵光义信任。王侁这次跟来是来做赵光义眼线的,何况监军这个职位在宋朝本来就有很大权力,很多时候,战场决策不由熟悉当地情况的将领来作出,而是由监军决定。王侁认为杨业这是怕死,是对朝廷不忠,主张直出雁门关,与辽军决战,监军刘文裕也同意王侁的提议,潘美左右为难。
杨业认为,这时候与辽军硬拚,不可取。
王侁却认为杨业是不想作战,还说了一通致命的话:你不是有名的杨无敌吗?今天不想出战,是想投降吗?
杨业一听这话,满腔悲愤,这句话也许说别人并没有啥,拿来说杨业,就有点重,这是杨业的心病,他是听从原主子刘继元之命降了宋朝的,没想到这成为一个污点,随时可以让人怀疑自己的忠诚。杨业握紧拳头,带着愤怒回到了自己军中。
牵马坠镫,摩拳擦枪。
手下在动作,心里也在活动,从太原到开封,再从开封来到代州,戎马操劳已有7年,杨业用自己的忠诚和热血守卫在大宋的前线,未有一刻懈怠,可今日却得告别生活了7年的代地去赴死,是的,是赴死,明知是去送死,也得去,用一个人的死来洗刷人格上的污点。
点兵,整装,擂鼓。
杨业出发了,过了双方边界。
出发前,杨业心怜跟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们,曾在向主帅潘美告别时,对潘美说,我将去殉难,请你带领兵马埋伏在陈家谷,等我转战到那里,你领伏兵左右夹击,让那些将士们生还。潘美、王侁和刘文裕都答应了。
大敌当前,只有杨业领兵前去,主帅、监军都留在了后方,多么诡异,让最好的将领去最危险的地方,然后其他人只要等结果就可以了,胜败都有话说。
得知杨业出战,辽国大将耶律斜轸这个老对手,派兵埋伏在朔州郎牙村附近。耶律斜轸本人率兵来战,打了几个回合,就向狼牙村撤退。身经百战的杨业早已识透耶律斜轸的计谋,可他无法后退,只能向前。狼牙村附近的伏兵涌过来。杨业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果,他仰望长天,发出一声长啸,提枪跃马带头迎战,可是杨业这点可怜的兵马,哪里是辽国十万大军的对手啊?激战了三个时辰,身受数处重伤的杨业按原先说好的,带领剩余的兵马向陈家谷撤退。
他以为会有伏兵,他以为他的士兵不至于全部送死。
可当杨业在暮色四合时到达陈家谷,却只有静悄悄的山谷在等着他。
长夜沉沉,大野寂寂。
后有追兵,前无救援。
杨业明白了,他被放弃了,被自己的主帅和监军放弃了,被自己效忠的王朝放弃了。
命该绝矣!
无边的夜色,无边的绝望。
杨业老泪纵横,想他杨业,少年时从麟州走出来,多少年再也没有回去过黄河那边,他效忠北汉,效忠大宋,一生英勇,旧日时,谁不称他一声少年英雄?驻守边疆,谁不喊一声杨无敌?这些称号,今日里却象一根根长刺,扎向心中。
英雄泪,伴随着叶萧萧,如飒如诉。
可还有那么多将士啊,他们不能随自己死。他站在土堆上,残破的身躯靠拄着长枪挺立着,挥挥手,他让将士们走,让那些无辜的将士们逃回去,保得一命,去守护他们的父母妻儿,也拜托他们,回去后要将战场的实情报告给皇上。
到此刻,杨业还寄希望于他们的皇上,可他忘了,撤退百姓本就是皇上下的奇葩命令,皇上没有考虑过这个大将的死活,那个催命的监军本来也是皇上派来的搅屎棍和变色龙。杨业更没想过,他们这样的英雄本来就是为皇上的宝座献祭的,这是英雄和皇权血腥的交易(张锐锋语)。
残余的这些残将们,都是跟随杨业多年的人,是杨家将的重要组成部分,7年来,将士们知道杨业如何精诚护国,体会过杨业如何爱兵如子,此刻,怎能丢下自己的将军,自己苟且偷生呢?死,也要死在这一起,这是荣耀。
将士们不走,杨业只好带领他们再和辽军最后一搏。
辽军包围上来。
杨业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减少,忠心的将士们去了,儿子延玉也去了,自己被迫出战时,儿子二话没说跟着来了,告别的话都没说,儿子已经命丧黄泉。那匹载着自己驰骋的老马也倒下了。满身是伤满心绝望的杨业还没来得及自尽,已经精疲力竭。
倒下的那一刻,杨业的耳朵里只有代州那听了7年的风声,是谁在雁门关上吹响了笛声?
耶律斜轸得知杨业被俘,赶过来,将杨业抬上战车,送往幽州。路上,耶律斜轸惺惺相惜,希望自己能劝降杨无敌,可杨业出征的那一天,就计划着战死,就没想过再回去,如今也没有主子来召降,哪会再次投降呢?
绝食三天后,杨业带着一身伤,满眼憾,永远闭上了双眼。
他以命全忠诚。
他以命完成人格的高尚。
他以命实现了生命精神的高远和灿烂。
忠心就是他的墓志铭,他报效的王朝为他背书。不过一死而已,他用爱,换来一纸走向地府的通行证,这爱,是对家国对将士对百姓的大爱。
他死了,并没死在陈家谷,但陈家谷是他最后的战场,是他人生最后的舞台。
陈家谷,就是如今的阳方口。
自杨业去后,千年的时间里,阳方口总是大风呼啸,风沙满天,那是那些被小人葬送的冤魂在诉说。
06
身后事
杨业死了,不能白白死去,如果不能让他的英灵安息,将士们不答应,百姓们不答应,就是百官们也不答应。
赵光义看到群情汹涌,为给天下一个交代,对导致杨业之死的人,赵光义各有处分,王侁和刘文裕夺职,潘美降三级。又追赠杨业为太尉、节度使,录用杨业的五个儿子为官(尽管都是闲职),赠杨业家属布帛千尺,粮食千石。
可这些身后事,已换不回一介英雄,大宋朝损失了一道无形的长城。
有专家考证,赵光义的处分是恰当的。
当初的陈家谷,并非没有埋伏,潘美、王侁曾在那里埋伏了四个时辰后,王侁认为杨业打了胜仗,怕杨业抢了头功,就带领兵马离开了陈家谷,潘美见王侁撤了,也无奈撤离,只是潘美在后退二十里后探知了杨业兵败,却没有回头去救。
写到这里,我的笔也凝滞起来,但凡有一个人不是那么自私,那么卑鄙,杨业也不至于那样死去,可该死的人都活着,不该死的人再也活不了了。
专家顾全芳在《杨家将历史与传说》中写到:杨业之死,是北宋军事体制的殉葬者。他说的当然没错,因为多年后的岳飞之死,再次验证了这一条,但我认为除此之外,还败于人性。
人性的黑暗某种程度上足以埋葬光明,光明的稀缺,才导致我们对光明的珍惜。
人性,从古至今都是丑陋的,放到日常生活里,人性只是显露微小的黑暗面,而放在战争面前,人性的暴露带来的就是自毁长城,血流成河。
所以,人们会对苏辙的诗印象深刻。
虽然处分是符合事实的,可史实对杨业还不公平,在代州的7年,杨业的战争功劳极少被上报朝廷,他的所有依然被历史遮蔽。
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人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这一个个与杨业有关的人,无关青史,无关是非。
上党落子《两郎山》
07
不死的《两狼山》
杨业死了,可他的魂不死。
我从小便看过家乡戏上党落子《两狼山》。
舞台上,杨业白须垂胸,提刀激战,到最后,寡不敌众,退到两狼山上。他不得不派七郎回去搬兵,可他不知道,七郎没等回去就被潘仁美设计害死,等不来七郎,他又派六郎回去。死了的七郎托梦于老父亲,杨业醒来,肝胆俱碎,身边没将士,战马也被杀掉充饥,知已无望生还,无奈之下,杨业一头撞向李陵碑。
每次演到这儿,百姓们都在默默地流眼泪。
那些并没有多少文化的我的乡人们,都知道杨老令公,那些唱词他们都会,却还会一辈又一辈地看《两狼山》,并把杨家将的故事讲给后代听,他们一代代地咒骂潘仁美,也咒骂那个昏庸的皇帝。
他们有他们的是非判断标准,不必对他们讲历史真实,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历史真实。
上党地区戏曲剧目里多是杨家戏,上党梆子上党落子,大戏小戏都一样,杨家戏支撑着剧团的演出和生存,而与天为党的上党人就在这样的台上台下,被杨业所激励,被一种他们说不清楚的情绪所感染,他们都会在某一个时刻热血沸腾,也会在日常生活中辨别善恶。
当然,杨家戏并不是只有《两狼山》,但《两狼山》是离真相最近的一个。
当然,也没有两狼山这个地名。
当然,也没有所谓的李陵碑。
我曾问过,这出戏出自哪里,演了多久,他们说,《两狼山》从清朝就演到现在,实在不知道出自哪里,也不知道编剧是谁。演了这么久,不用官方下文,不用政府提倡,就在于百姓们爱看,百姓们用自己的偏爱,保存下一个不死的《两狼山》。
08
不绝的传说
在史书中,杨业有七子,有战死的延玉,以及延朗、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彬。
二子延朗后改名延昭,本也在代州追随父亲,耳濡目染,长成了第二个杨业。父亲和兄长死后,杨延昭背负国仇家恨,离开代州,在燕赵大地上,戎马征战,依然站在抗辽前线,为宋朝效力。1014年正月初七,杨延昭抗辽三十多年后,与世长辞,朝廷派使者把杨延昭遗体从河北运回河南安葬,陪葬在宋英宗身侧。杨延昭比杨业幸运得多,杨业死在被运往幽州的路上,身首异处,至今不知安葬在何处。
杨延昭有三子,第三子是杨文广。将门虎子,杨文广曾被范仲淹寄予厚望,后跟随狄青长年征战,先在广西活动了十年,后调防宁夏,再又调防河北,任定州路副都部署,最终和父亲祖父一样走上了抗辽前线。1074年十一月初三,杨文广死于河北任上。
再之后,史书中没有了杨业一脉的痕迹。
可人们不会忘记他们。
且不说他们生活过的山西、河北、广西、宁夏,到处是杨家人的遗迹。
最早在杨业刚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的传说就开始象大风中的沙粒一样,到处流传。杨业死后,宋朝几乎无人可以与辽国抗争,辽国一直打到黄河沿岸,所到之处,“杀官吏,掳士民,俘取村野子女,纵火大掠,辇金帛而去”,这块土地和人民灾难深重,这就是人们越发思念和推崇杨业的大背景。终宋一朝,从986年到1279年,杨业的故事已经开始延伸,成为杨家将一群人的传奇,还有一本书叫《烬余录》,专门记录了杨家将的故事,尽管早已偏离史实。
与此同时,与杨业对抗过的契丹人,与杨文广对抗过的党项人,也在给杨家将的故事做二传手,他们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推崇杨家将,但他们清楚他们需要这样的人,成为他们的目标和榜样。
除了传说,宋朝还诞生了杨家将的小说。金代,又诞生了演出杨家将故事的剧本,叫金院本。
宋灭元兴,元朝廷批准在代县杨业生活过的地方建起杨业祠,也即今天的杨家祠堂(文初提到的杨忠武祠)。元杂剧兴起时,杨家将悍然入戏,在被蒙古铁蹄踏遍的中国大地上,人们更能体会宋人被契丹、金人凌役的心境,于是杨家将长了腿一样,演遍大江南北,赵树理的《三关排宴》就间接改编自元杂剧《昊天塔》。
元朝灭,元杂剧也随着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南戏开演杨家将,昆曲兴起,也演杨家将,同时生成长篇小说《杨家府演义》。
我的家乡戏《两狼山》最早可追溯到清朝,多方咨询,方知极大可能出自于《昭代箫韶》,这是清代宫廷特大连本台戏,10大本,一本24场,共240场,由升平署编撰而成,清代也就共演过四次,这样的戏,要演二到三年才能演完,可想而知,每演一次都是宫廷盛事。
民国时,梅兰芳他们继续演出杨家戏。
到了今天,异彩纷呈的几百个剧种的无数个舞台上,依然活跃着杨家将的身影。而我只所以在琳琅满目的杨家戏中选了《两狼山》(京剧名为《李陵碑》),是因为它最接近历史真实。
只是这一千多年来,杨家将里的人越来越多,除史书中出现的杨业、杨延昭、杨文广,还有八姐、九妹,佘太君、穆桂英、杨七娘等,连烧火丫头杨排风都派上了用场,仿佛他们无处不在,而只要他们都在,当朝皇帝就能裹着红裙绿裤入睡,而看戏的我们也活得敞亮。
09
永远的英雄和永远的生命精神
人们只所以让杨业永远地活着,是因为我们需要英雄,杨业以及杨家将们是英雄,即使不是英雄,也在人们的文学艺术长廊中长成了英雄。
人们在自己的面前塑起英雄的牌子,是因为自己做不到,那些英雄是人格上的完美者,在某种程度上,朝代更迭,人事纷纭,英雄是黑暗社会里带来光明的那个人。
除了无法企及的愿望,人们更需要生命精神的支撑。杨业用死演绎了完美的人生,杨家将用忠诚和英勇以及生命,续写了传奇。死,就是英雄的代价,掩盖了所有丑陋、陷害、算计、阴谋,他们用生命践行义,践行爱,践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中华传统,形成了一种超越自我的生命精神。在我们的岁月长河里,杨业不是唯一,前有豫让、荆轲,后有文天祥、续范亭,只不过,杨家不是杨业一人,这又比别人多了些故事的延展性和传播力量。
中国社会自宋以后,两次经历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此消彼长,到清末,闭关锁国的文明大国又被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征服,一次次国破山河碎,人们不由得一次次地拿出杨家将来,一次次演着,一次次擦干眼泪上战场,只要杨家将一直活着,我们的民族和民族精神就一直活着。
生命精神,那是一种文化上的强力植入,不用政府强制执行,我们民众就可以提纯并传播,又一代代传承下去,不分性别,不分老幼,只要他懂汉语。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足以让不懂中国人的人畏惧。
也许哪一天戏曲消亡了,书页不在了,但杨家将也不会消灭,它借助艺术传播,但不借助艺术活着,更多的已成精神和血脉,中国人在,这种生命精神便会在!
永远!
整个晋北,不,是整个山西,或者说整个中国,都是杨业的战场,万物都为他静寂或者活动,我们可以作一个猜谜者,在这些巨大的历史遗迹前,一一破解历史留给我们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