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满族奶奶
我这里所说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三个奶奶,一个是我父亲的母亲,我叫奶奶。一个是我母亲的母亲,我叫奶奶。还有一个是我母亲的养母,我叫奶奶。这三个奶奶都应该是我的亲奶奶。
我这里所说的,是我父亲的母亲,她就是我的满族奶奶。
俗话说,路隔十里,乡俗不同。在沙市区观音垱镇泗湖村那个地方,把奶奶都叫“巴巴”的,所以我把我的满族奶奶一直叫她“巴巴”。
巴巴生于哪年,我已经不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没有问过父亲,我这么算一算,她老人家过世好像是八十年代初,那时候也有80出头了,这样算起来,巴巴大约在1890年前后出生。我父亲是老幺,他只有一个姐姐,叫刘传秀,我叫她大妈的,大我父亲20岁。家里穷,大妈就在家里招女婿,女婿就是我伯伯,他叫刘传轩,之前的名字姓叶,解放前是个孤儿,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因大个头,身材魁梧,曾经跟一个国民党的营长当过挑夫。早年,我爷爷刘明德,过世早,巴巴眼睛瞎了,家里又穷,靠我大妈当家作主,父亲就去做了女婿,父亲本来叫刘传文,到岑河镇谷湖村做女婿了,连姓名也改了,叫李长文。
父亲做了女婿后,每年都要回几次娘家,特别是逢年过节,我都要跟着去父亲的娘家,主要是看望我的巴巴。
在我小的时候,我记得巴巴的家,朝东开门,住的是古色古香的八大间木房子,很气派的。但八大间不是我巴巴的家,那是解放前地主家的房子。我巴巴和大妈的成分是贫雇农,解放后才分得地主家房子。据说,我的大妈在刚刚解放的时候,就是当地唯一的女乡长,腰挎着驳壳枪,英姿飒爽。大妈在家招了女婿,养了几个儿女,他们长大了,各立门户,我的巴巴就靠我的二堂兄叶心润,他也是唯一一个跟伯伯还宗的,姓叶。
正因为我大妈家成分好,大妈的子女热心快肠,根红苗正,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原荆州市政协副主席、原江陵县委书记曾凡海在观音垱镇泗湖村驻村时,就在大妈二儿子也是我的二堂兄叶心润家里住了三年,吃喝在一起,和大妈家的子女建立良好的关系。后来曾凡海任县委书记和市政协副主席后,大妈的子孙没有攀亲结友,去找他解决一点后顾之忧什么的。那时候二堂兄叶心润是退伍军人在教书育人,二嫂子在村委会当妇女主任,后来儿子媳妇接了班,现在孙女在荆州市委统战部工作,家里有5名党员。
听我父亲生前讲过,也听我伯伯和堂兄说过,巴巴是满人,是荆州古城那里的,好像是在灭满时,巴巴家从荆州古城逃难到沙市,居住在沙市红门路旁的张沟村一带。在八十年代初,沙市张沟村那里有我巴巴的亲戚来寻过亲,后来不知所以。我爷爷叫刘明德,巴巴姓陈,叫陈顺喜。我父亲在解放前,也就是十几岁,就到她母亲住过的张沟村那地方打短工,但他也不知道我巴巴她母亲家还有什么人。我想那里应该有我巴巴的亲戚,还有荆州城更应该有我巴巴的家族。
记忆中的巴巴,我一年中最多见过两次。我10多岁的时候,她就年逾古稀了。她一直住在堂兄心润哥家里的套间,只有10个平方左右,那时堂兄家没有盖新房,是过去的八大间房,又旧又破。巴巴给我的印象,她特别喜欢我,可我就不在她身边。那是因为是他儿子的儿子呗,是她的亲孙子。
巴巴那时候就已经腰弓背驼了,且头发蓬散,满脸皱巴巴的,衣服穿的破破乱乱,屋里还有一种难闻的气味。更为严重的是她眼睛不好,后来就双目失明了。当然,巴巴是靠大妈和堂兄一家人照顾的,她眼睛不好多年,几乎多年卧床不起,还靠他们端屎端尿,这是很不简单、难能可贵的。
我至今一直感恩大妈和堂兄一家人,是他们默默无闻地照顾好我的巴巴。父亲和我是没有尽到儿孙的责任的。
我记得巴巴,最喜欢对我说这么一句:“我的儿,格狗郎的。”
巴巴不是乡下女人,说的不是本地土话。巴巴是城市人,她说的是一口纯正的荆州沙市话,特别好听。尽管她在乡下过了大半辈子,但乡言不改。
我没有看见巴巴走路的姿态,她那个时候已经卧床了。但我想象她就是走路,也是腰躬背驼了,慢慢腾腾的。
巴巴的头发,蓬头垢面似的,头发黑白掺杂,又细又卷。我想起父亲的头发,也是卷发,我也是卷发,但是我不喜欢卷发,风一吹,乱七八糟的,所以我每天都洗头。
还有巴巴爱抽烟,抽的是很粗的烟叶子。所以巴巴的牙齿是焦黄的,她的房间充满一股烟味儿。我的大伯也抽烟,他们家前后种了不少烟叶子草,长大了就砍了,在阳光下晒上几个太阳后,就像腌菜一样捆成一堆,用石头压上一段时间,挤干水份,在太阳下晒干,就成了烟叶。
听说,巴巴的烟瘾很大,一天到晚不停地抽。后来,我听说她没有烟抽了,就将床上的棉紊捻成烟棒子当烟抽,所以说,巴巴的床棉絮像筛子孔一样,大洞小洞。我还听父辈们说,巴巴年轻时就抽大烟,我不知道,什么叫大烟,大烟按说应该是一种很高档、很讲究的烟了,可惜我没有见过,就说不出来。
我小时候都是过年去巴巴那里的,给她老人家拜年。买的东西不多,一点儿点心什么的。巴巴总是把我拉在她怀里,口口声声叫我:“我的儿,我的亲,格狗郎的”。
巴巴也总是很不好意思说:“我的儿,巴巴穷,巴巴没有东西给你呀!”
的确,巴巴那时候已经老了,吃了多年的闲饭,她又有什么呢?她那时年老体弱,双目失明,自己都无法生存下去。
我曾经和著名作家赵晏彪老师聊天,他是满族人,他说:“满族妇女不裹小脚,喜欢抽大长烟袋,还喜欢喝酒。其胆量、气魄、智慧,非一般民族妇女可比之。”
可想而知,我的满族奶奶本来就是一个女强人了。只是命运多舛,小时就流落异乡,失去大家闺秀的养尊处优了。
现在想起来,我很惭愧,作为她的孙子,我没有尽到一点孝心,充其量只是每年走30多里路给她拜年,也没有给她买上一件衣服,一包香烟,真是儿时不懂事啊,对自己的亲奶奶都没尽上一点孝心。
多年前,我拜托过不少熟人,去沙市红门路旁的张沟村去打听,在那里有没有姓陈的人家,有没有姓陈的满族家庭,一无所获,可能是年代久远了,老辈的人都不在了。还有张沟村早就拆迁了,不复存在了。
记得巴巴去世的时候,我也有20岁了,我随父亲去的,场面很热闹,我的巴巴家是五世同堂多年,儿孙满堂。她高龄去世,也是喜事。她卧床多年,离开这个世界也是解脱。
有时候,我只要在和荆州沙市的人吃饭闲聊时,我会情不自禁谈起我的巴巴,说她姓陈,是灭满那年从荆州城逃到沙市,又从沙市逃到乡下。我没有忘记说,是我姓刘的爷爷出了一个银元,买到的便宜媳妇。还说,我的巴巴是满族,满族是贵族,也是大户人家,我的身上也充满了贵族血液。不管我怎么打着巴巴是满族人的牌子,但我巴巴的过去和来历不清楚,她的家庭,她的出身,她的一切,永远是一个谜。那里面蕴藏的是一个心酸、残酷的故事。
多年来,我很少去观音垱镇泗湖村为我的爷爷奶奶上坟,更不知道他们的坟茔在什么地方了。那边有大妈的儿孙在尽孝,我这边还有两个爷爷和奶奶,但我们只要是过年、清明节或者是七月半中元,我们会按照农村的风俗焚烧纸钱,上面写着三个爷爷奶奶的名字收。
又到了清明节了,我只有以此文中片片断断的文字怀念,怀念我的亲爱的满族奶奶、我的亲爱的满族巴巴了。
【作者简介:李国新,湖北荆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冰心儿童图书奖”获得者,在《小说选刊》《北京文学》《青年文摘》《广西文学》《天津文学》《新华每日电讯》等国内外上千种报刊发表作品400多万字,结集出版《阳光下盛开的青春》《儿子的旋律》《虚掩的门》等15部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