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旧书的故事
这好像是当年北京大学的传统，无论上铺还是下铺，人……
因为我从小爱看书，所以书特别多。上大学时，我在宿舍的铁床上架了一条约三十厘米宽、比床板还要长的木板，木板上下都是书。
这好像是当年北京大学的传统，无论上铺还是下铺，人手一条木板。大一时书少，码在床边即可；到大二书太多码不下了，正巧赶上大四的学长准备毕业，大家就“各显神通”，只为得到一条木板。不少人是主动去找学长讨要的，甚至还有热心的学长帮忙给抬下来，交接时不忘殷殷相告：“这条木板很结实，我用了三年，一点儿都不弯，还包上报纸了……”就差说“你一定要对它好一点儿”了。也有人是等学长毕业搬走后逐层、逐屋精挑细选，找个最好的抬回去，去晚的人只能“拣剩儿”。总之，有的用总比没的用强，每个人的书都多，不用木板实在是放不下。
如今，北大宿舍的条件比我们上学那会儿好多了，恐怕早已没有这种用“木板”传承下来的文脉了。
木板是学长用过的，我买的书自然也多是旧书。原先北大小东门外有个旧书市，每逢周末，原来的43号楼和研究生楼附近也有周末书市开放，旧书商从各处收来旧书，到此售卖。书的开本不同、品相各异，大约三四块钱一本，而且大部分都是正版书。
后来北大小东门外改建，我就去五道口的一片大空场买旧书。那是一个旧书市集，书摊多，当时我正上大四，不太忙，隔几天就去一次，一次买几本甚至十几本书；我那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就是在五道口凑全的。没过多久，那片大空场成了地铁十三号线五道口站的出口，旧书市集也就随之消失了。
等到毕业时往家里运书，可真成了一项重体力劳动，书运回家也没地方放，只好装箱堆在床底下。后来我买了房，特地定做几个大书柜——那几乎是我最重要的家具了。
转眼二十年过去，这期间我又去家具城买过两次大书柜。前两天，我发现书多得实在塞不下了，只好腾出家里唯一一处小空间，去家具城挑书柜。转完几家店，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向售货员请教：“过去的书柜不都是四十厘米厚的吗？现在怎么变成三十厘米厚甚至二十四厘米厚的了？”
售货员回答：“现在谁家还有书啊，买书柜都是装饰用的，如果您要四十厘米厚的书柜，可以定做。”
您看看，不读书，竟然都影响到家具设计了。
回到家，我把这段感慨发到社交平台上，没想到引来很多网友的讨论。
有人说：“三十厘米厚甚至二十四厘米厚的书架就够了，但最好一面墙都是书架。”对此有人反驳道：“那是你家的房子足够大，或者书少。”
有个朋友说：“我买书柜的时候，设计师非要跟我抬杠，我说这你就不懂了，你们家应该没这么多书。如果你这样设计能放下我所有的书，我给你加一万元设计费。”
这就叫“没书的不知有书的苦，有房的不懂没房的难”。我跟了两句：“我原来的书柜都是四十厘米厚，这样可以放两排书，小开本的书甚至可以放三排。除此之外还必须配上柜门，这样能少落点儿土。虽然从书柜里找书不太方便，可是又能怎样？毕竟换不起大房子。”
虽然家里没地方，但我还是喜欢逛旧书店、买旧书，即使现在旧书店越来越少，旧书也越来越贵。
从小到大，我买旧书主要是去中国书店的各个门市部，东单的、灯市口的、隆福寺的、新街口的、琉璃厂的……虽然现在也有卖旧书的网站，但你总要有目的、有书名才能找到想要的书。而在旧书店里，能看到好多你不知道的，或者根本没想着能遇见的书。其实这也是网络经济对实体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之一：人们不逛街，很多商品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比如最近我买的两本旧书，就是在中国书店里偶遇的。一本是1984年出版的北京书法家的作品集《神州墨海》。我在随手翻看时，看到了我幼年的书法老师董怡如先生和郝景宴先生的作品，这两位先生的书法写得好，却不享大名，现在已经不为人知了。也许过些年再找他们的作品，哪怕是印刷品，都很难了。
还有一本是《论画绝句》，作者阮璞，愧我孤陋，未识此公。乍一翻看，自觉诗典雅、文厚重，论点尚需细看，但他的学养似不弱于启功先生。启功先生的《论书绝句》是爱书法者皆知的，故有此一比。
上网一搜，才知阮璞是国立北平艺专毕业，虽然未见其画作，但人们说他的诗“为湖北一时之冠”。仔细把书翻看一遍，文笔真好，且看下面一段：
“……又喜读旧小说，读完便好联想。读完《水浒传》第一回史大郎夜走华阴道……后，就想村南那座黑石垒垒的四马山一定是强盗蛮多。适闻辛田铺一木匠，腊月三十讨债归，背斧携钱，在四马山遇盗，一场恶斗，就更与此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读《聊斋志异·武秋月》，过桂花楼，经五家田，上四马山，沿路都想到武秋月的鬼气。常坐于土岗上对景遐思：村东有高峻摹天的三角山，洪水时，水从山之两巨大凹间溢出，悬想倘近观，一定是威武雄壮，惊心动魄；村东南有五云山，腰立白塔黄寺，塔像白羊，一忽儿，云降下，‘羊’便隐去不见了；村南溪旁耿家庄，出一名魁号称‘耿天官’，为晚明时吏部尚书、李贽的政治后台，常畅想天官正朝自己走来；村西山寨曰刘家寨、夹山寨、仰天窝，老人常手指某处曾与长毛展开过血腥拉锯战，闻后为之寒毛倒竖；村北七里坪大山蔚蓝苍莽间，隐约透出一星半点白房子，房主为谁？人耶、仙耶？”
由论画联想到旧小说，信笔描写幼年所见，有幻想、有现实、有历史、有典故、有文采，还不卖弄，真是好文章。如果不是逛旧书店，是绝无可能看到这么偏僻的书，读到这么好的文章的。
还有很多旧书，三十年前就在旧书店里很常见，三十年后依然是旧书店里的“常客”；三十年前舍不得买的书，三十年后干脆也不买了。不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五六十年代出版的书，不仅装帧设计有特点，光看题目就非常有年代感，有时不用细看内容，单是品味那种残留在时光里的苦辣酸甜，就能悟出人生的迟疾顿挫。
有感于心，信口四句，道是：“幼年爱逛旧书店，曾谓奇闻今难见。而今白了少年头，再看旧书如新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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