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大背影下的个人想象 (傅逸尘)
一、
军事题材文学经典连绵不绝,既为不同时代的读者所钟爱,亦成为文学史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翼。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70余年的当代文学史中,军旅文学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在不同的社会历史阶段,或不同的文学思潮中从未缺席,甚至可以说一直引领时代精神之先与文学思潮之头,亦不为过。从长篇小说的角度论,中国当代军旅文学有两个比较重要的时期,共同建构起当代长篇小说重镇之形象。第一个重要时期便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即“红色经典”中的军事题材作品。这些小说大都以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为背景,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武装为主体,书写的是艰苦卓绝、可歌可泣的战斗历程与流血牺牲的英雄人物,直接回应了新中国成立的合法性历史诉求,成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主旋律”。
在我看来,“红色经典”中的“红色”并非当下学界对其诟病的根本症结,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十七年”的军旅长篇小说始终笼罩着一层深重的“现代性焦虑”,围绕着组织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诉求而展开的集体想象与国族认同,导致其“非文学”的因素过多:缺乏活跃的感官世界(“身体”的缺席和情爱叙事的稀薄),缺乏超越性的精神维度(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及日常道德宣教),缺乏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概念化、脸谱化的人物塑造方式),缺乏日常生活经验(极端化的生存状态简化了生命的内在矛盾)等。
第二个重要时期开启自20世纪九十年代,“新历史主义”思潮影响下的“新历史小说”。“新历史小说”颠覆并解构了“红色经典”所描写的正统的、单向度的革命历史以及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立场,对战争情境中人性的复杂性与历史的偶然性等因素进行了探索性的开掘,为以往单向度的革命历史增添了某种暧昧与不无吊诡的意味——已经“历史化”了的革命历史遭遇了来自文学的重构或曰重新阐释。随着商品经济大潮席卷中国社会,世俗化、娱乐化成为文化主流,失去了政治的“荫蔽”,军旅文学不但逐渐退出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体系的核心,在文学领域也一再被边缘化。“农家军歌”无疑是1990年代军旅文学的亮点,也可以说是“新写实小说”的军营别调,长期以来被宏大叙事所遮敝的个体军人的现实生活与命运遭际开始被作家冷静客观地揭开。
进入21世纪,军旅文学没能沿着上述两个时期所建构的“文学传统”继续前行,而是堕入了世俗化与后现代主义混搭的,甚至是无厘头的欲望化叙事的泥淖。首先是“红色经典”在影视剧改编与重拍中“梅开二度”,随后而起的是抗战题材长篇小说热与抗战“神剧”热,这种热潮进而逐渐走向了迎合民族主义情绪与娱乐化消费心理的反智主义的极端。这些作品往往置常识于不顾,将英雄传奇妖魔化、反智化、戏谑化,严重损害和扭曲了革命历史小说的叙事本质与政治合法性诉求。消费时代的来临和大众文化的崛起,早已从根本上改变了当下文学的言说机制,自然也包括军旅文学创作。事实上,军旅影视剧的热播并不能表明军旅文学,尤其是军旅长篇小说的真正繁荣。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新生代”军旅作家群开始整体崛起,以其独特的审美体验与视角,观照当代军人的生存境遇与情感状态,为和平时期的军旅文学写作开拓了新的空间与向度。然而遗憾的是,这批以中短篇小说出道且成绩优异的70后作家,在长篇小说领域还缺乏重量级、有代表性的力作,其社会影响力与前述两个时期的作品尚无法比肩。
在这样的历史坐标系和文学史背景下,军旅文学新的表现方式与叙事空间在哪里?这是一个极其迫切且无法回避的问题,也困扰着许多作家和批评家。花城出版社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现象,并试图改变这一态势,以期重建中国当代军旅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的文学观念、叙事向度、话语方式以及美学风格。事实上,早在2006年,花城出版社就曾策划推出过“木棉红”长篇小说丛书,囊括了十二位专业作家的十二部军旅长篇小说。当年的这套丛书,或以军营生活为中心,再现历史事件,记录时代风云,展示军人的精神世界;或以乡村都市为主题,描摹世道人情,绘写人生百态,凸显对民间的冷暖关怀,显示出一个创作集体自觉的使命感和审美追求,在军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十五个年头倏忽而逝,现如今,曾经的部队专业文艺创作室已经不复存在,军旅专业作家群体也已经风流云散。改革强军的进程中,军旅文学正在经历低潮和阵痛,期待着换羽重生,重整旗鼓。希冀着新时代军旅文学创作能坚守住这块承载着光荣传统的重要阵地,进而呈现一片新的文学风景,攀上新的文学高度。
二、
检视当下的军旅长篇小说创作,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看,战争历史题材仍然占据主流。对此,一个通行的说法是这与长篇小说的文体特征有关,对生活的认知与经验的积累往往会导致创作的相对滞后。从小说叙述的角度论,包括正在发生的现实也已经成为历史,长篇小说从本质上讲就是历史叙事。在这样的逻辑前提下,当下的军旅长篇小说叙述或言说的就是历史本身,作家首先面对的是要对“历史化”进行一番怯魅。因为“历史化”是意识形态窄化的结果,换言之,是秉持某一意识形态立场与观念对历史认知进行的理性建构。也即,历史是由这一观念认知主体所描述和建构出来的,它并不与本真的历史存在严格对应,这其间存在着诸多断裂与缝隙。这些断裂与缝隙恰恰为那些试图探寻历史本相的严肃作家们提供了打捞历史丰富存在、发挥“个人化”想象的叙事空间。
历史当然不限于遗迹与文献的自然状态,很大程度上依赖言说或话语的操纵者,它是现实的折射,即克罗齐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理论就不相信存在一个外在于历史的客观标准。福柯认为,历史的言说或话语是“权力”运作的结果。由于标准的不同,价值判断常常会变成立场与信仰的选择。批评家陈晓明认为,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获得了“历史化”的强大逻辑,革命历史叙事则是这样的历史化的最高体制。问题是,时间往往会消解“历史化”的意识形态,当意识形态的政治空间被打开时,历史便以我们不曾见过的姿态或面貌重新显现在人们的面前。所以,杰姆逊也试图用从第三世界理论去解释中国现代文学的“民族寓言”,个人的力比多终究被“民族寓言”所压抑,而政治显然是这种文学中最活跃的、起决定性的因素。回过头再来看“红色经典”中的军事题材长篇小说,由于作家大都是所叙战争的亲历者,尤其是他们此前都不是专业作家,因而作品所反映的历史还是真实可信的。然而,小说叙事和人物塑造的单向度,以及缺乏对战争复杂存在的形而上哲学思辨等问题,无疑影响了作品的文学性价值,这一点在与世界战争文学名著的比较中是显见的。
历史叙事当属宏大叙事,尤其是当代中国革命历史叙事,有如一股巨大的洪流,裹携着那些最为原初和本真的涓涓细水与沙粒,一路高歌而去。最终留下的是冷硬骨感的巨石,而那些富于生命温度和生活情态的细水与沙粒,则早已消弭无迹。从文学的角度论,宏大叙事当然是历史叙事的主体或主流,主导着社会思想和时代精神,并产生过许多经典的史诗性巨著,如《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生存与命运》等等。不过,当我们仔细阅读这些名著的时候会发现,它们之所以成为经典,恰恰在于作品没有忽略那些普通人的个体生命存在,在于以细节的形式保留了大量战争中的日常生活经验,这使得宏阔诡谲的历史叙事有了可触摸、可感知的血肉。而“红色经典”中的军事题材长篇小说,何以至今仍为广大读者所青睐,也是因为作品中大量真实的生活细节。这些细节是历史的源头,丰富而真实;是积土与跬步,后来的高山与千里都来源于它们。也就是说,那些细水与沙粒可能更接近历史本相,或者说就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中国革命历史尚未成为巨大的洪流时,或者已经成为巨大的洪流时,人的复杂性与历史的偶然性在革命历史的整体中都应该是巨大的存在,构成了革命历史的最初底色,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革命历史的进程与走向。鉴于宏大叙事的某种缺失,“个人化”叙事,或叙事中的“个人化”想象,就尤其需要强调,不是反拨,而是丰富与拓展当下军旅长篇小说的叙事空间。这种“个人化”想象,不同于1990年代的“私人化”叙事,强调的是以往英雄与传奇话语的背面,即更多地还原和展现“历史化”大叙事阴影下个体生命的生活与命运。
历史强调的是结果,即便有过程,也是概括性的。小说正相反,它要弥补的恰恰是历史所遗漏,或遮蔽的那些更为鲜活的细节。他们往往是被革命历史大潮裹挟着,或者随波逐流,或者搏击潮头,是多面的人生与故事。他们依照自身的逻辑在“革命”中翻滚,历史的不确定性,以及个体命运遭际的偶然性,构成了“革命历史”讲述中的“革命英雄传奇”的阴影部分,有如一枚硬币的背面。如果我们认可“所有的文学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句名言的话,那么“个人化”叙事,或叙事中的“个人化”想象,在小说的历史叙事中就具有无可争议的逻辑合法性。
历史与文学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有时甚至是对立的。历史是真实的存在,而文学则是虚构的文本。也因此,历史学家对作家写作的所谓历史小说常常是不屑的,他们诟病作家的时候也是义正而辞严,似一种居高临下的审问与批判。后结构主义历史学家海登·怀特认为:历史事件虽然真实存在,不过它属于过去,对我们来说无法亲历,因此它只能以“经过语言凝聚、置换、象征以及与文本生成有关的两度修改的历史描述”的面目出现。同样的历史事件,通过不同的情节编排,完全可能具有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意义。虽然标榜“客观真实”的历史话语渴望与“科学”联姻,一再拒绝承认它和文学间的亲缘关系,然而在进行叙述建构时,它采用的却是以“虚构”为特征的文学创作中随处可见的“悲剧”“喜剧”“浪漫”“讽刺”这类情节类型;在进行历史解释时,它使用的却是传统诗歌常见的“隐喻”“换喻”“提喻”“反讽”这类语言表述模式。在海登·.怀特的分析下,历史话语的文学性昭然若揭,历史和文学之间的界墙轰然倒塌。
鲁迅说《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而且像《左传》等诸多历史著作中都有大量精彩的文学描写,有的干脆就是小说的虚构笔法。从这个角度论,当年关于余秋雨历史文化散文中小说化叙事过多的批评,似乎也陷入了历史与文学、真实与虚构的对立或暧昧之中了。就文学的本质而言,把真实作为标准,或将真实作为“现实主义”的同义词,显然是虚伪的,批评家没完没了地讨论、争辩作品的“真实性”或许也是虚妄的。进言之,当真实成为小说存在的前提的时候,文学性的意义就是无皮之毛了。
三、
站在当今时代的立场,重建虚构叙事与战争历史的关系既是重要的,也是艰难的。事实上,对历史叙事真实性的强调已经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转化为小说这一虚构文体中的纪实色彩,并在历史叙事中带动了跨文体写作时尚或风潮的兴起。毋庸置疑,在虚构叙事中增强纪实性的确是还原历史真实的一种简单直接且有力有效的手段。在这里,真实感与文学性似乎已成为某种难以超越的悖论。
由此想到了《保卫延安》和《红日》,这两部小说都选取了解放战争时期的著名战役,事件的真实性自不必说,其中的主要人物也都是真实的,但它们都没有受史实的束缚。作家充分发挥了小说的虚构性本质,展开文学性想象,既成功地还原了那两场著名战役,还塑造出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历史与文学人物形象。还有姚雪垠的历史巨著《李自成》,那不是在读历史,而纯粹是在看小说。人物形象与心理、细节、环境等文学性元素充盈在小说的所有空间,历史的进展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的成长、命运的跌宕以至于生命的毁灭。不是说姚雪垠不重视史料,恰恰相反,姚雪垠在明史及清史史料的搜集与研究上是下了大气力的,为了增强写作时对环境描写的真实感,他甚至亲自考察了李自成率起义军与明、清官军征战的主要战场。但作者以“深入历史与跳出历史”的原则,成功地刻画了李自成、崇桢皇帝等一系列人物形象,使小说的文学性远远高于历史真实本身。而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与“新历史主义”也不是一回事,多少受了点“寻根文学”的影响恐怕是事实。那是关于高密东北乡的一段尘封的历史记忆,莫言以其非凡的文学胆识与艺术想象力将其再现了出来。文学与艺术的本质就是虚构,真实并不是判断其水平高下的唯一标准,文学毕竟不可与历史划等号。真实性是某种前提,是基础,但绝非文学进行历史叙事的全部。不要说《史记》,连《二十四史》在多大程度上记录或曰复现了历史的真相都颇值得怀疑,何况一部以虚构为文体特性的长篇小说?也就是说,小说家首先应当沉入历史现场,最终又必须以文学性和想象力超越历史语法的束缚。在复现与超越这二重叙事伦理中间,文学的超越当然是小说家不须犹疑的唯一选择,亦是衡量战争历史叙事的终极标准。
从这个意义上,展开对新时代军旅长篇小说的某种瞻望与想象,或许包含如下关键词:现代性伦理、人生体验、独一无二的表现方法、一个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的幻觉、特别的尖锐性或目的论。理解这些关键词并不难,难的是创作主体对散落在“历史化”阴影中的历史碎片进行充分发掘、有效提炼与整体概括;难的是超越线性的历史观,让不同政治阵营中的人物在战争的极端情境和冲突中经受肉体、生活方式、价值判断、思想精神的互见与试炼;难的是创作主体基于现代性的写作伦理传递对历史更加全面的理解和更为深切的体认,进而表呈出新的文学趣味和气象;难的是在虚构叙事与现实真实的混沌关联中,用更加深刻、精准且有力的形而上思考建构起有意味的文学经验,最终以文学的方式超越历史的偏见和局限。
战争历史从来不是泾渭分明、光滑如镜,实则是乱世求生、紊乱繁复的欲望之海。我们往往习惯于关注奔流到海的大河,而选择性地忽视了如毛细血管般从各个来路汇入大河的支流,人心和人性永远是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那汹涌起伏的暗流。一个复杂、立体且有深度的人物形象,既可能是力抗历史洪流的自由灵魂,是觉醒的自由人,不断追寻未知的未来,也可能是命运之神所掌控的玩偶。作家们要想象和探寻的正是这种极具魅惑感的可能性。在这种探寻之下,历史本身的“实感”或许不再是叙事的重点,意识形态的藩篱也是需要突破和重新审视的对象。以“现代性”的、个人化的立场重新反思、阐释和建构错综复杂的历史,历史的可能性和人的存在感都将得到极大的释放。
将个人经验、日常生活与大的时代变局交织缠绕在一起,使读者感到历史既是经由人对外在世界变化的自发反应而展开的,又是在一连串重大、公开的事件中呈现出来的。如此,历史将不再被局限于彼时彼地的特定时空,而成为一种可以被当下通约和共享的情境,承载着作家对战争、对历史、对人的省察与思辨。军旅长篇小说对战争历史的虚构将不再单纯强调“逼真”的幻觉和认知的功能,而人的命运和生命存在的诸种可能性会越发受到正视和尊重,进而生成另一重历史的意义。于是乎,军旅长篇小说便不再是单向度的叙事,“个人”将被从历史中拯救、解放出来,重构与“民族国家”的关联也便成为可能。
“‘现代性’不是一个肯定的概念,但也不是一个否定的概念,它是一个反思的概念。”(李杨语)事实上,对于军旅文学而言,无论是大历史还是个人化,终究可以归结为精神的胜利;而政治思想的差别和裂隙终将被灵魂、信仰、理想、情感的意义消融、弥合、超越,完成“现代性”意义上的对战争历史的反思与重构,进而达至英雄叙事的存在与理想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