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怀表(短篇)
要不是挂了彩,1950年春夏之交,他不可能回来。奶奶说。
奶奶说的人就是父亲。两年前,父亲瞒着家人出走了。奶奶天天哭,哭瞎了眼睛。
每天断黑,她坐在家门口,望着空洞的暮色,仍要哭:
宝啊,你在哪里?这兵荒马乱的,莫非进了土匪窝,逼你做伤天害理的事?莫非被抓了壮丁,不是讲独崽是不必抓丁的吗?莫非死在外面了?若这样,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哪样活头!这是哪样世道啊?造的什么孽啊?
……
你父亲是在一场剿匪的战斗中负的伤。我还很小的时候,奶奶常跟我讲父亲的故事。若父亲正好在场,就对奶奶说,娘,您别跟忠儿讲这些,他不懂。奶奶说父亲不愿意别人提起他的过去。
若不是退役军人管理局的人找上门,父亲打算把那段历史一直埋在心里。
在我的心里,父亲年轻时性格豪爽,不拘小节,从他喝酒就看得出来。父亲喝酒从来不用杯子,最初那些年用茶缸,后来用土碗,再后来是红花菜碗。他喝酒不讲究下酒菜,几颗油炸花生,一碟咸菜,三五颗蒜瓣……如果菜园里的辣椒红了,就吩咐我摘一把来,取一只往盐水里蘸一蘸,一口咬去,脆生生的响,酒同样喝得十分有味
我在政府部门上班,退役军人管理局的人先找到我,打听到父亲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从上至下,要重新普查登记。
那天,我把那人领到农村老家,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他们聊了什么,我是后来才从媒体上知道的。
后来,县作协杨主席让我写个小说,说是纪念建党一百周年的时间点要到了,上级作协要求各地报送作品。杨主席知道这几年我在写小说,就给我压了这个任务。我想去想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素材,就想把父亲的事写写,也不知道成不成?
在那场剿匪的战斗中,负伤的父亲被战友抬下阵地,医生检查下来,虚惊出一身汗,说幸好啊,两颗子弹似乎商量好的,都绕开了心脏。父亲在部队医治了一段时间,伤愈出院。
父亲突然出现在奶奶面前。奶奶一开始不信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她已经看不见父亲的模样,就用手摸父亲的脸,一遍一遍地摸,摸了许久,她听见父亲一遍一遍地叫娘,她又让父亲把手和脚伸给她。奶奶终于笑了,她确信跟前这个完好的人儿就是她失而复得的儿子。
大部队还要继续西进剿匪。父亲与几位同样受伤的战友留下来,一边休养,一边配合当地开展地方工作。战斗过后,县城需要恢复正常秩序,需要保卫新生的人民政权,需要护送下乡征粮队员,部队就得安排一些解放军战士与当地民兵继续搜捕漏网藏匿的残匪,以防有人暗中破坏。
乡民早已厌倦混乱不堪的生活,豪强恶霸被打倒,残匪已成惊弓之鸟。想到再也不会受人欺侮,人们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向往新生活的精神状态。
这从集市上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孔上就能看出来。
农历七月十五,是侗族群众一年一度赶会的日子。若是往年,多数人不敢出门,胆大的即使去了,也是晚出早归。现在可不一样了。已经过了立秋,田地里,山坡上还是青绿一片,太阳狠狠地盯着大地,不眨一下眼。这阻止不了人们的热忱。人人脸上扬着笑,心情无比轻松地打着招呼,拖家带口不约而同从四面八方涌来。蜿蜒的山路上人流如蚁群一般,从早晨到中午没有间断过,很快就挤满了赶会的场所。
这是我们县解放后,首个群众活动。新政权的守护者们不敢怠慢。早早就安排人员到点上巡逻。
小心些,总是好的,我们不能辜负乡亲们的期望,父亲叮嘱同去的工作队员。
一定是正义的力量起到了威慑作用,直到活动结束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看到乡亲们都陆续下山回家,父亲他们才算松了口气,回到住所已是一身疲惫。
父亲脱掉汗衫,准备痛痛快快冲个澡。他习惯性地摸一下裤子口袋。这一摸,父亲的手像被什么东西蛰了,急速抽出来,表情有些不对,立即又摸进去,动作的幅度显得有些夸张。他的额头随即冒出了一层冷汗——
怀表?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父亲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人就僵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有点站不住了,一只手反撑着吊井边的桂花树,烂泥一样顺势坍塌在树根上。
第二天,整个小县城都在传说解放军队长丢了什么宝物。
这还得了,刚刚打下的政权,怎么就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这歹人也太猖狂了。
然而,队长丢的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一定是剿匪得来的银元,听说他们找到大土匪刘大麻子的老窝,缴了几大箩银元。
那也不是他队长个人的,肯定要交公的,净瞎说。要我说肯定是手枪,那才是军人的命根子呢!
……
老百姓不知道父亲具体丢了啥,说什么的都有。在他们看来,一定是件挺稀罕的玩意。只有工作队的人知道父亲怀表不见了。可是他们也不晓得那只破怀表对父亲那么重要。
晚上,父亲躺在床上,双手捧着后脑勺,眼望天花板。那封染红了的书信耀然眼前——
父亲:
前月由汉中奉禀之后,谅已收阅了吧?现在回想一下,又是几多时不问候,抱愧已极!……(矮)倭寇占我平津,继又功(攻)击上海,因此我们忍无可忍,不能再让再忍了。所以此次由汉中出发,步步推进,已于本月五日到达此地。向上海前进,俟达到上海或南京之后,再函告禀。不过未去之先,不得不简单的将行踪报告,同时并乞保重玉体,以安儿心于征途和疆场。儿纵因杀倭寇而牺牲,可是有代价的,有光荣的,决不是平常之病死或亡国后被倭寇之铁蹄踏死。种种无价值之死,我觉是无趣味的。所以这次我得到前线上去,我决心与倭寇拼命到底。所谓“倭寇未灭,誓不生还”,纵然死了,我很痛快,很甘心。死后二十年又做好汉。至于你老人家在家中,一定要安心,切不把我为怀。
祝 永生
儿 瑞叩
九月十四日夜
这是他的同乡连长吴瑞给父亲的信。这封信写于1937年,那时,吴瑞在国民党军中还只是一名上士班长。为了抗击日本侵略者,部队奉命从驻地陕西汉中出发,奔赴上海作战。在行军途中写给父亲的绝命书。但一直没寄出去,后来,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节节溃败,他所在的部队投诚,站在了人民的一边。这次进军大西南,在湘黔地界的一次战斗中,他被炮弹击中,不幸牺牲。父亲在他的身上找到这封信和一只怀表,进而得知与自己是同乡。眼看就要到了自己的家乡,吴连长却看不到家乡的解放。父亲决定留下他的这只怀表,替他完成解放家乡,回家看看的遗愿。
父亲一直把这个事记在心上,一有空就去打听吴连长还有没有亲属。不想,怀表却弄丢了。
过了三天,有人要找父亲。
那人来到跟前,双手一摊,手掌上一块金属盒子闪着亮光。
父亲抓过去,盒子变成了两半——一半面,一半底。实际上是两片壳儿。
这下你可要看好啦,三天之内,说不定又会在我手上。
那人大声地丢下一句话,转身跑出了门。
这时,才有围观的人突然回过神来说,是他!
谁?
无影手!
身边的战友正要追出去,被父亲拦住了。
父亲的脸虽然松驰了,但还漫着疑惑的阴影,转而摇头说,让他去吧。
父亲心里想,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再次得手。
接下来几天,父亲对这只失而复得的宝贝更加细心看护。放在哪里才不招贼惦记呢?哪儿都不安全。工作队的临时办公场所,成天有人进进出出,虽然来往的人都是乡亲老百姓,白天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夜晚,谁没有个打盹岔神的功夫。父亲想来想去,还是放在身上最安全。父亲把两片外壳不太合得拢的怀表揣在左边裤兜里,有理无理将手伸去摩挲;洗澡时放在自己目及范围内,晚上睡觉把裤子当枕头枕着……倒是他那只短枪,随便搁在哪里,还不太在意。
第三天晚上,父亲同几个战友在城边吃酸汤鱼,哥儿们这久有些累了,喝口小酒解解乏。两碗下肚,有人说,队长还是少喝点吧?
为哪样?是怕我没酒钱?
嘿嘿,你得小心那个……
说话的人用手指父亲左边裤兜。
父亲随手一拍,在的哩,乖乖地躺在这里呢,跑不脱。你净听那小子的鬼话,老子躲开的子弹比他吃的花生米还多,难道还防不了他那点三脚猫功夫,唬别人也许得行,吓老子……喝喝喝……老子今晚醉起等他……
这个时候,父亲越来越不把无影手当回事了。但他回房睡觉,脱了裤子还不忘按了按,确定它还在,才枕着头安心睡了。
次日,父亲被一阵声音吵醒。
披衣出来一看,是几个战友抓住了无影手。
父亲下意识摸了一下裤兜,空的!脸上的皮肤瞬间变得僵硬起来,胸背涌来一股凉凉的汗流。他故作镇静,眼睛朝脚下扫了一圈,随后返回卧室……父亲听到无影手哈哈地笑:
我的解放军叔叔,不用找了,在我这里呢!哈哈!
父亲三步两步冲过来,肩头上搭着的粗布衬衣像匹烂白菜,飘在地上。
你小子跟我们队长玩哪样名堂,想找死呀!
无影手被两名战士左右提着,他瘦弱的身体便悬空在父亲跟前。
父亲冲过来,站住了,两个拳头快要握出水来,眼睛鼓得像两颗牯牛卵。他喘了几口粗气,无法平静下来。周围的群众围了一大圈,眼睛齐唰唰地看着他,心里盼望着一场好戏。
父亲在心里一遍遍劝告自己,不能冲动,不能让群众看笑话,不能损了解放军的形象。
他长长了抒一口气,慢慢松开潮湿的拳头,揉了一下发烫的眼睛……
这时,无影手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可能瞥见了父亲的一只手正按着腰间的短枪。
解放军叔叔,您饶了我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再也不敢了。
父亲看他周身衣服破烂,二指宽的脸藏在乱发深处,满是稚气,气也消了一大半。
父亲严肃说,你这个小娃崽,干什么不好,偏要走这条邪路?
我错了,我也不想,都怪我平常跟了烂崽混,也没有人管我。
你爹娘呢?
他们都死了,我没有家,这些年都是饥一餐饱一顿混过来的,我发誓我只偷富人,没欺侮过穷人。
那你小子咋敢欺侮解放军?
不敢,不敢……我以为你们打了土豪,打了土匪,一定发财了,家里藏着好多财宝……我好久没碰上大的买卖了……
无影手把偷盗说成买卖。他没想到我父亲他们屋里家徒四壁,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如果之前那次在街上擦肩而过,误以为父亲兜里硬梆梆的怀表是银元,将其顺走,失了算,那么第二次他仍心有不甘,心想那些财宝一定是被父亲他们藏在更加隐秘地方。于是,他再一次潜入父亲他们办公的地方和卧室,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他既然撂下话,不出三日要再次顺走父亲视若宝贝的贴身之物,就明显带有一定的挑衅,他也许觉得这样很好玩。
这下,玩大了。他想真把解放军惹毛了,会挨枪子的。他的头脑里立即闪过一个场景,那是前不久,解放军代表人民政府枪毙与人民为敌的土匪恶霸。自己虽然算不上土匪恶霸,可是这比他们也差不到哪里去,偷盗就是与解放军为敌,与人民为敌……无影手不敢也再往下想……赶紧磕头保命。
父亲扶起无影手,仿佛也看透他的心思,把严肃的表情松了松,说你以为我们很有钱,你想错了。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打土豪分田地,缴获钱财要充公,然后分配给大家。旧社会,穷苦百姓过不起生活,从现在起,解放军打倒了剥削人民的恶霸,人民成了主人,新的生活正等着大伙。你也是穷苦出身,我不为难你,可你自己要长点志气,凭双手劳动才光荣,千万不能再干偷鸡摸狗的事。我现在也不问你那不光彩的雕虫小技,我只问你要不要好好做人?
我一定重新做人,再也不干坏事了。如果下次大伙再见到我偷东西,剁了我的手,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看情形,这个干部并不打算要自己的小命,无影手飞快地转动脑子,抹了把汗,赶紧给父亲鞠了一躬,然后又向众人点了下头,钻出人群消失在街的尽头。
这天夜里,父亲他们几个人忙完事,坐在一起吹牛。一个说,队长,刚才你怎么把那小子放了,听群众说,他偷盗东西神不知鬼不觉,来无影去无踪,所以才得了“无影手”这个诨名。这样的人搞惯了手脚,狗能改得了吃屎的本性吗?偷盗行为影响社会稳定啊,为何不把他抓起来关一段时间,教育教育?父亲说,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嘛,说到底还不是旧社会造成的,要多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另一个说,队长,你那怀表被他顺走了两次,你说他每次怎么还会给你送回来?父亲说,他原本就不是真正想要这东西,只是在我面前耍点小聪明,以引起我们的注视。又一个说,要是真不给你送来,看你那样子,还不得心痛得要死呀?你这破玩意到底有什么故事啊,同我们讲讲呗!
父亲顿了顿,说这玩意虽然只剩两片壳儿,但它对我来说比金子还贵重——
就在咱们进城的那次战斗中,我一人冲入一处斜坡凹地,枪弹连发打死多名匪兵,但自己也被敌人的子弹从肩下贯穿,鲜血涌出打湿了衣服。但我没有后退,接着又一颗子弹打中了我,子弹的冲击力推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摇摇晃晃倒下,当时以为完了。冲上前来的战友,把我抬下战场,及时送到部队医院抢救。过后才知道,幸好后头的那颗子弹打在胸前的怀表厚厚的金属壳上,表壳被击穿一面,表内零件已被震散损毁掉落,是这只表救了自己一命。这只表是咱们连长的,还有一封信呢,我得尽快找到他的家人。
父亲把怀表两片表壳错开,摊在手掌上,几人这才看到确有一片被击穿了个洞。
父亲他们几个人的谈话,谁也不会想到隔墙有耳。也就在那个晚上,父亲的怀表又丢了,不过这次丢的是击穿洞的那面。父亲没有声张。此后,父亲的怀表就只有半只了。
三个月后,父亲获知他所在部队接到上级指示要北上集结作准备,参加抗美援朝。父亲的血液再一次沸腾起来。眼看部队即将启程了,但他没有得到召集返回部队的命令,看样子,他得继续留下来协助地方工作。可是父亲觉得自己为战场而生,国家有难,自己岂能在后方安享太平?他态度十分坚决,咬破手指给部队领导写了封请战血书,才得以重新归队。
直到父亲启程前,乡镇的同志报告找到了吴连长所在的村子,但是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亲属了。父亲叹着气,把那封信交给了县里有关部门,揣着半只怀表再一次出征了。
父亲同志愿军战友们来到朝鲜战场,正赶上参加第五次战役。大家同仇敌忾,血战沙场,狠狠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
战争持续了一年。次年四月,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开始了——父亲所在部队按照指令担任朝鲜平康地区防御任务,在与上甘岭互为依存的西方山阵地同敌军作战。西方山地势平坦,利于敌人机械化部队行进,易攻难守,是防御敌军强攻突破的重点区域,这里的战斗与上甘岭一样打得异常惨烈。
在一次紧张激战后的间隙,满身硝烟味的父亲坐在在隐蔽战壕里抽烟,这时两个卫生员抬着个伤员经过面前,这名伤员十分不配合,嚷着放下他,他要回到战斗中……这口音如此熟悉,父亲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他叫住卫生员,跟着爬过去,扶在担架上,抓住那只舞动的手。父亲险些惊叫起来,尽管担架上的人浑身被弹火硝烟熏得黑漆漆的,但父亲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无影手,你是无影手,是你小子,你得给老子好好活着……
队长,是我,是……与此同时,那人也认出了父亲。他说不出话,右手在怀里摸索着,左胸已经被血液湿透,血还在不断往外冒。父亲将他按在担架上,对卫生员说,快,快把他抬走,一定要救活他……
战斗结束后,有人把半块怀表壳交到父亲手里,父亲才知道无影手因伤势过重已经牺牲了。
交怀表壳的战士与无影手同时应征入伍,来到了朝鲜战场。他告诉父亲,无影手同我说过这只表壳的故事。自从受到您的教育后,明白了很多道理,懂得了做人的尊严,回去后谨守诺言,靠着自身劳动养活自己,不久又响应号召毅然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随军赴朝。之前,他还说,这半只怀表壳是他最后一次偷盗,并且把它珍藏在身边,带到了朝鲜。就在刚才,他快不行的时候才把它拿出来,要我交还给您……
1953年,父亲随部队顺利回到了祖国。不久,转业回到了家乡。他原本可以到省城一家很好的单位工作,可父亲同组织要求回到家乡农村去。父亲就那样默默无闻地在老家务农。
最近,父亲常常把我认作无影手,一会儿拉着我的手说,你总算活过来了,好样的,一会儿训斥我,你干嘛要偷我的怀表,这是我战友的,不许你再打它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