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3期|杨海蒂:琼岛美如斯
1800公顷森林覆盖着的霸王岭,是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交响乐中一段宽广如歌的行板,一首充满诗情画意的交响曲。
二十年前,我在报社当记者时,兼任海南省歌舞团报幕员……
霸王岭
1800公顷森林覆盖着的霸王岭,是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交响乐中一段宽广如歌的行板,一首充满诗情画意的交响曲。
二十年前,我在报社当记者时,兼任海南省歌舞团报幕员,经常随团“送文艺下乡”,数年的演出生涯,给我留下最深记忆的是“三月三”上王下乡那次。王下乡地处霸王岭腹地,为昌江黎族自治县的最偏远山区,被称为“中国第一黎乡”“黎族最后的部落”,一直保留着最本真的民族风情。农历三月初三是海南岛少数民族地区黎族、苗族同胞的传统节日,简称“三月三”,每年的这一天,黎、苗同胞要举行各种节庆活动,省歌舞团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只恨分身乏术。
“大篷车”在崎岖山路上盘旋颠簸,我有些晕车,但奇美的自然风光不断映入眼帘,又让我兴奋不已,舍不得闭眼休息。山路一旁是奇、险、峻的溶岩地貌,崖岸上有奇形怪状色彩缤纷的各种图案,仿佛亨利·马蒂斯的狂野线条和马克·夏加尔的梦幻色彩;山路另一边“河水清且涟猗”,河岸繁花似锦水鸟成群,美得让我意乱情迷,曾经钟情过的那些河流,一下子就黯然失色了。越往深山里走,景色越发奇绝,我仿佛来到《绿野仙踪》中的奇妙世界:古木参天,藤萝密布,奇花斑斓,异草芳香,彩蝶飞舞,小鸟啁啾。童话般的美景告诉我,安徒生童话世界里的森林就是这儿:霸王岭。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起阿尔卑斯山谷中那句著名的广告语:“慢慢走,欣赏啊!”真想对司机也大喊一声:慢慢走,欣赏啊!
傍晚到达王下乡政府所在地三派村。三派村,一个宁静古朴的村庄,一片黎族人世代繁衍的土地。简易舞台早已搭好,台下坐满了身着民族服装的观众,妇女衣裙花色图案多是山川树木花鸟虫鱼,她们把大自然穿到了身上。没有热情的队列和热烈的掌声,但有衣着色彩和纯真笑容带来的热度和感染力,孩子们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趁着团友布置音响整理服装的空当,我偷偷四处溜达。村里椰林婆娑竹林苍翠;一只只青涩的小杧果,像一个个害羞的小新娘,挂在一棵棵杧果树上;果实硕大的波罗蜜,一边开花一边结果,一边还与蝴蝶眉来眼去;芭蕉树很有情调,芭蕉花开分雄雌,更好看的是芭蕉叶,国乐名曲《雨打芭蕉》就是抒写初夏时节雨打芭蕉叶的情景,极富南国情趣。不知为何,在中国古代诗人眼里,芭蕉常与孤独忧愁离情别绪相关,韩愈、李商隐、杜牧、白居易、李清照、李益、吴文英……都为之写下过柔婉动人的诗词,窃以为,数蒋捷“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句最为出彩。
当晚的演出就有器乐合奏《雨打芭蕉》,乐器中有海南特有的椰胡。黎族歌舞是不可或缺的节目,《久久不见久久见》更是逢演必唱,这是一首来源于黎族聚居区的海南方言民歌,地域色彩十分浓郁,也是琼州大地上广为传唱的经典歌曲。当晚,我奉团长之命请当地黎族青年男女登台表演,他们原汁原味的情歌对唱、犹如天籁的竹制乐、异彩纷呈的竹竿舞、野性狂欢的“跳木柴”,让我如痴如醉。
海南是全国唯一的黎族聚居区,古老的黎族是岛上最早的原住民,热带气候与原始丛林赋予他们以野性的血液与性情:男子身佩弓刀孔武有力,女子头戴巾帕妩媚多情,只要对歌起舞时情投意合,男女双方便手牵手消失在树林里。
第二天,我没有随“大篷车”回海口,跟阿霞去了她老家洪水村。阿霞在省歌舞团管理服装道具,我们相处得亲如姐妹。四面环山的洪水村,是王下乡一个完整的黎族自然村,田野连着雨林,村舍沿着洪水古河道两侧并列排布,别致的金字屋簇拥着掩映于雨林中,带有一种迷人的梦幻色彩。田园如此丰茂,村舍如此恬静,屋前舍后山花烂漫、瓜果遍地、鸡鸭成群、童子嬉戏,洪水村山川、风物、人情都如此美好,真想留下来当一名农妇。
对于黎族人来说,洪水是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在黎族的传说中,洪水题材占有比重很大的篇幅。黎族人钟爱、敬拜葫芦,葫芦成了他们的诺亚方舟,是引领他们渡海、创世纪的神物。相传在远古时期,黎族先民抱着葫芦渡过云谲波诡的琼州海峡,像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般发现了原始、神奇、美丽的海南岛。他们聚居于雨林山地繁衍生息,在悠久的历史中创造出独特的民族文化。船形屋是黎族最古老的民居,被称为“黎族精神家园的守望者”,早在清代绘制的《琼黎风俗图》中就有体现,已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金字屋既保留了船形屋的营造技艺,又融合了汉族传统的榫卯结构建筑艺术,是黎族民居的更高形式,是黎族的文化标本。洪水村的金字屋群落保存得最为完整,成为黎族民居珍贵的“活化石”,见证着黎族久远的灿烂文明。在我见过的特色民居中,黎族金字屋是非同寻常的杰作之一。
我住在阿霞家,吃地道的黎族竹筒饭,喝香醇的黎家山兰酒,吃山上采来的“黎药”野菜。黎族同胞倍加珍惜大自然的恩赐,与世代相依的雨林相濡以沫,尽情享受这片土地的丰饶,把身边的树木花草运用到极致,让植物成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他们利用“南药”历史已久,黎医黎药与其生活息息相关:家家户户有黎药秘方,他们把黎药泡酒喝、炒菜吃,生病了就采些草药来喝。有很多黎药外人不了解,只有当地人知道它们的功效。在海南岛,多是妇女上山采药下田种稻,对她们来说这是生活也是乐趣。我白天跟阿霞上山采药,晚上向她学制陶器、织黎锦。
大自然深刻影响着黎族人,他们从中汲取宝贵资源,融入民族文化艺术中。黎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口口相传的黎族原始制陶技艺,传承至今已经3000多年,是最古老的不使用任何机械的泥条盘筑法,不用设窑,直接在柴火上烧成。不知为什么,黎族制陶技艺只传女不传男。2007年,它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黎锦为海南岛特有的黎族民间织锦,纺、织、染、绣均有鲜明的民族特色,黎族女子采用植物作染料,她们是色彩搭配的高手,织出的复杂图案秒杀现代提花设备。绚美的黎锦,连接着往昔的光辉岁月,“黎人取中国彩帛,拆取色丝和吉贝,织之成锦”“黎锦光辉艳若云”,这是古人对黎锦的由衷赞美。早在宋代,黎锦就已远销内陆,“桂林人悉买以为卧具”(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宋末元初,被后世誉为“人间织女星”的黄道婆,正是借鉴了黎锦纺织技术,创制出全新的纺车,发起一场纺织业革命,改写了中国纺织业的历史。黎锦改写了黎族的文明史,堪称一部完整的黎族百科全书。2009年,“黎锦技艺”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批“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即使在今天,黎族人也保留着原始生活的痕迹,阿霞家就保存着用树皮缝制成的树皮衣,他们也懂得古老的钻木取火技艺。黎族有悠久的文脸文身习俗,民俗学家将其称为“身体上的敦煌壁画”,阿霞奶奶脸上的图文有着奇异的神秘与美感,我很想看看奶奶的文身,不被允许,越发勾起我的强烈好奇心。
阿刚是阿霞的哥哥,小伙子总是有些腼腆,说话迟缓轻柔,却是制作藤编和牛皮凳的高手。他尤其擅长制作竹乐器,大竹子小藤竹经他的手一鼓捣,变魔法般就成了奇妙的乐器:口弓、鼻箫、管箫、竹笛、唎咧等等。唎咧这名字逗我发笑,它是黎家特有的乐器,其制作特别讲究也更为巧妙:只取材于山竹尾杆,一寸一节总共七节,节节相套头小尾大,一节一个小音孔。我也想试着学做一把,却完全不得要领,反而浪费了人家一堆好料,很是自责。口弓是黎族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慕之情的必杀技,唎咧则是他们休闲时用以自娱自乐的宝贝。黎族文化特别接地气,这从黎族人的生活习俗中处处体现出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阿刚阿霞领我去往霸王岭原始密林,沿途看到一片红艳如霞的木棉花海,在微风的吹拂下如跳动的火焰。步行是亲近土地的美好方式,在一路的交谈中,我感知到兄妹俩对家乡发自内心的热爱,他们怀着感恩之心看待自然万物。阿刚爬起树来敏捷勇猛,他就像山里的土地爷,洞悉这片土地的奥秘,能叫出花草树木的名字,连椰子狸会从哪个树洞钻出来都了如指掌。黎族同胞是“森林之子”,对树木有原始崇拜,他们敬天信神乐天知命,与大自然和谐共生,保持与大自然的沟通能力,这种古老的智慧来自于对天与地的敬畏。
霸王岭保存着原始的雨林生态,保持着迷人的原始风貌,是海南热带雨林的典型代表:景观层次丰富,有低地雨林、季雨林、山地雨林等;植被类型多样,有木棉群落、桫椤群落、油楠群落、桄榔群落、萨王纳群落、陆均松群落……因为拥有全国最大的野荔枝群落,霸王岭别名“野荔枝之乡”,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沟谷中高大的野荔枝树上红彤彤一片,似灿烂的天边红霞美轮美奂。
雨林虽繁密,却并非不见天日。阳光透过枝丫照射进来,让整个空间生动起来。微风穿过林间,树木暗中兴奋,树脂从大树上滴落,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芳香。一条清溪在林间静静地流淌,溪水缓缓前进深入更深的雨林,最后在一棵大榕树旁一泻而下形成瀑布,令人愉快的瀑布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响亮。霸王岭上,几十米高的参天巨树随处可见,够三四人合抱的大树比比皆是,它们向四周伸展出粗壮的枝条,像一个个要荫庇苍生的巨人。那些“根生冠、冠生根”的古榕树,树冠能长到1000多平方米,上面竟密集着数百只鸟儿,让人看傻了眼。听说昌江有棵树冠覆盖九亩地的“榕树王”,令我惊得咂舌;又听说霸王岭有一种浑身长满刺活像狼牙棒的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