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山 归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唐朝刘禹锡的这篇名动天下的《陋室铭》，似乎是专为我们武汉的这座龟山写就的吧。你看那龟山，它头枕长江，尾抵汉水，真像是只永生不死的神龟，在长江、汉水之间昂首摆尾，怡然自得。不管人间尘寰历经了几世几劫，它却兀自酣然入梦，一梦千年。
关于龟山辞藻，我最为感佩的只怕还是那首《菩萨蛮》，“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整整快一个世纪了吧，彼时叱咤风云的那位伟人在睡狮觉醒之际曾登临此处，面对大江东去，肩挑八方风雨，仅仅只用了半阕“菩萨蛮”，便囊括了胸中孕育的天下大势，也使隔江相望的龟蛇二山在后人心中一直耸立到现在。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们，还有谁没读过“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这样大气磅礴的诗句呢！尽管龟蛇二美高不过百尺，长不及千寻，却早已被国人列入名山之谱而成为中华胜景了。
龟山之美只怕不在山而在于环山之水。你看哪，她面朝长江，背靠汉水，还有身后那一泓泽光潋滟，清波澄碧的月湖呢！登高环望，只见长江之水奔涌东去，汉江之水迤逦而来，而月湖之水则是碧波银浪。登一山而尽揽江湖好水，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真实感受到，什么是烟雨莽苍，什么又是气象万千。青山常在水长在，半为城廓半山水。唯有身处龟山其巅，你才会明白此言不虚，知晓前人为何会撰文夸赞水在城中，山在水中。
不仅如此，你再看，那清浊交融的长江、汉水在龟山渚崖风云激荡，又生出了一片茫茫苍苍的南岸嘴。那南岸嘴更是犹如一名藏之深闺的绝色女子，无论浓妆淡抹，将来一定是会惊艳天下！有景有韵，情浓意深，人间胜景尽在于此了。这只能说是天工造物的杰作，是造物主留给武汉的无价之宝啊！
其实早在伟人之前，从唐宋之际起，山上山下早就已经是游人如织的秋游或踏春之处了。禹功矶崖的晴川阁废了又兴，蛇山之头的黄鹤楼毁了又建，这一楼一阁便与雄踞江渚的龟蛇二美一起，勾勒出江汉万里图中最壮观的景色。
若得闲暇，乘兴又呼三五好友，登高临风，极目楚天，那锦绣河山一一汇聚眼前，啸傲山林，岂不是喜洋洋者乎？真个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啊。天高地远，望断天际飞舟，赏遍云淡风轻，那都是不用花一文钱的。
人在山上走，水在山下流，忽然就想起苏东坡《赤壁赋》中的句子：“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那时最令人耽于遐想的，莫过于那江上往来的船，还有风中那高张的帆了。想象那飞鸟似的云帆饱含着楚天辽阔的风情，那真是心中永难磨灭的画卷。一张小小的风帆，似乎承载着数不尽的悲欢抑扬，仿佛那江中流淌的商女泪、英雄结，还有那风中呜咽的离人恨、征夫血，都化作了慷慨浇愁的千钟波涛，都化作了千流百转的诗情与画意。
翻开历史，才知道这座古老的龟山之前还有许多其他的别名，比如《山海经》中称其为冀际山，三国南北朝时期人们又叫它鲁山，以后又有人称其为大别山，大约至明末之始，才有了如今之称谓。还有，“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这是屈原《哀郢》中的诗句。前不久翻阅过一篇考证文章，言之凿凿指称那诗中的“大坟”亦即当今两江交汇处的龟山，是江边那座毫不起眼的土堆啊！
大坟？天哪，如今我们熟视无睹的龟山，却在那个时候屈原的眼里居然是一座大坟呀！呜呼噫兮，原来这一丘浑凝如山的黄土竟然是我们古代楚国的大坟，是我们列祖列宗的大坟啊，这怎不令后世之人为此目驰神往，动魄惊心！尽管笔者也曾怀疑先秦时期的那个“坟”字与今日是否有着相同之意，然而窃以为将龟山当作我们楚国的大坟，也未尝不可。何况从古至今，龟山上本来就有着无数层层叠叠的坟茔呢，其中史册留名者前有三国东吴大夫鲁肃，后有元末与朱元璋争天下而亡的陈友谅。比起陈友谅之流，更有无数雄魄精英以及那些未曾留名、也不屑留名的籍籍英烈，那些满天繁星般的烈烈忠魂，只恐也深眷于此，长留于此吧？
刹那之间便凭空让人生起谒灵朝圣般的虔敬之心，只恨不能深深叩拜下去，朝天奠祭英灵。这一座寻常的土石之山，竟然成为跟我们每一个荆楚子民有亲有故的灵山圣境，成为荫佑子孙、恩泽后世的风水宝地了。此山的一草一树仿佛都潜藏着荆楚文化薪火相传的密码，蕴藏于此山中的一砂一石似乎也都凝结着祖宗先人的永久记忆，无言地诉说着他们的辉煌与梦想，还有他们的痛苦与忧伤。
想那两千多年前，被谗遭逐的三闾大夫黯然离开郢都，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下，游荡踌躇于楚天湖湘之间。也许某一日某一时，这位千秋诗魂怀着一腔忧国忧民的悲愤，登上故国之大坟，遥望祖宗之家邦，怎能不大恸于内，流涕痛哭？他那有国难投，有家难归的至情至痛不是化作了离骚，化作了九歌，化作了招魂？也化作了楚天那瑰丽如火的晚霞吗？如今两千多年都过去了，山虽无棱，却穆然无语如同一本厚重的大书；树老根深，却犹自遮挡着八方袭来的风风雨雨。
楚辞九章之中，哀郢过后便是招魂。魂兮归来啊魂兮归来，东风正好胡不归？后世之人每每登山临胜，似乎是应了祖宗先人之约，来叩问天地。那古老如歌的招魂之声，莫非不正是从耳旁风声飒飒而来，不正是从眼前涛声呼啸而来，也从心底潮音喷涌而来？千古以下，如今究竟还有几人能与屈原同思同想，同歌同哭？
魂兮归来啊魂兮归来！纵然它不是坟山也应该是一座灵山，纵然它不是灵山也应该是一座归山，因为这里才是我们荆楚故国的根啊！树高千丈，总要落叶归根，那纷纷繁繁的枝叶总要一茬一茬地归于山，归于水，归于尘，归于故国田园的五湖三江啊！
归来吧归来啊！让那些故土而生、故水而养的故国后人望乡而归！
归来吧归来啊！让那些此岸与彼岸、此地与彼地的后世子孙望山而归！
归来吧归来啊！让那些浪迹天涯的行旅倦客，让那些望断秋风的孤舟游子，让那些萍踪四海的后世学人，遥望父母先人家邦，乘风而归啊！
如今龟山上有好事者修有计谋殿还有三国故道，故道上走来一群喧闹的台湾游客，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其中一位白发长者随后拄杖踽踽瘸行，不时停下杖来频频回望大江，眼眸中似有不舍之意。冒昧攀问之下，知斯人是鄂籍老兵，命运使然不得不离乡背井，在那个不幸的年代与故乡山高水遥。不曾想海岛一隅，竟流走了大半个世纪。当蓦然惊觉时，早已是韶华流失，不堪回首了！如今青山依旧，碧水长流，而当年那位英姿勃发的翩翩少年，却已是青丝如雪，垂垂老矣！
海天无情，却隔不断绵绵无尽的乡愁，故土乡音，不知是喜是悲？那长者与我坦言，他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再亲近一下故土，再望一眼心心念念的长江、汉水。
此时此刻龟山就在他的脚下，汉水、长江就在他的眼前。比起那些不能归、不可归、无法归来的人来说，这位鄂籍老兵当然是幸运的，然而他却满目怆悢，向我吟哦起客死台湾的于右任老先生临终前写下的那首著名的《国殇》：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这首以屈原《国殇》为题的诗作，当是于右任老先生83岁的绝笔，他至死也忘不了的依然是梦返故乡，魂归大陆！吟罢《国殇》，潸然泪目中，直恨不能将龟山径直改称为归山啊！时间等不起呀，真个是归心如梭，归心似箭啊！
想我那求学欧洲的大女儿也是从这条大江开始，从此便负笈远行，踏上了漫漫的求学之路。那放飞的风筝后来也是越飞越远，最终是望不见了。异域传音讯，何物最关心？别的都无须再想，只盼何时女儿学成归来，仍似青春年少，是否能与父母家人携手重登龟山，指点长江、汉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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