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2期|张雅琴:尼斯格
尼……
好几次,一个人走在路上,想起了尼斯格。我问一个蒙古族作家朋友:尼斯格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答:敏捷,形容速度快,就像飞似的。“就像飞似的”——正是我心中尼斯格的样子。
尼斯格过来时,我和画家安泽正坐在草地上拍照。我面朝东,安泽半蹲在五米远的地方,镜头对着我。尼斯格是从我们侧面跑来的。陈巴尔虎的草高,又密实,让尼斯格的到来悄无声息。安泽先从镜头里看见了尼斯格。紧接着,我也感觉有什么东西紧贴住了我,侧头去看——宽而大的嘴巴,一排锋利的牙齿,粉红的舌头……尼斯格的下颏已经抵在我的左肩膀上,呼出的热气直扑我的脸。我在瞬间魂飞魄散。
可我不能站起来跑。先别说我腿已被吓软,根本不足以支撑我站起来。就算我能站起来,这么平坦空旷的草原,我往哪儿跑?我不跑,尼斯格也许会放过我,我一跑,万一激起尼斯格的野性,我不是找死吗?尼斯格如果也能站起来,个头和我不相上下。我只有听天由命。谁的人生没有几次听天由命呢?我挺直上身,紧提着一颗怦怦跳的心,连呼吸也屏住了。暗中祈求上帝保佑,让尼斯格快点从我身边过去,而不是突然给我一口。安泽的想法和我的一样。我们都按兵不动。
尼斯格紧贴着我嗅来嗅去。我的后背、胳膊、手,甚至脚都被嗅了个遍,我僵尸般一动不动,包括尼斯格嗅我脸时。尼斯格嗅我脸时,并不是正对着我,而是站在我的左边,歪着头嗅。尽管我努力装得很放松,毫不在意,可我的心跳总想出卖我,扑通扑通扑通——我真怕尼斯格听见。我觉得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激怒尼斯格。微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好在它是无声无息的,草尖儿的颤动也是无声无息的。我的意志力就要崩溃了。我干脆闭上了眼睛。尼斯格从我左侧转到了右侧,热乎乎的气息随之扑上我的右脸颊。也许尼斯格就要下口了吧。我正绝望时,突然听见安泽轻声笑了。我慢慢地小心地睁开眼——我的天!原来尼斯格完全没有走的打算——它匍匐着在我身边趴下了,一只前爪还搭在我的腿上,眼睛眯着,看向远处,又像什么也没看。
我又惊又喜,不敢确定发生了什么事,去看安泽。安泽向我调皮地眨眼,开心的笑脸肯定了一个事实:尼斯格不但没伤害我,还把我认作了朋友。我有一种感动,那种感动比刚刚经历的恐惧和绝望更让我不知所措。我先极其友好地对尼斯格轻声说:我去年还来过你们陈巴尔虎草原呢。尼斯格的尾巴摇了摇,似乎在听。片刻犹豫后,我试探着去摸尼斯格的脑门,尼斯格立刻就闭上了眼睛,侧歪着头,很享受的样子。我再去抚摸尼斯格的脖颈,尼斯格就向前伸了伸头,很明显是为了方便我。等我抚摸尼斯格耳朵的时候,尼斯格竟然转过头,让那只耳朵冲着我。体贴的尼斯格!
尼斯格的毛又长又厚,抚摸已经表达不了我对它的喜爱,我开始轻捏尼斯格,从脖颈到后背。最后,尼斯格翻转过身子,把肚皮亮给我,自己睡着了。
这熟悉的一幕——尼斯格太像老家的黑子了。我才发现,它和黑子同样的个头,同样的颜色,它们也一定有同样的赤诚的情感。每次我回去,黑子都围着我,窜前窜后表达见到我的兴奋,系着它的铁链哗啦哗啦响,几次差点绊倒我。我捏着黑子——不,是尼斯格,大地散发着香气,那是蒿草、野花和阳光掺杂在一起的香气,是陈巴尔虎草原初夏的味道,也是四千里之外我故乡初夏的味道。萍水相逢,我把尼斯格当成了黑子。莫非,我也是尼斯格记忆中的故人?
有人站在蒙古包门口喊吃饭,说肉粥熬好了。我拿不准酣睡的尼斯格会不会醒来跟我走,我叫它:走啦。它没醒,我轻轻站起,走出几步,回头,尼斯格正抬头看我。我向它招手:过来呀。尼斯格一跃而起,小跑着追过来。尼斯格全身的毛都向后倾,只有头高昂着,坚定、勇敢、奔放、威猛。它跟在我身边,不肯超前一步,也不肯落后一步,分明是我最忠诚的护卫——尼斯格完完全全还原了黑子。
当我一只手搂着尼斯格的脖子出现在蒙古包门口时,大家都很惊奇,立刻有人给我们拍照。有人让我赏它。我进到包里,从桌上割了一小块肉,摊在掌心拿到门口喂尼斯格。尼斯格没有一口叼过去,而是小心地把肉舔到了嘴里,大家都看出来了,尼斯格是怕咬到我的手。尼斯格吃完就站在门口,懂规矩地不肯进来。阿梁也来喂它,用筷子夹着肉,尼斯格同样小心翼翼,牙齿连筷子都碰不到。尼斯格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有人给它一块大的骨头,它叼住,转身走了。尼斯格没舍得吃那块骨头,把它埋起来了。阿梁给我看尼斯格埋骨头的视频——尼斯格专注地一爪一爪地扒坑,尼斯格把骨头放进去,尼斯格仔细地埋土……节俭的尼斯格!吃完饭,我们要去另一片草地写生。尼斯格向我跑过来,它在我面前站住,两条后腿直立,两只前腿尽力向前伸展,下巴靠在我的脚背上,我以为它不过是随意伸个懒腰,可它竟长时间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个调皮的孩子。我把手搭在它的肩膀处,稍微用力往下按了按,它也不改变姿势,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全身也跟着摇摆起来。我早已过了善感的年龄,可尼斯格打动了我。我蹲下,抱住它的头。
写生接近尾声,我跑回来找尼斯格。几个蒙古包的前后我都找了,没有看到尼斯格,却看到了另一条灰白的狗,在啃一块骨头,我像叫尼斯格那样叫了它:嗨!它抬起头看我,目光里全是警觉,更让我想早点见到尼斯格。尼斯格的目光是信任和友善的。我问一个坐在蒙古包前的胖胖的烫发女人:您看见一条黑狗了吗?她回答我:刚才还在这呀。我再问:是您家的吗?她笑了:不是,我是来旅游的,你问问那位大嫂。大嫂站在隔壁蒙古包前,穿翠绿色蒙古袍。我心生希望,觉得尼斯格就是她家的,几步奔过去:那条黑狗是您家的吗?它在哪?大嫂不会说汉语,腼腆地笑,连连摇头,同时用手向我身后指。我转过头,迎面走来一个魁梧的蒙古族汉子,古铜色面孔,穿天蓝色蒙古袍,系橘红腰带,肩上扛着长长的套马杆,大步流星。我拦住他:你好,那条黑狗是您家的吗?他大声地说:是呀。我高兴地:它去哪儿了?他:死了!我心里咯噔一声,想他大步流星的样子,是因为着急尼斯格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变了:什么时候死的?他:去年。我松了一口气,不是尼斯格!我再问他:刚才在的……一条黑狗,跑起来很快,个头……没等我说完,他就接过话:噢,你说尼斯格啊,它回家了。我着急地:它家在哪儿?他眯着眼睛,向前努了努下巴,伸手一指:那!
远处的山坡上,有三个洁白的蒙古包,一个蓝顶的房子,还有两垛黑黢黢的东西,是干牛粪吧。我也眯着眼睛,但我没看到尼斯格。尼斯格也许正在哪座蒙古包的后面睡觉——尼斯格多喜欢睡觉啊。
坐在车上,我使劲扭着脖子向车后看。哪个蒙古包是尼斯格家的?我也有担心:明天,尼斯格会不会忘了那块骨头?或者,万一夜里下雨,尼斯格找不到埋骨头的地方……
张雅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曾获内蒙古自治区第十届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在《北京文学》《作品》《广州文艺》《飞天》《北方文学》《草原》《散文》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电影剧本。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四部及长篇报告文学《草原四季 亮丽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