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4期|季栋梁:鸟庄子
鸟庄子在达达谷里。
我们这一带属于黄……
老猴子发了两组照片,是他最近拍到的鸟庄子新来的鸟儿。老猴子在城里晃荡多年,过了知天命之年,叶落归根,回老家守着鸟庄子拍鸟去了。
鸟庄子在达达谷里。
我们这一带属于黄土高原丘陵区,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千山万壑”。山多为黄土山,坡度平缓,既不是悬崖,也不是峭壁,一味的慈眉善目,多以梁、峁、丘、岗名之,更形象的称谓是“圪垯”“鼓堆”(平地上鼓起了一个堆,正月雷,墓鼓堆;二月雷,麦鼓堆),但体量庞大,连绵起伏,各有形象,龟背梁、虎头峁、瞭马山、蚰蜒岭、卧牛岗……尤其夕阳西下,光影迷离,格外形象生动。与山孪生的是沟,山下蛰伏着枝枝杈杈的沟,如叶子的脉络,山相扶而沟相通,多以沟、壑、谷、壕称之,或为平缓的“U”字形,或为陡峭的“V”字形。
达达谷为“U”字形山谷,谷底平坦,是曾经的古丝绸之路。达达谷我在作品中多次写到,读者不止一次质疑是不是“鞑靼”的错写。我如实回答没做过考证,但在所见到过的文件中、地图上都写作“达达谷”。不过,在我们宁夏西海固这片土地上,蒙古语地名不少,如“阿布条”,蒙古语意为“冬营盘”;周家圐圙,蒙古语意为围起来的草场,今多译作“库伦”;“脱烈”,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托雷的译音等等,附近还有乱堆子、蒙古堡、蒙古堡庙等遗址,而曾经显赫一时的安西王府就在西海固之固即固原市城外的长城梁上。西海固之海即海原县,元代称“海喇都城”,更具代表性。《海原县志》解释:“海喇”为蒙古语,意为“美丽的高原”。而多位蒙古语专家研究结果指出,“海喇都”为“哈老徒”的音讹,《元史》载,成吉思汗“乙丑,崩于萨里川哈老徒行宫”。《蒙古秘史》载: “戌年秋,成吉思罕出征唐兀惕百姓。妃子中携也遂妃以去矣。”
上小学时每到暑假,砍草就成了我每日的功课。暑假,正值百草抽穗灌浆,花期早的草籽实饱满,顶得上饲料。我家养着十只羊,七只母羊三只羯羊。我们这里干旱主宰,靠种地日子艰难,养羊是我们过生活的依托,也是我们生活的历史传承。史载西海固“牛羊塞道,马尾衔接”,曾是义渠、乌氏、猃狁、匈奴、鲜卑、羌人、党项、蒙古等“逐水草而迁徙”的游牧民族的福地,曾出过一个富甲天下的人。《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而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以前家家至少有一群羊,大群二三百只,小群也有四五十只。可那几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羊不让多养,一口人只准养一只,超过指标就会成为资本主义尾巴,是要割掉的。养七只母羊是为了卖羊羔。羊羔满月就能卖钱,羊羔肉、二毛皮都是全国有名的特产,只要在四十天内卖掉,就不会当尾巴割掉的。七只母羊朋了群,专门有人放牧。三只羯羊是不能随群放牧的,那上山下沟的,一天来回走三四十里,吃不肥反给跑瘦了,只能在家里育肥。经过几个月育肥拉到集上一卖,钱全给奶奶吃了药,因此家里一来人奶奶指着羯羊给人说这是她的药。
喂着三头猪,一头年猪两头母猪。过了腊八出年猪(出就是杀,年节忌讳说杀),留小猪。年猪一喂一年,能腌一大缸肉方子,一家人细水长流地解一年馋。“牛羊猪,三年五”,就是说三年能下五个(窝)。母猪一窝能下十一二个猪娃子。
还喂着生产队一头驴。那时候我们生产队的牲口不像许多生产队集体饲养,而是分户饲养,一家喂一头,两户配对轮流犁地。分户饲养的好处在于牲口犁一上午地,下午就闲了,能帮家里干驮水、推磨、拉碾这些活,还可以骑着浪亲戚、赶集,驴粪还可烧锅煨炕。当然,鸡也吃草。
羊、猪、驴是放不到一起的,只能砍草回来喂了。驴吃大草,叫砍草;羊吃软草,叫寻(xìn)草;猪吃细草,叫挑草;鸡吃嫩草,叫剜草。叫法不一样,草就不一样。庄子附近的田地沟谷也有草,可是套驴车去,驴总是一门心思要往庄稼地里扑,十分讨厌。一旦跑进庄稼地,一两个人很难赶出的,不套驴车就得一趟一趟往回背,就太麻烦了。再说近处的草都让人和羊牲口踩踏得不新鲜,有腥臊味。驴犁了一上午地,下午歇缓,吃过午饭,正好套车进达达谷。
达达谷虽然距离村庄远点,可草天草地,那时候的达达谷就像铺着草地毯,冰草、枝儿条、香茅、狗尾巴草、苦籽蔓、梭梭草……畜草茂盛鲜嫩,镰刀挥过,草唰唰唰倒了下来,割一车草就像耍一样。半车草就够喂一天,剩下半车阴起来,到了以枯萎的庄稼秆为草的冬天就是好草了。达达谷的花儿繁茂,你方开罢我绽放,珠光宝气的,即使到了冬天,还有一种挨地红的草,草茎紫红,就像开着红花。野果是丰盛的,野葡萄、稠李子、杞子、草莓、核桃、沙棘、刺玫果、马茹子、奶尕子、羊解蔓、酸妞妞……编了一个草提兜,边吃边摘,一阵儿就能摘一提兜。扎烂手是常事,但凡果子都有刺保卫着。
暑假正值酷暑,吃过午饭,日头暴晒,达达谷却是凉爽的,因为达达谷两边是起起伏伏的山峁,太阳稍稍斜过中天,阴影苫盖过来,而沟谷也是风道,盛夏虽然少风,但沟谷里空气流动,酷暑被消解,一点不闷热,连花姐姐、蚂蚱、蝈蝈、丝虫、金牛、咕咕……这些伏在草丛中的小虫子都不避暑歇晌,鸣叫声嘹亮清爽,不知哪种虫子,叫声像一粒极小的石子落在音质很好的铜锣上。
进入达达谷驴也高兴,到了草地上,卸了车,驴会得到相对的自由——绝对的自由是不行的,它几个欢子就撒到沟那边或山背后去,而别的牲口一挑逗召唤,更是大屁轰天,跑得有远没近,架子车就得自己拉回去。给驴相对自由有三种方式:一种是绊前腿,拉下缰绳绑在驴前腿膝盖以下,这样它就跑不起来;一种是戴项链,用两尺长胳膊粗的四棱吊棒子,用绳子从两头一拴,挂在驴脖子上,等于给驴戴个项链,驴一跑吊棒子就在驴膝盖上像敲鼓;一种是画圆,用两丈左右的长绳把驴縻在一片草地上,让驴以縻橛为中心转磨吃草。第一种绊前腿,驴就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跟别的驴见了面就没法互啃脖子互碰嘴唇,要知道这可是驴之间最重要的交际方式。第三种画圆呢,就两丈方圆的地盘,驴就无法融入驴群中,别的驴叫着跳着,它心慌意乱,哪会安心吃草?第二种戴项链呢,驴可就自由多了,除了它撒不了欢,啃啃脖子碰碰嘴唇的,甚至颠着蹄子小跑也不影响,能和别的驴在一起,吃草吃得很好,到天黑就吃得饱饱的,都不用添夜草。黄昏时分,躺在装满草的驴车上,驴会晃晃悠悠地把你拉回家。即使是睡着了,驴也会一点弯路都不走,惬意得很。我家喂的这头驴很漂亮,通体黑色,年岁正值驴的青年,毛色缎子一样油光闪亮,白嘴头子、白肚子,四个蹄腕白色。
进达达谷还能搞副业。达达谷里有甘草、秦艽、地咕皮、刺五加等十几种药草,还能够捡到各种骨头和山刺草蒿挂下来的羊毛,这些代销店都收购。
当然,最吸引我们去达达谷的是鸟庄子。
鸟庄子,顾名思义,鸟的庄子,是达达谷的一条岔谷。种谷、巧儿、燕子、鸽子、喜鹊、骚姑姑、呱呱鸡、沙鸡、嘎咕、野鸡、谷巧儿、花豹、白脖、绿头、豆鸭、麦鹅、狗头、冲天子、大尾巴、气死、赖皮、呆脑、红鼻子、水老娃、白头翁、老镰刀、红缨枪、小寡妇、小麻子、骚包包、瓷怪子、秦太子、鹞子、隼儿、老鹰、老雕、老鸨……仿佛这世上的鸟都集合到这里了。除了极少数的比如燕子、鸽子、喜鹊我们能叫上学名,大多数鸟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学名,都是我们叫出的土名,等我有条件弄明白鸟的学名时,这些鸟,飞走了。
岔谷谷口天然竖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就像是大户人家院落里的照壁。整块岩石像奔驰的马,突出的岩嘴犬牙参互,被风镂出一道道风的痕迹,仿佛飞扬起来的马尾,就叫了马尾岩。多年后,马尾岩让人撬走了,拉到城里卖了钱。
站在马尾岩上看去,谷里草坡上,落满鸟儿,悠闲自在,各有风度,野鸡拖着长长的尾羽像个绅士,步履优雅,它会把水潭当成镜子,在水潭边翩翩起舞;白脖一袭黑衣,嘴、爪却艳红,脖颈有一圈雪白的毛,就像个修道士;谷巧儿羽毛红、绿、白相间,别看小,叫声却尖厉,像是要钻穿你的耳膜;红缨枪总是背风,羽毛给风掀起,就像红缨枪的缨穗;地巧儿极小,成群出没,一群上百只,落在地上蹦蹦跳跳,就像雨落在水潭冒出的泡泡;呆脑在草地上偏着脑袋盯看许久才啄一下,看上去呆头呆脑,其实非常敏捷,有个风吹草动,总是第一个冲天而起;嘎咕则一直垂头寻觅,很有节奏地发出“嘎咕——嘎咕——”的叫声,就像一个肠胃不好的人一直打嗝;鸽子在草地上安静地鹐啄草根草果,狐狸会潜入鸽群捕捉鸽子,然而鸽子是蔑视狐狸的,允许狐狸走得极近,然后一展翅膀在几米之外了;老鹰恨天不知有多高,永远在天空冲击更高的高度,累了,平展着翅膀飘在空中,就像水性很好的人躺在水面……小的鸟永远是一个团结的集体,在天空一个弯一个弯绕着飞,羽毛折射出五彩的光线。嘤,醉,刮,嘎,啾啾,吱吱,哇哇,喈喈,咕咕,哑哑,啁啾,唧啾,种谷,苦哇,呱呱呱,呀呀呀,叽叽喳喳,害啦害啦,咕噜咕噜……鸟的鸣叫声在谷中交响。鹞子、隼儿、老鹰、老雕、老鸨这些猛禽,会突然像歼击机冲入鸟群中,把鸟群炸得四分五裂,扑棱棱,呼啦啦,突噜噜,嗖嗖嗖,整个山谷惊慌失措,一片混乱,一群群翔起,云团一样遮天蔽日,这些家伙却都有收获,有捉了鸟的,有捉了兔子的,最让人佩服的是老鹰,一个跟头从高空直直扎下,瞬间腾空而起,爪下明灿灿的蛇在扭动。从那么高的天空,老鹰怎么就发现了草丛里游走的蛇呢?
进鸟庄子前,我们是要争“皇上”的,就是每人编一个提兜(捡鸟蛋总得有个东西装呀),谁编的提兜漂亮谁就争得“皇上”。漂亮当然是有标准的,看谁的提兜用料珍贵。提兜多以芨芨草为骨架,芨芨草坚韧,这不珍贵,因为芨芨草遍地皆是。珍贵主要体现在编经纬的草茎上,越奇特越难得越珍贵,因为奇特的草像串崖红、崖紫、白线、粉芦、鬼头发等色彩奇艳,都长在悬崖绝壁上和狭缝阴窟里,擅长攀爬的山羊都吃不上的,要采到可是极不容易的,那就要看谁有能耐了。而串崖红、鬼头发更是结实,丝线似的须子能吊一二斤重的土块。我们能编织出图案精美的网兜,有飞禽走兽,有花草树木,也有“红太阳亮闪金光”“忠”“万岁”“语录”等语录字图。争坐到“皇上”,大家每人都要进贡,就是五颗鸟蛋。鸟蛋大小不一,像大雁蛋一只就有五只谷雀蛋大,因此蛋得由“皇上”挑。我们那一带有讲究,鸟蛋是不能往家拿的,所以我们会当场全部烧烤,争来“皇上”也只是争了个荣誉。
登上马尾岩,我们会大吼大叫,惊起鸟群,石头、土墼、棍棒齐出,弹弓连发,希望能打下鸟来。运气好点有可能打下笨笨、花鞋底、巧儿,这些鸟小,起落永远是一个团结的整体,群大而密集,云团般飞翔。大的鸟也成群,可它们飞翔起来群疏朗又大,即使打上了也打不下来。因此,多数情况下一无所获。
被我们搞乱了的鸟群又惊动了沟里潜伏着的黄羊、野兔、黄鼠狼、狐狸、野猪,从草地窜出,生动了一片草地,就像个意外。狼和豹子都是有的,豹子很少见到,狼是常见的。狼多独行,像一个孑孓行客,在高处发出一声孤独的长啸,消失在谷壑中,留下一个瞬时的幻影。其实动物都是怕人的,十几个孩子那是一股势力,一旦疯狂追撵起来,就是一股龙卷风,所有动物都会给吓得奔逃,遁入七沟八岔中去了。
鸟庄子是不好进的。发现有人进了庄子,鸟儿们会扑来,盘旋叫骂,围追堵截,扑着啄你。保卫家园,鸟儿非常尽责,连老鹳、白头、老鹰、大尾巴这样的大鸟都加入保卫战中。鸟儿驱赶攻击主要手段是啄,头、脸、胳膊啄烂没啥,几天就长好了,眼睛啄瞎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因此进鸟庄子要准备一截树枝或刺杆提着,时时挥舞。进鸟庄子人少了不行,两三个人会被鸟们赶出来。有一年乍耳朵家在鸟庄子拾掇了庄院,一家人住进去没仨月,让鸟给赶了出来。乍耳朵说鸟儿欺负人可是有手段,在你的头顶下蛋哩,蛋破了,蛋青蛋黄流得你满头满脸。他家一出马尾岩,鸟儿开了欢送大会哩。当然想进鸟庄子人多的是,手卷成喇叭筒“嗷号”几声,然后一声“进鸟庄子喽”的长啸,就是吹响集结号,空落落的街巷立刻会冒出来七八个、十来个脑袋,像一朵朵蘑菇从地里冒出来。
进了鸟庄子,每个人头顶都有鸟儿旋着叫着,鸟儿如影随形,各施展特长。冲天子脾气暴躁,像一架战斗机自杀式俯冲下来,仿佛要和你同归于尽,啄你一下腾空飞起;狗头嘴笨,却有计谋,抱一块石头飞到你头顶扔下来,那石头有的比洋芋大,落到头上就起个包;长嘴悬停在你头顶屙屎,翅膀扇得像跺脚,屁眼里挣出“不不不”的声音;叫骂最凶的是骚姑姑和小寡妇,时而俯冲下来,时而冲天而起,那翅膀扇得就像女人骂仗拍屁股;气死在天空转圈圈骂你,很有耐性,能和你对骂一天,说是骂一天也就气死了;赖皮特别难缠,最是记仇,也最会盯人,就像打篮球只要盯上你非常专一,会纠缠着你直到离开鸟庄子,别人招惹都不分心。让赖皮盯上也好哩,进了鸟庄子只要有鸟盯上你,其他鸟就不再盯你了,赖皮虽然难缠,攻击性不强,否则让真正的恶鸟盯上,得时时刻刻小心……
鸟儿们对付我们认真的程度,让我们认识到鸟儿也是爱跟人骂仗的,就像人时间长了不骂仗不打架会觉得啥意思都没了一样。我们当然是喜欢和鸟骂仗的,挥臂舞棒,又蹦又跳,叽里咕噜和鸟儿对骂,甚至狂拍屁股,鸟儿就很激动,表现优异。我们最喜欢跟红鼻子对骂,这家伙脾气贼大,就像骂街的泼妇,越骂鼻子越红越大,像熟透了的草莓又在水中泡过,最后都发紫了,像霜煞过的野葡萄,说是鼻子会像吹气球吹炸了,我们当然希望能看到那鼻子像炮仗一样轰然炸烈……
隔几天进一趟鸟庄子,鸟庄子绝对不会亏待我们。我说的当然是鸟蛋,吃鸟蛋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矮树上,石板下,岩缝里,崖洞中,一窝一窝的,路边的草窠里都不少,风掠过,草儿倒伏,一窝一窝的鸟蛋就会浮现出来。这是小暑之后的景象。
小暑之前我们是不捡掏鸟蛋的,因为你不知道哪只蛋被孵过,里面的蛋清蛋黄已经混沌,有的都有了小鸟的雏形,这种蛋是吃不成的,而你糟蹋了生命罪孽特重,等于害了命。当然鸟儿要孵小鸟,也不会将蛋随意下在低矮的墙洞、草窠里,而是下在隐蔽险要的高处。小暑之后,马上入秋了,孵出小鸟要活下来长大冬日随群迁徙都很不容易,鸟儿不再孵小鸟,下蛋就随便了,而这时节鸟儿还在产蛋旺季,低矮的壁洞、草窠,路边的草丛,一蹲一个蛋,一蹲一个蛋,下蛋后就飞走了,都不回头看一眼,就像蛋是给我们下的,因此,不一会儿草网兜就拾满了鸟蛋。
当然是烧烤着吃。找一片沙土地,连踹带趿,把黄土揉搓成细面儿,先把大点的蛋埋进去,去沟壑抱些冬天被风卷入的枯蒿,堆在上面点着,等大火过后,把火焰拍灭,只剩火籽,跟细土、鸟蛋搅拌。鸽子、鹌鹑这一类鸟的蛋小,就采荷叶包起来,放在蒿上烤,等荷叶干了,蛋也烤好了,特耐嚼,越嚼越有味道。我们会带一包盐面子,拿蛋蘸着吃,真香啊。一人大大小小吃二三十个鸟蛋,大家互相对着吹气,谁嘴里有鸟粪味儿,谁就吃得最多。
当然,我们是要捉鸟的,尽管捉鸟会遭鸟的嘲笑。
最有可能捉住的是呱呱鸡。呱呱鸡不像野鸡那样修长苗条,像家鸡臃肿笨拙,尽管每一枝翎羽都充满了飞翔的欲望,可起飞时不像别的鸟儿一展翅便高飞云天,而是要顺着山坡往下疯跑,就像滑翔机要借助惯性起飞,要是遇到悬崖高坎就好了,一跟头栽下去,从崖坎下起飞。因此,捉呱呱鸡得从三面箍住逼它一直向上坡跑,它就很难飞起来。呱呱鸡的羽毛和黄土地一色,夹杂的斑纹是麻灰的,追至无路可逃时,它会找个坑窝一卧,抱一个土疙瘩,你要稍不细心专注它就躲过去了。不过,这种情形下要捉住了,谁会弄死吃了呢?都会笑笑,一扬手放它飞了。我们这里有句话,“扑到怀里的鸽子都往死捏”,骂一个人要是用了这句话,那这人就没救了。鸽子的天敌是鸽鹄,孵化期母鸽正常情况下产一对蛋,孵出一对鸽子。倘若产三颗蛋,就会有一颗蛋孵出鸽鹄,与鹰鹞一样凶残,吃了一母同胞,出窝捕食同类。鹞子、隼儿、老鹰、老雕、老鸨也都捕食鸽子。鸽子被追急了,会扑进人的怀里,这鸽子你能把它弄死吃了?
也逮野兔。狡兔三窟,兔子警惕性贼高,总是潜在远离窟穴的地方吃草、戏耍,一有风吹草动逼近,兔子就会奔逃向窟穴。兔子不吃窝边草,为啥?兔子打洞做窝都选草最茂盛的地方,窝边草吃了,窝就露出来了。逮兔子人少了是不行的,一两个人逮兔子,会被兔子耍笑的。兔子悠然奔跃,那红灯笼一样的眼睛蔑视着你,站起来冲你手舞足蹈,吱哇吱哇,你觉得眼看就能踩住它了,它一个潇洒的急转弯就把你扔在十几米开外。你继续追,它就一个弯一个弯地遛你,逗你玩。想逮兔子少说也得四五个人,手提棍棒、麻绳,形成一个扇形打着草吆喝着往前走,先把兔子踩出来。捉兔子与捉呱呱鸡恰恰相反——箍住兔子往下坡追。兔子前腿短,后腿长,上坡快,狗都追不上,下坡坡陡,兔子蹦得快了就栽跟头,这就是为啥俗话说上坡兔子是狗的舅舅,下坡狗是兔子的舅舅。兔子脑盖骨薄,磕碰在树干岩石上就闷死过去了,“守株待兔”的寓言故事,就是这样的。
捉到呱呱鸡或野兔,当然要烧烤。老猴子拿镰念叨着他爹杀猪宰羊时念叨的“怪刀子不怪我,怪你命里头遇见我”宰杀,我们则蹿树上崖,擗干枯的荆枝、柴蒿,用荆条将鸟、呱呱鸡、野兔穿上,柴堆点着后先不让起火焰,让烟熏上一阵,然后再扇出火焰来烤。大自然为我们准备了调料,野胡椒、孜然、梢梢香、猪板筋、猫爪爪,这些荆棘蒿草就像人各有脾气,各有味道,就是各种调料,有一种蒿草我们就叫调和,我们进鸟庄子只需要带包盐面子。这些荆棘蒿草不时往火里加一把,就像烧烤时往肉上撒调和面,熏烤入味,那可不是一般的味道。那可是真正的烧烤啊,色香味俱佳。吃了兔脑子,香破人脑子,撒上盐面捣搅一顿,真是香得没法说。谁吃兔脑子,那得争。摔跤、划拳、跳远、掰手腕,赢了才能吃到。
我们还要洗“花瓣浴”的。那时候我们哪里知道“花瓣浴”,是那位城里女娃告诉我们的。那年,来了一位城里女娃,因为她的父母都下放改造了,一个去青海,一个去云南,他们不愿让女儿跟去受罪,在城里又无亲戚可投,就让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领到家里来了。她的母亲是个大医生,一直培训赤脚医生,去疼片是她培训的学生。我们在鸟庄子吃过鸟蛋,就都跳进潭里耍水。暑假正值雨季,隔三岔五的会来一场雨。雨后,窠潭坑塘积满了水,像一只只碧蓝碧蓝的眼睛,映着高天流云山形树影。雨落旧花催新花,潭里漂浮着一层花瓣,石潭就仿佛是被锦缎苫盖着的酒坛。城里女娃第一次进达达谷,在草丛中浪来浪去“啊噢”“啊噢”吆喝着,说天堂一样美丽。我们说你见过天堂?她说没人见过天堂。我们说那你说天堂一样美丽?她说想象呀,天堂就是用来想象的,人人心里有天堂,你们想象的天堂是什么样子呢?我们说没想象过。她说现在想象一下,都把眼睛闭上。我们说不用想,我们和你想象的天堂肯定不一样。她说想象出来的天堂应该都是一样的,就是达达谷这样的。
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她说照相机要没让抄走带来,咱们照相多好。我们个个大张着嘴说你你你你家有照相机?她说有,高级哩,我爹从苏联带回来的。我们的嘴张得更大了,说你爹从苏联带回来的?她说我爸是苏联留学生。我们痴愣了,她说我妈也是,他们在苏联结婚的。我们痴痴地看着她,像听人说梦。老猴子就是从那时起对照相机、摄影产生了兴趣。
进了鸟庄子,我们捡够了鸟蛋,开始打鸟捉兔。尽管我们都很努力,从内心里大家都想好好招待招待她,也想让她看看我们有打下鸟捉到兔的实力,遗憾的是我们没打上鸟,也没捉上兔子。吃过鸟蛋,我们就扑向水潭,她说好多好多花瓣,你们洗的是花瓣浴,好痛快。我们第一次听到“花瓣浴”,也知道了这世上还有花瓣浴。她说我在家就洗花瓣浴,没想到在这里能洗这么好的花瓣浴,我们也找个地方洗花瓣浴去。呃,值得一说的是这个城里女娃初来时,身上生了虱子、树上垂下毛毛虫都吓得号哭,几个月后,简直就是个女土匪了,上树如猴,翻墙赛猫,趴在坟地里装鬼吓人。
鸟庄子里有一种草,叫白草,与芦苇有些像,不过很低矮。这白草生命力极旺盛,说有一天白草和绵蓬(非常茂盛的草,是羊牲口的好草,草籽如芝麻)打赌,白草说你把我拔下来团成团塞炕洞门,三年后把我扔到地里,我照样能活。绵蓬说你把我的籽放到开水锅里煮了,我照样发芽。结果它们正如它们所打的赌一样厉害。
白草叶子上有三个牙印,牵扯着一个传说。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米山面岭、油坛醋井,人们不需劳作就每天有吃有喝。天长日久,不劳而获使得人们对拥有的东西不珍惜了。一天,一妇人正在和面,娃娃拉屎了,妇人顺手揪了一疙瘩面给娃擦了屁股,一扬手扔了。偏偏就让玉帝看到了,玉帝大怒,派王母娘娘带天兵天将下凡收回米山面岭、油坛醋井。王母娘娘来到凡间,忽然内急,去草丛中方便。却说这白草生长是往上蹿,一蹿一截,一蹿一截。白草叶子很硬,叶尖如锥,往上一蹿,扎了王母娘娘的屁股,王母娘娘揪了白草叶咬了一口,叶上就落下三个牙印。这个传说蕴含着一个妇孺皆知的道理:人糟蹋什么,老天就收回什么!
包产到户后,劳动力解放出来,而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一切都搞活了,养羊全面恢复,二十年间的发展,几乎家家一群羊,羊群布满所有山谷,远远超过这片土地承载量,脆弱的生态雪上加霜,脱贫与生态相互掣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考上大学,之后的岁月奔波他乡,每次回家都会进入鸟庄子,鸟庄子山干草衰,山肌裸露,沙尘泛起,鸟走了,鸟庄子只剩下一个名。
政府实施生态移民、封山禁牧、退耕还林还草、小流域治理等举措,又二十年间,鸟庄子经过小流域综合治理,建起了水库,每年雨季水库会蓄满生命之水,生态正在恢复中,而政府推进圈养,养殖业不但没有萎缩,反而饲养量翻了几倍,成为脱贫致富的几大支柱产业。生态环境的改善促使气候发生改变,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年降雨量为两百毫米,如今已超过六百毫米……
老猴子发来微信:大地上的景物就是上帝的语言,最生动的语言是鸟,鸟庄子已拍到八十八种鸟,有几种鸟老辈人说以前都没见过,你不是要搞清楚鸟儿们的学名吗?鸟正在归来,你何时归来!
季栋梁,宁夏回族自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奔命》《胭脂巷》《上庄记》《海原书》《深风景》等;中短篇小说集《先人种树》《黑夜长于白天》等;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人口手》等。三次荣获宁夏文艺一等奖,荣获宁夏回族自治区“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散文集《和木头说话》和短篇小说《吼夜》分别入围第三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上庄记》荣获中宣部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2014中国好书”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