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那碟炒鸡蛋
童年去舅家,是走亲戚行门户的大事。要穿戴齐整,梳洗打扮,还要带上礼物,一盒煮饼、二斤糖、几斤麻花等,以示重视。大多数时候,舅家也会拿出好的吃食,这是我最期盼的日子。因是家中最小,没人与我争宠,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随着父母得意洋洋地走了。
不过十里地,穿过两三个村子就到了。乡下的土路,坑坑洼洼,特别是一场大雨过后,更是颠簸难行。我们家最好的交通工具——自行车很难快速飞驰,何况爸爸的自行车上,承载了三个人的重量。
自行车再颠,也无法影响我的好心情,更不能妨碍我打瞌睡。母亲在后座上一会儿捅我一下,“不能睡着啊,小心夹了手”。车前梁就是一根棍,要保持平衡就要抓紧车把,因为睡迷糊,小手不经意会放进捏手轧的地方,父亲若一捏手轧,很容易夹了我的手。“马上就到了,姥爷家有酥梨吃,还有你最爱吃的烤核桃,菠菜纸卷配上小蒜辣椒,还有……”于是,一路上不断被叫醒,妈妈越描述我越想睡,梦里馋得我直流口水……
好在路不远,打个盹就到了。那座大院子四季有景,丰富而繁盛。姥姥家的院门朝东,舅妈家的院门朝南。中间隔着一堵土墙,却留了一个门,可以自由出入。儿时,姥姥家只有南房,西侧搭了一个凉棚,放些草料和农具。还有一张老旧宽大的罗汉床,夏天,姥爷爱躺在上面歇晌午。
我自然也爱这里,院子一览无余,安静得如同一幅图画。葡萄藤架密密匝匝像把院门隐藏一般,门上拴了铃铛,若有风或有人推门,就能听到清脆的声响。院心的苹果树、伙房门口的杏树、窗户下的石榴树,墙外边斜长进来的枣树,一大丛的大丽花和各色月季……满园植物兀自开放、结果,美好到能刻进我的心里。
鸡也爱这里,不仅有草料可以刨食吃,还有它下蛋的窝。听见母鸡咯咯哒地炫耀,姥姥都会打发我去收鸡蛋。几个鸡窝轮流去摸,新下的蛋烫烫的,自小大人们就会说,快用鸡蛋敷眼,长大了眼睛亮。这样做是否有科学道理,至今无从查对,但我从不怀疑,信以为真。小心翼翼地攥着鸡蛋,一个或两个,敷在眼睛上,一直等鸡蛋温了,才跑过去递给大人。
两家一个院,有堵墙隔着,各自过活,泾渭分明。可鸡是分不清的,有时会乱下蛋。姥姥称之为“下野蛋”,她火眼金睛,能分辨出哪个是自家鸡下的,哪个是舅妈家的鸡下的。每到此时,她就会让我把鸡蛋送到前院去。
舅妈个子不高,胖胖的,腿脚一直不好,走路有些摇摆。说话声调很高,透着热络和家常,是我喜欢的长辈模样。印象中她总在地里劳作,若在家,听到我呼唤,就掀开门帘,笑吟吟地说,“我家鸡又下野蛋了。”一边伸手把鸡蛋接了,进西厢房最南头的厨房,案板底下有个瓦罐,里面平素放粗盐,为数不多的鸡蛋,就临时放在这里。
上世纪70年代,食物匮乏,鸡蛋是农家重要的经济收入。能够吃得起的人家算上富户,大多数时候,要积攒多了,拿到集市上去换钱,是主妇们重要的一项收入。再用这些钱买来油盐、肥皂、煤炭等生活用品。
有一回,见我来送鸡蛋,舅妈拦着我让等会儿。她进了厨房,让我站厨房门口看她在灶前生火,再用一个舀饭勺子,倒一丁点油,点了一把柴,油热了打进一颗鸡蛋,黄澄澄的颜色别提多好看,馋人的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的心里头。儿时,炒鸡蛋的美味到了上初中前,离得多远也能闻出来。舅妈用筷子拨拉几下,放了一点盐,倒在一个搪瓷印花的盘子里,转身放在小桌边上,“过来,快吃吧,趁热。”舅妈干活真利索,我还在香味里没有走出来,她就摆好小板凳,示意我过来,眼里满满的鼓励。
我很少与舅妈这般近距离对视,印象中,大人们都很忙,匆匆说几句话就走远了。那时,姥姥和舅舅分开过,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照顾大表哥。大表哥从小没了妈妈,舅妈是后妈。在姥姥眼中,后妈就没一个好东西,只有她才是自小没妈的表哥的依靠。后妈,在文学作品和民间戏曲中,被涂上了一层恶的色彩,例如童话《白雪公主》和蒲剧《芦花》。然而,现实是后来的几十年,舅妈和大表哥相处得很好。奶奶再好也无法替代妈妈的角色。
咽了好几口唾沫,抵挡不住炒鸡蛋的香气,更无法忍受它黄澄澄的色泽。我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坐在小饭桌几口就吃完了,印花的盘子底还留下些渣子,真想舔一舔。见舅妈看着我,没好意思,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撒腿就跑回姥姥院子。用还留着油渍的嘴,向姥姥诉说刚才发生了什么。显然,她早就从拉风箱生火的动静中猜到了什么,女人的敏感是天生的,婆媳之间尤其如此,天然的有着某种默契或相爱相杀的意味,举手投足,就能明了对方会做什么,想着什么。
姥姥95岁离世,舅妈前几年也离开我们。曾经的院子几经修建,高门楼子大瓦房,气派宽绰,但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痕迹。而那碟炒鸡蛋的香气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不时带着我重回小院,梦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