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国风烟:一场桃花约
铺天盖地的、骄傲恣肆的、旁若无人的,开成自己的王国。这是桃花的季节,一年一度春风春雨多情,合该这样极致地绽放。
不需人面衬托,不需杨柳相让,不需刘郎……
晋之南,桃花开了。
铺天盖地的、骄傲恣肆的、旁若无人的,开成自己的王国。这是桃花的季节,一年一度春风春雨多情,合该这样极致地绽放。
不需人面衬托,不需杨柳相让,不需刘郎栽种,不需唐寅记载,不需陶潜归去来。就这样,在黄河岸边,中条山下,深红浅粉,覆盖过油菜花黄,一夜一夜地吐露香酚。
便是在这样的胜日寻芳中,我站在了一个叫茅津渡的渡口,看见了无边光景。
之前,他说,桃花开时,你来赴约。他践诺,我赴约,而那刚刚被细雨滋润过的桃花瓣,风吹来时,弹奏的是文学的妙音。
1
我来寻戏。
戏淡如花,开在这片被称作“表里山河”的土地上,从北向南,从西到东,慢慢地走,踏山勘河,每一步都能踩着戏曲凋零的花瓣。
这里有戏吗?
他们顾左右而言他。
这里有个都堂寨。
自然风景吗?那便不去了。
都堂,是李都堂,历史中有的人物。存在于历史中吗?那便值得一去。总是有许多人从历史中走出来,越过史书的藩篱,讲述着我们不知道的故事。历史与地理相印证,是一个美妙的体验,背负着那些故事,我在成长,几近脱胎换骨。
都堂寨在凤凰山。
春雨,湿了眉梢眼角,湿了裤脚,淋不湿心情。就在绵密的细雨中,举步走入凤凰山。
山下的房屋白墙灰瓦,墙上画满了传说,看起来,象摆放在山下的童话故事,也象孩童搭出的积木,袖珍得可爱,浪漫得可爱。
移莲步,转山角,绕过人间烟火,进入山林中。
一幅古画,遽然砸进眼里来。雾岚环着山崖游荡,放肆地变幻着容颜,山峰状若老人,无措地在雾岚的调皮中时隐时现,嫩黄浅绿深绿,层次分明地点缀在白雾青山中,时而有粉冉冉的桃花倏忽一现。
这不是人间仙境么?
闭上眼,再睁时,这幅古画还在眼前。便能确证,不是古画显世,而是我入了古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去,古画依然,不润染,不褪色,只是如高科技动画一般,不停地变出花样,快闪似的镜头让我再不敢闭眼,错过一处,便是一生的遗憾。
面前是绝壁吗?
是啊。带路的老人74岁了,和我一个属相。提溜着伞,并不张开,他说,乡村的人不怕雨。他健步如飞。我们忙追赶那迅疾的脚步。
找见了路,一路向峰顶盘去。转过无数道弯,细雨湿流光,额上的汗与雨一起温润着。耳边是老人的絮叨:正因为是悬崖峭壁,易守难攻,李都堂才能把兵屯在这里,他最后就被困在这里,几千个兵士全部被砍杀了,我们村里人后来就把这里叫做都堂寨。
站在山巅时,美景依然如画,白雾依然游弋,树木葱茏,山石嶙峋。草木的柔软和怪石的坚硬,白云的游动和山峰的静止,构成我们视觉上的参差美。贪婪地把这些画挪入心里,怕日后会忘记。
只是,宇宙浩大,对每一处的血痕总是不经意使用了消除键,几百年的岁月更迭,风雨把曾经的热血、战争、仇恨、种族更换、人间伤痛都冲刷殆尽。我们来寻找时,往往并不可得。
因此,宇宙总以美示人,美的背后,宇宙并不负责。
几千人的身躯被砍杀,几千人的血流出多少?山间又有多少风物得鲜血之滋养?凤凰山不语。
都堂寨,李都堂,乡人用这样的地名,永久地祭奠这位杰出的人士,他除了活在史书中,活在地方志里,还活在百姓们的不绝纪念中。
都堂,李都堂,他又是谁呢?
都堂是官名,明代时,各衙署的长官都在衙署大堂上办公,也称堂官,都察院的长官有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几级,这些官职以及被派到外省的总督、巡抚,通称为都堂。
李都堂本名李虞夔,字一甫,号和廷,不知哪年生人,只知道死于1649年。他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初始任职棘寺,也就是大理寺,主管刑狱,后调任枢部郎,主掌军事机密(大约归兵部管辖)。职任期满,转任陕西参政,属一方大吏,崇祯十三年升任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宁夏,巡抚任上,加左副都御史。一直到明朝灭亡。
他是宁夏最后一任巡抚。
当地县志里记载:明朝不在了,李虞夔回了老家,这位在朱氏王朝一步步升迁起来的人,不甘心做大清的臣民,便组织乡民反清复明,把家产充做军费,招募兵马,把家乡的屏障中条山做为活动基地。只是清兵压境时,他那点兵力寡不敌众,退守凤凰山,被清兵围困,直到粮绝,全军覆没。
大明朝的这点零星反抗化为灰烬,历史的硝烟与今日寨上的风烟叠合,隐去了血光剑影,隐去了朝代更迭。
美与残酷紧紧地勾连在一起,它使我们想到远古以饕餮为代表的青铜器,那种威严与狞厉之美。人类看得见的大美总带些许血腥气。
2
李虞夔,这样一个雄性又血性的名字。
当我打量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发现,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又很不简单。
夔,是上古神兽。
《山海经·大荒经》记载,夔,这个上古神兽生于东海流波山,长得象牛一样,全身青色,没有角,只有一条腿,每次出现都有狂风暴雨,身上可以发光,光如日月,吼声象打雷。
为何会用这样一个字来做名,已无从得知,大约这位考中过进士的书生是知道黄帝战蚩尤的故事的,或者他的父亲、乡邻、给他启蒙的私塾先生是知道这个故事的。
黄帝战蚩尤就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因为他们要争夺盐池。周宗奇先生的《盬盐传》里便写到他们为盐而战。
这一仗史称“涿鹿之战”,打了三年之久,黄帝九战九不胜。后玄女为黄帝弄来夔牛作了八十面鼓,一震就是五百里,连震就是三千八百里(出自《黄帝内经》)。尤是铜头啖石的蚩尤,也在夔鼓声中,败下阵来,“九击止之,尤不能走,遂杀之”。
蚩尤死了,盐池归得胜的黄帝,而夔牛之身化作战争利器,载入史册,宿命般地成为李虞夔的人生目标和归宿。
这里是李虞夔的家乡,站在高台上的风口,就可以俯瞰盐池,苍苍茫茫,绵延数十里,如远古的琥珀镶嵌在河东大地上。
而风口背后更为辽阔的土地,是李虞夔一生也没有走出的故乡。
这个故乡叫虞。
黄帝有子名昌意,昌意生颛顼,颛顼生幕。黄帝把幕封在虞地。幕在虞地耕织、渔猎、筑墙,有虞氏聚落建立起来。
幕之后,传句望、桥牛、瞽瞍,瞍生舜。《史记·五帝本纪》中载,舜名重华,在自己的聚落里耕耘、打渔、制陶,以孝行传天下。尧得知后,起用舜,还把自己的女儿娥皇、女英嫁舜为妻。尧封舜于虞,舜也称虞舜。
这块山谷丘陵纵深绵延的土地,是虞舜最初的国,是他的小天下,直到尧禅让之后,舜主宰大天下。
一千多年后,周武王伐商成功,进行大分封,想起当年太(泰)伯、仲雍是如何让贤而远走吴地的。为表谢意,太伯无后,武王便把仲雍之后封在虞地,是为虞仲。虞国兴,382年后,被晋国所灭。
虞国灭了,虞国的历史却长存。
虞国的都城就在张店镇古城村。站在古城外,遍地肆虐的西北风就在这块方圆几里的土城上,消失了踪影,真是奇怪得很,这大概也是都城选在这里的原因吧。
内城、外城俱已只余断断续续的夯土墙体,一层层夯筑痕迹明显。这里是商朝“武丁中兴”时的宰相傅说的故乡,他们说,很早以前,他们这里筑墙筑路都用版筑之术。版筑,就是筑墙时用两块木板(版)相夹,两板之间的宽度等于墙的厚度,板外用木柱支撑住,然后在两板之间填满泥土,用杵筑(捣)紧,筑毕拆去木板木柱,即成一堵墙。
荒草荆棘淹没了一些墙体。
推开一扇门,有一户人家竟然把大大的一截城墙圈在自己院子中,不禁失笑。在柴米油盐的光景中,抬眼可见的首先是虞国古城墙,是不是有怀旧的记忆斑斓,从而调剂着美好的心境?也或者城墙下的先祖们会有一些庇佑么?再往东走去,有几户人家不约而同地把古都城内城的南城墙作为自己的居住处,愣是在坚硬的墙体中凿出窑洞,把自己安置于其中了。先人们用版筑术建起的城墙,在岁月飘摇中,为后人做了最后的生活底垫。
宽宽的外城墙有的已经消失殆尽,有的被平整过,青青的麦苗长出来,匀匀地铺向自以为是的尽头。竟然有很多关于美的感觉像麦苗一样冒出来。
站在虞国的土地上,心神一阵恍惚。曾经有虞人在这里,面对着黄河,结网打鱼,耕织传家,铸造青铜器。城内也曾如今日这般,桃花烂漫地盛开,笙歌鬓影,车水马龙。人们对世事是不大介意的,只介意自己的日子是否安好,可国君是介意的,每一任国君都需知晓天下大事,晋国崛起了,周王朝衰落了,得未雨绸缪啊。可历史湮没了,文字也不见记载,虞国国君没留下一个名字,只有一尊被战争带走的青铜壶,在遥远的我的家乡潞子古国疆域内被挖掘显世后,我们知道曾经有一任虞国国君叫政。
虞国被晋国所灭,我的故国潞子国也没能逃脱被晋国所灭的命运啊。
长夜沉沉,大野寂寂,所有的一切,王朝旧影,纷纭争霸,都会远去,如雷如电如梦也如幻,不留痕迹,在浩大的宇宙中,站在暗淡蓝点看去,地球也不过是一个小点,我们更是其上的微尘颗粒。
曾经的虞国是繁盛的,从盐池那里产出食盐,便会被人扛、牛拉、马驮,走上虞坂盐道。人声鼎沸过,牛铃叮当过,踩出中条山的喧闹,踩出人和马的血足,食盐点点包包运到茅津渡,上船运往很多地方,锻造中国人的筋骨。
如今的茅津渡,杨柳毵毵,微波光影,黄河水作青罗带,两岸山如碧玉簪,夕阳从树叶间穿插过来,落在我的脸上,轻轻重重地抚摸着,面对着亘古的黄河水,世间万物静默如谜。
而北望,已不见虞坂遗迹,仿佛我前一天见到的虞坂古盐道已成黄花旧梦。运输方式的改变,让从前的一切都变了,我们曾经在史书上见到的事物,只能在废墟上扒剔寻找。黄河上的渡船也在1993年黄河大桥建起来时,丧失了功能。盐道和黄河漕运交织点,这样的河流文明,那个关于舟的童话,彻底留在旧世纪。
河流文明的终结,并不意味着古文明的终结,它在一代代文人雅士的唇齿间复活和传播。周穆王巡游过的土地,八骏欢腾,人们欢快地记下了。晋献公假虞伐虢,灭了北虢南虢,又顺道灭了虞国,人们悲伤地记下了。
虞国风烟,善忘的人们,并没有忘记。
于是,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李虞夔也没有忘记,他把故乡和理想,兑换成自己的名字,在他那个世界上,活了几十年,他死了,他的故事却还在生长。
3
黄河岸边的桃树下,他们问我:《柜中缘》知道吗?
知道啊!
焉能不知?太多的剧种都有这出戏,京剧、汉剧、锡剧、川剧、淮剧、豫剧、曲剧、河北梆子、秦腔、苏剧都曾演出过。生长在黄河岸边的蒲剧当然也有。
曾经,我与两位亦师亦友的文学前辈谈话,他们都是绣口一吐就是半部经典的人物。他们都记得几十年前看过景雪变(蒲剧名角,二度梅获得者)演《柜中缘》。闺中少女许翠莲的娇憨、真爽、可爱、拘谨、淘气等特质,让她演得活灵活现。蒲剧重做工,这部戏里有许多生活化的情节,化成了戏曲程式出现在舞台上,那么地美。
戏里的故事发生在宋朝。
一日,刘玉莲的母亲与哥哥去了娘家,母亲想托兄长为女儿翠莲寻找良配。抗金英雄岳飞之子岳雷,躲避官兵的追捕,阴差阳错,误入了刘家。玉莲将他藏在子中。官兵去后,哥哥回家取东西,发现柜内有人,指责妹妹行为不正,吵闹起来。母亲在途中久等不见儿子返回来,急转回家,见此情况,怒斥玉莲。问明情由后,许岳雷与女儿花开并蒂,喜结连理。
我未说完,他们便打断了我。他们说,不,不,不,故事不是宋朝,而是明朝,就发生在这里。
我惊讶了,此刻不再觉得桃花人面是美景,对于已经在三晋大地上寻找了很久戏曲种子的我,这句话是星星从银河里掉入眼前的感觉。急忙,扔下桃花离开。
那个地方叫李避沟。
驱车辗转,桃花红,梨花白,油菜花黄,总是列成战阵从眼前掠过,根本没有什么镜头可以捕捉这闪速的腾挪,我也无心于它。
李避沟就在两山夹击之间,一条土沟从村中滑过。
长沟的尽头处,山崖之下,有一排窑洞,都是从山体中掏出来的。村人指着其中一个院子,说,这便是徐家的院子,并一再确定,不是言午许,是双人徐,后来传讹了。当年就是藏在这个院子里的,村里人一辈一辈传下来,都知道的,不会错。
我们站在院子里玩笑着猜测,藏在哪孔窑洞中呢?古时规矩,东为上左为上,那么徐家老人应该住正窑,左边窑洞留给哥哥,妹妹应该住右边窑洞。我们就推门进了右窑,里面有一股霉味,放置着一些旧箱子旧桌椅等家具。
如果故事发生在明末清初,那也有三百多年时间了,这样的窑洞可以存在上百年吗?村人说,这里的窑洞都能住上百年。
从徐家窑洞出来,到了村委会。他们找来了徐姓后人。徐姓这一支只剩下这一位老人了,74岁,名唤徐功娃。功娃从小身体不好,父母去世也早,并没有给他说过故事,他是长大以后从村人的嘴里听说先祖的故事的,现在那个院子也不是他的了,卖给了张姓人家。
没想过,再买回来吗?
买不回来了。
他们接着找来了李姓后人,这也是李姓家族年龄最大的一位老人,94岁了。
我们都是李都堂的后人。李姓老人说。当年李都堂被杀死,正好有个曾孙住在奶娘樊氏家,奶娘谎称这是自己儿子,后来清军发现少了一个人,就到处搜查,奶娘让李公子藏在杜家崖徐姓人家中,李公子就藏在柜子里躲过一劫。后来,李公子与徐姑娘成了婚。再后来,杜家崖改叫李避沟。
听说,这个戏发生在陕西?
村里的老人激动万分,异口同声地说,那纯粹是胡扯。
李姓老人拿出家谱。他们村里的李姓都是李公子的后代,从顺治年间李文琪(也就是戏里的李公子)计起,已传十三世、三百余年、二百余口。李避沟原有李氏家庙,庙前有碑,碑文记载,他们祖籍陕西泾阳县,景泰年间,始祖李真在山西任职,看上了这里风俗淳厚,便让儿子景福搬到了县城,传到六世时,出现了奇才李虞夔,此子自幼读书,过目成诵,天启年间中了进士。
我们确曾在村里一个空地上看到了嘉庆二十三年的石碑,石碑上有“皇清,儒学增广生员”字样。他们的家谱里,李文琪身份便为增广生员。增广生员是科举制度中生员名目之一,简称增生,名额是一定的,府学有州学有县学也有。
原来如此。
老人说,他们每年清明时都会到都堂寨下的先祖墓地祭祖。
都堂寨下也确有李虞夔墓,和其子李弘合葬。现已被平整了许多,只留一小块平地以及一个土包,就在乡村小道旁边,很显眼,也很凄凉。
离开李避沟的时候,我们让李姓老人和徐姓老人握了握手,我们拍下了他们的照片。
村里老人说,他们村(张峪村,李避沟是张峪的一个自然村)从不唱《柜中缘》。原因,他们也说不清楚。
我们对他们说,救下名门之后,并不丢人,这个戏可以演的。
当年一直不演,也许是怕勾起杀身祸和伤心事。事隔百年,也许李虞夔有知,也愿意自己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愿意自己的后代还长存着。
既然故事发生在这里,怎么就传唱了那么多剧种,并被很多剧种认为是他们的故事?
其他剧种之说明显是后来改编,不足惧。最有争议的便是秦腔本。早年的秦腔本子,剧中还是李都堂之子李映南,传为孙仁玉所写,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现是孙玉仁整理,后又传为李干臣所写。可是他们传来传去的原生故事中,原型为胡公子,且没有李都堂。又有一说,原型是榆中青城人李英,后授永昌学台,不是都堂。证据无法对上。只有一点可以确证,这出戏1915年由易俗社上演后,产生了极大反响,后被其它剧种搬演。
在我们蒲剧这边,杜波、行乐贤、李恩泽三位老先生经过考证,写出《蒲州梆子剧目辞典》一书,言明故事发生在这里。可他们没写考证过程和所使用资料。杜波老先生故去了,其他两位老先生也不知在世不,也无法确证。只是《辞典》里写到,当年蒲剧名角王秀兰8岁时登台唱此剧红遍西安剧坛,再往前,蒲剧名角筱兰香饰演的许翠莲也曾名闻西安。看筱兰香的经历,少年时就见到蒲剧班子演出《柜中缘》,他出生于1919年,这样的话,顶多能推到上世纪二十年代。再往前推,便没有了痕迹。
实际上,两个剧种的证据链都是缺失的。
仔细想想,当年的蒲剧与秦腔本就是同一枝,到上世纪初叶,黄河两岸还搭班唱戏,互通有无。至于这出戏的戏文最初由谁撰写真无法考证。大致,是这里的故事被黄河两岸的人所熟知,有心人编出来的吧。
但我相信故事发生在这里,是真的。在后来的延续中,徐改为许,再后来,就被改成岳雷的故事,年代也往前延了几百年。
为什么这个戏会被全国剧种所移植呢?
4
《南明史·列传》第二十五卷中有载,1648年,姜瓖反大同,山西多地乘势起兵,李虞夔偕子李弘也在老家起兵响应,收复潼关、蒲州、解州等地,1649年,清兵攻至山寨,李弘跳崖死,弘子文球也被杀死,李虞夔逃到陕西女婿王自简家,清兵搜到,俱不屈而死。
这与村里相传死在都堂寨是有出入的,不过,都是在1649年腊月死去了。
史中没有说是谁攻打了李都堂。姜瓖是多尔衮在1649年先后两次拿下,还屠了大同城。史书中又有努尔哈赤之孙、多罗郡王博洛平定山西之说,当时平定了太原、平阳、汾州。平阳是博洛派副都统谭布来镇压的。其时平阳府含现在的运城、临汾两地,约莫就是这个谭布最后把李虞夔消灭了。
1649年,这个具体的年份,到此时,已是顺治六年,尽管这时的多尔衮还不知道自己将在第二年猝死,还在东征西讨,打下了全国大部分地区。顺治帝入北京也五年多了,大清替代大明已是大势所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反清复明呢?
平常老百姓对于朝代更迭并不深究,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战火不波及他们,至于谁来坐江山,他们是没有什么意见的。但读书人不同,他们不愿意面对自己竟然身处一个朝代的末世,他们对政权更迭有着相当程度的敏感。大明是最后一个汉族王朝,又是在农民起义军手里被清替代,相当于是野蛮征服了文明。随着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这样惨烈的野蛮行为,以及剃发这样不人道的硬规定,读书人从迷梦中清醒过来,虽然当时的明王朝腐朽不堪,已不足以承载他们的江山梦,但对新朝还是充满了排斥感和失落感,他们投身抗清,是一种态度。而当时的南明小王朝还在苟延残喘,这足以让官员们去效忠。李虞夔等许多人,当时都是读书后走科举途径居官的,他们有他们的传统思维。
他们的抗争不是无意义的,清廷后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统治方式,到了康乾时期,给予士绅阶层和自耕农一定的抚恤,开放博学鸿词科取士,任用汉族官员,慢慢地满清文化被汉文化所同化,这种激烈的对抗在1683年之后偃旗息鼓。
明末清初的变革被称为华夷变态,衣冠礼乐毁损,是古典文明在宋代灭亡之后第二次沦丧,国民、民族、文化、思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虞夔他们的对抗是文化上的抵抗,是对古典文明的一种坚守。
此时观世界。海洋文明发展起来,海上航行缩短了世界的距离,欧洲人在美洲掳掠了大量财富,触发了资本主义,引发了工业革命。工业革命席卷全球,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帝国,在明末清初时,长期的传统已经衰败。替代的清朝二百多年统治,也未从明朝的旧影中脱离出来,他们只是镇压了汉族王朝,但又吸收了古老的汉族文化,虽然一度上曙光初照,总之是把再生的生机又扼杀了。于是,二百多年的发展差距,只能是堕落到最后的丧权辱国,说到底,古老的文明是这样的难以新陈代谢。
而李虞夔他们即使反清成功,凭他们的教育系统和眼界,也远不会看到西方工业革命的迅速和无情。
工业革命肢解了我们的田园,李虞夔们用生命作了一场无用功。
但还有一出戏是和他血脉相连的,这是地方文化之幸,是虞国文化的延续,是古老文明的一支毛细血管爆出的一丝血性。
5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我是文化的拾荒者。
离开虞国都城,风又如鼓声吹来,吹得人发丝翻卷,心思也纷乱,但又聚若虞国风烟,从此跟随着我,变成我手心里的文字。
这个名为虞国的小县城,叫平陆,踞中条山之南、黄河之北。
在茅津渡旁,桃花艳如血,梨花绽如雪,世间事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黄河无语东流。
王芳,笔名蔓草、小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主攻散文与纪实文学,兼写文艺评论。已在全国各级媒体发表上百万字。著有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散文集《关城怀古》《拈花一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