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月光抱住
春天又来了。德智在微信里说,要快递给我一罐“太平猴魁”新茶。我说,别寄……
德智是我的发小,从小学到如今,一起度过了六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一晃,从小孩子就晃荡到了白发苍苍。
春天又来了。德智在微信里说,要快递给我一罐“太平猴魁”新茶。我说,别寄了,明天要有空,咱们在天坛碰面吧。
上一次碰面,也在天坛,同样刚开春。转眼过去整整两年。会朋友,或有人找,一般,都会约在天坛。天坛,成了我的“私家会客厅”。满园古树,迎面清风,何不快哉!
小时候,我和德智两家离天坛都很近,常来这里玩,不是捉蛐蛐,就是捉迷藏。如今,各自搬家,远了,但到天坛来还是轻车熟路。到的时候,看见德智正沿着东门内的长廊里来回走,东张西望,在寻摸我呢。两年前,也是他先到,想来,让我惭愧。
一块儿坐在长廊里闲聊,多日不见,话自然稠起来。上午的阳光很暖,长廊里,来来往往的游人,倚靠着红柱旁晒太阳的人不少,毕竟春天到了。
德智从小喜欢书法,他曾送我一本颜体字帖,又送笔和纸,希望我也练练。字帖和笔纸都落满灰尘,我始终也没染指去练,尽管身旁有老师。一个人的爱好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如同风吹动水的涟漪或树的枝叶,是自然而然形成,所谓落花流水,蔚为文章,不像是车船,需要外力的推动。
高中毕业,我去了北大荒,德智被分配到北京市肉联厂,炸丸子。六年之后,我调回北京教书,他还在肉联厂,围着一口硕大无比的大锅炸丸子。我笑他,天天可以吃丸子,多美呀。他说:美?天天闻着这味儿,早就想吐了。
那时,我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取名叫《希望》,每天下课回家写一段,晚上到他家那间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的小屋,得意洋洋地读上一段。他认真听完,然后,给我看他写的毛笔字。就这样,上下半场交换位置,比试武艺,相互鼓励。30万字的小说写完了,最后,也没有任何希望,成了一堆废纸。他写了一幅大大的横幅楷书,贴在他屋的墙上:风景这边独好。
坐在长廊的椅子上,天马行空,东聊西聊,忽然,德智问我:“张书范,你认识吗?”
我知道这个人,书法家,楷书写得不错,当过北京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
德智说:“有一次,偶然间,我写的一幅小楷让张书范看见了,连问是谁写的?知道是我写的之后,他问:你加入书协了吗?我说没有。他立刻叫人找了一份入会申请表给我。我就这么加入了北京书协,完全靠人家张书范的举荐呀。”
我说:“也是你写得好,才会有张书范的慧眼识金。”
德智连连摆摆手说:“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人家;往后,再也没有见过人家。你看,我入会,没送过一点儿礼,太简单了吧。”
我说:“好多事情,就应该这样简单。现在,有些地方,风气不正,才闹得复杂了。”
德智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正因为这样,我一直想感谢人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惦记着这事。”
我笑着对德智说:“他早就退休了。也许,早忘了这件事呢。”
德智瞅瞅我说:“我可没忘啊。”
有些事情,有人觉得小,有人觉得大;有人牢牢记住,能记一辈子,有人却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一般还会赖时间无情。其实,并非人的记忆力有好有坏,反倒是记忆有选择性。
和德智分手,我在天坛又转了一圈,走到祈年殿前,忽然想起,刚读诗人李南的一首短诗《半夜醒来》:
有一句诺言/至今也没有兑现//有一个人/想忘也忘不掉//有一本书/始终没有读懂它的真谛//有一处风景/盘踞在旅途的尽头//有一只流浪狗/风雨中没能带它回家//有一件往事/改变了今生航向//半夜醒来,只见窗外月光涌进/紧紧地把我抱住。
其实,并非任何人半夜醒来,都会被月光紧紧抱住的。我想,德智会的。半夜醒来,明澈澄净的月光,总会把他紧紧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