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豆 腐
有钱没钱,磨豆腐过年。儿时,临近年根,父亲常这样念叨。家乡流传着一句谚语:“腊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尽管家乡也有豆腐即“头富”,有祈福之意之说,但那时日子苦,农民一年忙到头,过年了,也没什么菜,自家种的黄豆,磨点豆腐,自个吃,待年客,作为过年的主菜才是本意。不管是好年景还是差年景,家家户户过年磨豆腐是不可或缺的。
在豫南老家,黄豆不是主要庄稼,不像小麦、水稻、红薯,成大片种。种黄豆,只为过年磨豆腐。秋天,把黄豆秧割下挑回稻场,用石磙轧一轧,碾出黄豆来。黄豆种得少,自然稀缺。豆腐更是稀缺。对庄户人家来说,豆腐是好东西,不是想吃就能吃得上的。富人过年,一下子磨十几个豆腐(方言,一个为一板),令全村人羡慕。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磨豆腐是桩费事劳神的辛苦活儿。记得一到腊月,我家早早地就准备磨豆腐的黄豆。母亲在堂屋将豆子倒进筛子里,尔后右手高、左手低地抓住筛子的边口,轻抖手腕,一粒粒金灿灿、圆鼓鼓的黄豆就呼拉拉地滚下去了,滚不下去的落脚豆子就被淘汰。父亲去小河里挑回清水,将黄豆淘洗干净,倒进几只木水桶里浸泡,待泡得圆圆鼓鼓胀乎乎的,豆子就算泡透、泡好了。父亲说,豆子泡开,出浆率才会高。一般地,前一天下午泡下的豆子,第二天就可上磨了。
要过年了,磨豆腐的人家很多。磨坊归生产队集体所有,石磨是公用的,煮豆浆的大铁锅是公用的。生产队里的石磨就一架,一家一家在那儿排着队。石磨是赭红色的,有些年头了。年老的小奶奶说,她嫁来的时候就有。石磨是两扇,上扇比下扇厚。两个同样大的圆摞在一起,圆心的地方,下扇嵌一截枣木轴,叫磨脐,上扇有圆孔,叫磨眼。磨脐插入孔中,两扇就永远是重叠的圆。下扇与磨槽连为一体固定,上扇旁插进两个枣木做的耳,用麻绳绑上棍,那木棍叫磨杠。人推磨杠,就推动石磨转。磨用久了就会钝,队里每年都要请石匠来将石磨上下两扇磨平了的旧纹路用錾子重新凿一遍,丁当,丁当,铁锤敲击錾子的声音在村里响起,重浊缓慢,从容而实在。听到这响声,就知道春节快到了。
我们远古的先人也真是聪明智慧,不知是谁的发明,把石头锻造成磨,于是颗粒状的黄豆就变成了可做多种吃物的豆腐,引发了一场膳食革命。小村似乎没有历史,村民们似乎永远生活在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现在进行式中,更意识不到自己也生活在历史中,其实自己身边的很多事物紧紧地联系着遥远的过去,譬如这石磨……
做豆腐时,我时常给父母打下手,诸如推磨、挑水等。那时生产队不养驴,耕牛又少,再说耕牛也属集体的,推磨全靠人力。磨房屋小,磨道天长,人绕磨转,分不出起点终点,走千圈万圈仍在磨房。推磨是累人又烦人的活儿,最难消受的是那长长的无聊。因为豆腐脑的原因,孩子们都愿意跟着父母磨豆腐。烧锅灶膛里呼呼烧的火冬日里让人暖和,挺温暖的,最要紧的是未了还有香喷喷热腾腾的豆腐脑管饱。磨坊屋里屋外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捉迷藏、打闹追逐,玩什么的都有。
推磨两个人一班,累了换换人手。每年我家磨豆腐,推磨的任务自然落在我们兄弟姐妹几人的身上。小孩子性急,刚开始推起磨来像小跑,推得贼快,但很快就蔫了下来,越推越觉磨柄沉,喘粗气,汗水流,腿酸软。久了,就懂得推磨尤如长跑,急不得、快不得,得有韧劲和耐力。
豆子一上磨,父亲便给吊在磨盘上方的一只小水桶里加满井水,水经桶底一根细细的秫管流进磨眼处。推磨是力气活,给磨眼下豆子、下水是技术活。母亲心细,这活儿多由母亲来干。磨眼鸡蛋粗,成升成斗的黄豆慢慢流进去,豆子和水下得速度要匀,有很多讲究。豆子若是下多了,豆浆发粗发黄、磨不净;下少了,石磨就发出石头磨石头的吱吱声,太废磨。水少了,豆子就堵在磨眼不动;水多了,豆浆就稀得难看。水质的好坏也直接影响着豆腐质量,我们生产队的井水好,磨出来的豆腐质地细嫩有弹性、刀剖面光亮、成型稳定,好吃。
磨盘转动,上下扇磨盘磨擦出呼噜呼噜的响声,汩汩流出的白色琼浆顺着磨盘边沿,通过磨斗流进石磨下接着的大小桶里。洁白如雪的生浆从石磨里出来的样子煞是好看。童年的腊月里,几乎每天都听到石磨声,那沉沉的呼噜声总是从黎明响到黄昏。听到磨响,心里总有一种踏实感,总能联想到豆腐脑和那诱人的白花花的豆腐。
磨完黄豆,父亲将一桶桶的生浆倒进晃担里。晃担的历史也很悠久,在大锅上支起木架,木架的四端系着一大块方形白布的四角,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网兜状布袋。父亲双手紧抓晃担的两端,不断地将白浆揉出来,揉干后剩在布袋里的便是豆腐渣了。
豆浆倒进大锅里,加硬柴煮沸,撇净沫子,停火。锅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淡黄色豆皮,油亮油亮的。父亲左手伸进锅面中轻轻将油豆皮捻起,右手拿根秫杆配合地拦腰托起豆腐精子(方言,“油豆皮”),放入室内绳上晾着。豆腐精子,这一方言直白的叫出了豆腐的精华,不能多揭,揭几根够过年待客的几盘菜就成,揭多了,豆腐粗糙,不好吃。磨豆腐为的是吃豆腐,豆腐才是最主要的。
因为有这磨豆腐,村里人就多了一份热闹。谁家磨豆腐,只要大家能腾出手来,就会前来搭把手、帮帮忙;遇有孤儿寡母人家,主动帮衬搭伙干,边干边张三李四地拉家常,男人、女人、婆婆、小孩子,衣裳、鞋帽、年货、走人家,家长里短,样样都有交流和心得。有时候怄了气,磨房里一说,到磨完豆腐的时候,满腹的怨恨就烟消云散了。
磨豆腐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是“点豆腐”,也是最难把握的技术活儿。“豆花”过大,做出来的豆腐显老;“豆花”太小,做出来的豆腐显嫩。虽然乡亲们代代相传,会磨豆腐,但能掌握好“点豆腐”技巧、深谙秘诀的,全小队也就那么一两位上了年纪的人。这活儿可没人会去主动帮着干,“点”不好会遭埋怨、担责的。村子里谁会“点豆腐”,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只要张口有请,都是乡里乡亲,精此技巧者也会欣然应允。
恩强他大(方言,称爸为“大”)豆腐“点”的好,人也憨厚勤劳,乐于助人,请他帮忙的人多。父亲常常让我去请恩强他“大”来,我很乐意,因我与恩强打小要好,常去他家玩。我去请人,也为能早点喝上那期盼已久的豆腐脑。
恩强他大一到,父亲早已将烧透的几块石膏碾碎筛箩成粉,加水化成一盆石膏水在那儿备着。豆浆一出锅,舀入一口大水缸里,稍凉一会儿,只见恩强他大舀起一瓢石膏水,边往豆浆缸里倒一点,边用大勺子在豆浆中搅一搅,眼睛始终注意着豆浆的变化。点豆腐时,他总要叫我与父亲在一旁帮他看“豆花”。他一边用勺子兜底往上翻浆,一边不停地问有没有豆花,有多大了。当“豆花”有绿豆那么大时,他立即停止点豆腐,用勺子搅拌几下后,盖上缸盖。过一会儿,揭开缸盖,呵,豆浆变成了清水相伴的一朵一朵的豆腐花。父亲说:“这真是石膏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原来这点豆腐的诀巧全在石膏的用量比例上。乡亲们不懂理论,只凭经验,会“点”的人越点越有经验,不会的人也不敢冒险去试,总是难以把握好用量。恩强他“大”心里也不藏奸,毫不保留经验,每次点完豆腐就现场传授。他说这石膏的用量既不能多也不能少,要恰到好处。少了,豆浆不凝固或太嫩;多了,做出的豆腐太老,吃着有点涩。但上心琢磨学会的人始终不多。
压豆腐前,父亲先让我们喝一碗豆腐脑。吃着加有白糖的豆腐脑,软酥酥的格外香甜,心中格外温暖,尽管身后刮着寒冷的冬风。
父亲用竹篮子压制豆腐。将豆腐篮子一个个的支起摆好,给篮子里铺上一大块方形白布,再一瓢一瓢的舀进豆腐花;之后,把白布四角翻过来包住盛满的豆腐花,盖上木板压实,置块石头加压,待压挤干了黄水,白花花、平展展、嫩抖抖的豆腐就神奇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父亲将豆腐翻倒在一块平平的豆腐案板上,用刀横横竖竖地划成大小一样的方块,喜滋滋地用手托起一块块豆腐放进盛有井水的缸里浸泡上,这一个正月里待客的菜就不用犯愁了。
家境殷实豆腐磨得多的人家,压制豆腐时,还要压制一些干豆腐(豆腐皮)和五香豆腐干,多几道待客的年菜。然而不论穷富、豆腐磨得多少,豆腐乳、臭豆腐渣这两样豆制品家家户户是都要做的,以备开春青黄不接时全家人的吃菜之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闻着臭、吃着香的豆腐乳和被一层白色的茸毛包裹着的臭豆腐渣,一直是我想吃、爱吃的菜肴。
磨完豆腐,做年货的高峰期就到了。这可是孩子们犒劳肚皮的好时候。豆腐粉条包子,卤干豆腐、炸豆腐泡,那个豆腐吃的,一个个红光满面,机灵地满院撒欢儿。到了正月里,亲朋好友来拜年,豆腐猪排暖锅、豆腐精子炒白菜、五香豆腐干、卤干豆腐卷,还有豆腐粉条、猪肉、大白菜炖一盆往桌子上一摆,那真叫一个排场!
大雪小雪又一年,磨个豆腐来过年,那是多美的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