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4期 | 胡竹峰:琅琊风流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
北冥鱼
元康六年,石崇在金谷园举行盛宴,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邀集潘岳等三十几位大名士文酒相会。石崇作《金谷诗序》,士林轰动一时。五十年后的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与友朋雅集会稽山阴兰亭,临水洗濯,借以祓除不祥,所谓修禊事也。众人饮酒赋诗,辑成一集,王羲之题跋记述其事,并写心曲,是为《兰亭序》。时人以《兰亭序》比较《金谷诗序》,觉得不分轩轾,王羲之甚有欣色。
前人见《兰亭序》字体大小不同,疏密俯仰,多好以携幼扶老、顾盼生情喻之。携幼扶老是套话。近来颇为疲倦,对文字有倦意,笔墨荒废很久了,只好说说套话。幸亏疲而不乏,每天还能读点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夜里读王羲之《十七帖》,神清气爽,凌晨方有睡意。近年起兴习字,偶尔临摹碑帖。放下文章,立地读书。放下写作,心向碑帖。写作横行如砍柴,书法竖写如破竹。我习字初师王字。王羲之是神才,王献之是天才,磨尽三缸水,只有一点像羲之,终究与其父差了一层。
《祭侄文稿》悼亡至亲,《寒食帖》拟哭途穷,都不及《兰亭序》底色丰富。王羲之笔下有茂林修竹、曲水流觞、游目骋怀、惠风和畅……又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感慨。辞章佳妙,开合有度,气象万千。那日过齐鲁之地,想起风云旧事,想起风流人物,都已是陈迹。忆及《兰亭学》里说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不禁神色黯淡,大为伤感。
世人以《兰亭序》为王羲之代表作,可惜我辈所见,皆后人摹本。虽是摹本,也还有几分神在。见过十来种摹本碑刻,有褚遂良、虞世南、冯承素、欧阳询、赵孟頫、文徵明诸贤手笔,本本有异,落墨有别,蔚为大观,越发显得原作之神龙见首不见尾。王羲之像北冥鱼,后人好不容易织就大网,扔进水里,那鱼却化大鹏展翅千里。一帮人身湿手空,不知所措。正是:
羲之已化大鹏去,欲学王字眉上愁。
大鹏一去不复返,细浪拍沙荡悠悠。
我猜想,《兰亭序》真迹尽有临本摹本风味。临本摹本不及真迹处,大概是惠风和畅的喜悦之情。时过境迁,王羲之也写不出永和九年暮春那场醉后的笔墨,其间微妙,强求不得。《兰亭序》有安详自在,情动于心,道法自然。历代学书者写《兰亭序》不绝,得其形者,不过十之一二,得其神者,微乎其微,得形神者,渺乎茫乎。
以格论,《兰亭序》属于逸品神品,运笔如行云流水。初见《兰亭序》,有四野花开的感觉。晋人的行书如云水,唐人行书如走马,宋人行书如骑驴,明清人各行其道,神魔乱舞。
笔墨之道,轻者不重,重者少轻。讷者不敏,敏者缺讷。刚者不柔,柔者欠刚。王羲之笔墨轻重缓急,刚柔共济,不修边幅,天生丽质。《兰亭序》是太极鱼,大中有小,多中有少,满中有浅,阴阳互参,不偏不倚。
有一年,将神龙本《兰亭序》挂在家里。窗外春暖花开,柳风袭人,王羲之丰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悬,暑气弥漫,王羲之通透清亮;窗外秋意萧瑟,落叶飘零,王羲之鸟语花香;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阳光明媚。突然觉得,《兰亭序》不能临摹,看看就好,茶余饭后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的生平,或许可得书法一二。
习字仿佛学仙,书道终究渺茫,到底是作文自在。墨迹让我与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间的无奈,把玩法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再记:
二〇一五年暮春,谷雨后第三日,第一次去绍兴。人绕山过桥,到达张岱僦居旧地快园。此地面山枕流,原为明初韩御史别墅,后因其婿在此读书,婿为快婿,园遂名“快园”。
下午访兰亭,出绍兴城,窗外清冷潮润,有山有河,山是青山,河是绿水。民居不多,放眼一看,一川原野。景致和当年王羲之看见的差不多,心里觉得安妥。车行渐远,兰亭在望。
古物要旧,山水要新,当然就南方而言。南方山水在春天新得让人清醒,一进秋冬,水浅了薄了,山的绿也褪色。古物要旧,修旧如旧,当下的修旧差不多都是推陈出新。出新倘或有新意有匠心也罢了,偏偏常常新得恶俗。
前些年始学书法,临摹过几回王羲之。三十不学艺,习字之路曲折崎岖。
快雪时晴
下午秋意够浓,尽管时令已是初冬。
走在枯涩的街头,心念念盼望下一场雪,冬天若不下点雪,总觉得乏味。风吹着残叶,心里荡出秋意。太阳很好,情绪也很好,想读一点闲书了,近来迷恋碑帖,好几天没认真读书。挑了一些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关的书,谈书法,说绘画,论戏剧。看着看着,不禁走神:
中国文学是秋文学,或者可以这么说,中国上佳的文学有秋味。老子、庄子、屈原、龚自珍、鲁迅,《金瓶梅》《红楼梦》《野草》,质地如秋,入眼帘卷西风,落叶无声。书法恰恰相反,中国书法底色常常一片春意,《兰亭序》如此,《书谱》如此,《灵飞经》如此,《韭花帖》如此,不少书法入眼都是春意迷离,或者说让人想到明媚、通畅、透亮。
读《快雪时晴帖》,法帖底色恰恰也春意迷离。
“快雪时晴”四字可谓晋人绝句,文辞之美,如唐诗宋词。
快雪时晴的心情,我也有过。早上起来,窗外一层新白,薄雪未晴,天光与冷意穿过纸糊的窗棂,进入房间。穿衣时,清凉的气息见缝插针,顺着衣领,从脖子到后背,抹在皮肤上,一下子醒了,醒得悠闲惬意。
王羲之法帖,书艺俱佳,堪称两绝,譬如《兰亭序》。我读《兰亭序》,常常进入书法的笔墨流动中不可自拔,以至忘了文字,虽然其文本月色清朗。《兰亭序》外,我最喜欢《丧乱帖》。《丧乱帖》由行入草,随着情绪的变化,草字愈来愈多。“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此两行已不见行书踪影,全是草字。当年慕容儁攻段龛于青州,王羲之在琅琊临沂的祖坟遭毁,自己却不能整修,遂写作《丧乱帖》,一片哀呼,又无奈又悲愤。
《兰亭序》《丧乱帖》,是我心里王字双峰。
读《快雪时晴帖》,趣味每每停留在文字上,或沉迷文字背后的场景,能体会王羲之当年的心绪。纷纷扬扬一场大雪之后,天气放晴,天地安静了下来,青山镀银,绿树镶玉,狗吐着热气,屋檐下的冰溜儿晶莹璀璨。王羲之早起不久,在窗前静坐看雪,空气凛冽,灵府一清。砚台冻上了,笔也微微冻上了,呵几口热气将其化开,心情大好,想起友人,于是提笔写道: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
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有论者以为《快雪时晴帖》是王羲之传世真迹。张伯驹先生以为不过唐摹,且非唐摹最佳者。也有论者说此帖相当拙劣,不但是假的,而且是颇坏的临本,第一个“羲”字的戈钩很笨拙,“力不次”三字勉强描凑。是不是真迹不重要,笔墨中有些王羲之影子就够了,雪泥鸿爪到底让后人还有些安慰。
来安庆很久了,今年南方,久晴无雪。清晨,路边草皮淡淡一层白,以为是霜白,近前看,却是露水打湿了尘埃。
真怀念快雪时晴的天气。
奉橘与送梨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奉橘帖》
设想收到王羲之送来的三百个橘子,黄澄澄装在竹篮中,多有人情味。比橘子更有味的是《奉橘帖》,或是纸,或是绢,或是麻,熟悉的笔迹,知名不具,情致摇曳在笔墨间。
以字形论,我喜欢“橘子”不喜欢“桔子”。橘比桔更有意味。
春秋天经常去橘园。春日,橘园一片绿,深绿,或者说是墨绿,入眼绿油油。立秋后,橘园慢慢绿中有黄,橘子垂垂累累,说挂灯笼之类俗了。果树沉甸甸的,仿佛怀孕的妇人,风一吹,越发像怀孕的妇人。
《奉橘帖》中“霜未降,未可多得”一语,有人说是节令尚未霜降,我认为应该是还没有下霜,故而没有摘更多的橘子。朋友告诉我,下霜以后,天气渐冷,橘皮变黄,橘子酸度降低,糖分提高。这么说来,王羲之是知味人,可能他家中有果园:“奉黄柑二百,不能佳,想故得至耳,船信不可得知,前者至不?”又奉橘,又送柑,礼多人不怪。
柑是橘的别种。乡下旧居庭前有过一株柑树,当年祖父手栽。柑子味酸涩,不能佳,我们并不喜欢吃。祖父离世后三年,庭前柑树枯死了。
故家习俗,儿女守孝三年。
岑参诗里说:“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柑树大概知道那个栽它养它对它念兹在兹的人,永远不存在了。
去年秋天,朋友约我去他的果园玩,临走时得了两箱橘子。朋友说待到打霜,橘子红透熟透了,滋味越发清甜。市上出售的橘子都是皮色尚青时摘下的,王羲之大约不吃也不会送这样的橘子给朋友。韦应物亦知味人,《答郑骑曹青橘绝句》一诗风情万种:
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
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
霜打后的橘子我吃过,清甜,清得近乎寒凉了,其味入喉透彻。一瓤一瓤剥开橘瓣,橘肉黄得沁人,口舌生津,何止望梅止渴。霜打后的洞庭橘我也吃过,有一年冬天在苏州东山闲荡,在芦花边农家小院吃过太湖蟹,从树上摘得两篮子洞庭新橘,清甜之外有鲜甜,鲜得饱满甜得饱满。有人怕酸,不吃橘子。其实橘子还是甜,真正酸的是李子、杏子、柑子。柑子酸,而且涩。
王羲之种橘送人橘、种柑送人柑。王献之学他,作《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行文口吻,与其父何其相似,书法首行字势也与《奉橘帖》相近。我也送过人桃李杏梨,但写不出二王那样笔墨双绝的简洁手帖。
我家门前有两棵梨树,一抱粗。春天梨花盛开,白得耀眼,像下了场雪。梨花白是素白洁白,兴冲冲开满枝头,不如梅花白好看,梅花白是雅白,有留白。梨花谢了,梨树萧瑟起来。梨树叶子也鲜绿,只是模样贫乏,或者说贫而不乏,尽管一簇簇长在枝头,感觉还是弱不禁风。立夏后,梨树叶子密了一些,气韵生动。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纳凉,嗑嗑瓜子,说说闲话,月亮斜斜挂在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阳台涂上一层银粉。
我家梨树不大结果,只有一年丰收,青兜兜装了几箩筐。梨是葫芦梨,入嘴略酸涩,不如邻居家的沙梨甜。葫芦梨形状好看,常入画。金农的瓜果册页,其中一帧画两个葫芦梨,放在白瓷盘里。
在蓬莱吃过烟台梨,皮色淡青,肉软核小,入嘴绵甜,是梨中胜物。我还吃过砀山酥梨、库尔勒香梨、莱阳梨、雪花梨、蒲瓜梨、孟津梨……皆为一方名品,汁水充盈,口味甘甜如蜜。
鸭头丸与地黄汤
《鸭头丸帖》写道:“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此帖据说是王献之存世的唯一真迹,也有人说是唐人摹本。我宁愿是摹本,读帖时能多一份惆怅与罔恋,惆怅与罔恋有时候比欢喜与满足格调来得高。文学中写悲剧的作品明显比写喜剧的艺术技高一筹,《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桃花扇》格外光亮,《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这些才子佳人之类大团圆的小说似乎流于凡俗。
这一笔远了,只说王献之书法。他的字风格与其父仿佛,但脱去了其父的形骸。从墨迹看,王羲之富中有逸气,毕竟逸少;王献之富中有贵气,到底大令。朝玄虚上说,王献之的字有病气。
王献之多病,杂帖常常提到药。鸭头丸是种药,主治水肿,面赤烦渴,面目肢体悉肿,腹胀喘急,小便涩少。他另一手札《地黄汤帖》也是药帖:
新妇服地黄汤来,似减。眠食尚未佳,忧悬不去心。君等前所论事,想必及。谢生未还,可尔。进退不可解,吾当书问也。
地黄汤是中药方剂,可以调经止痛,主治妇人气血虚损。
今人谈到书法,第一想到的就是碑帖。
歌功颂德、立传、纪事的文字,刻碑以纪。关于帖,欧阳修认为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欧阳修无意中点出了晋人法帖比魏碑、唐楷、宋书的高明所在,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也就是家常。
晋人法帖是日常油盐柴米留下的一些片段,魏碑当然好,唐楷也不坏,到底刻意了,不及晋人从容随心。宋以后,书之风味减弱,法的规矩增加。艺术上规矩越多,成就越小。晋人法帖有平淡生活中流露出来的气息,寄给友人的札记,随手写下的便笺,不必正襟危坐,也没有把玩悬挂的念头,笔墨间只有性情,只有胸襟。唯其不经意,愈见真性情。
台静农先生拿出王献之的《鸭头丸帖》说:“就这么两行,也不见怎么好。”第一次见今人批评王献之,觉得新奇,所以记住了。唐太宗曾说王献之有翰墨之病,大约不无道理。
我更喜欢《地黄汤帖》,比《鸭头丸帖》多一份摇曳,沉着中有轩昂,整幅字能读出节奏感。
我不喜欢王献之的书法,更不喜欢其人。《世说新语》录有一段轶事,说王家失火,王徽之惊慌失措奔逃而出,鞋也来不及穿。王献之面色不变,让仆人扶着走出来。初读此则笔记感到好玩,现在觉得做作太甚,心生嫌恶。
王献之书法人间烟火味虽足,视角却家常——如果视角可以用家常来形容。唐宋元明清人的书法当然好,除了《祭侄文稿》,大多技大于道,丢不开匠心,哪怕是国匠之心,也不如无心。艺之道是无心插柳的事业。
国匠太难,日常也不易。过好日子,何其难哉。我越发迷恋晋人法帖。鸭头丸虽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字里韵味情味无穷。
鸭头丸绝迹,地黄丸横行。
五百罗汉
王羲之、王献之的文章收在《全晋文》,是书洋洋一百多卷,喜欢的不过二王几百条杂帖。存有残本《全晋文》,二王杂帖齐全,于我也是完璧,不必求全了。
给车前子文集《木瓜玩》作序,有段话说得稍微满了,自忖意思是好的:
我个人的取舍,庄子之后的文章,二王父子第一。《全晋文》中所收五百余则杂帖是中国文章的五百罗汉。
修订如下:
个人取舍,庄子之后的文章,二王父子别具一格,《全晋文》所收五百余则杂帖俨若中国文章五百罗汉。
读二王杂帖,如春上漫步松林,晨雾刚去,朝阳正升,薄霭晨光,让我体略到文章之美。著书只为稻粱谋,铮铮凿凿,倘或下笔不得文章之美,终究遗憾。王羲之的杂帖真好,王献之的杂帖真好,好在有人情之美,情在不经意间。
丹阳旦送,吾体气极佳,其在卿故处,增思咏。
频有哀祸,悲摧切割,不能自胜,奈何奈何!省慰增感。
妹至羸,情地难遣,忧之可言。须旦夕营视之。
知须米,告求常如云,此便大乏,敕以米五十斛与卿,有无当共,何以论借?
雨寒,卿各佳不?诸患无赖,力书,不一一。羲之问。
献之等再拜:不审海盐诸舍上下动静,比复常忧之。姊告无他事,崇虚刘道士鹅群并复归也。献之等当须向彼谢之。献之等再拜。
廿九日献之白:昨遂不奉别,怅恨深。体中复何如?弟甚顿。匆匆不具。献之再拜。
王羲之杂帖末句云“临书但有惆怅”,惆怅,就是留有余地,心存憾意。那时的王羲之,早已不是东床坦腹的不羁少年,更非挥毫兰亭的士子。临书但有惆怅,乃中年况味,八大山人放开惆怅,则是老人心性。
放开惆怅,浮生若梦,不过如此。悲夫,不悲也。
二王杂帖文质好,书法也好,仿佛骑龙,偶尔也骑一骑流水或行云。颜真卿的书法是骑虎,学颜真卿书法者往往骑虎难下,骑虎难下虎也难。米芾的书法是骑四不像。姜子牙的坐骑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谓之四不像。苏东坡的书法是骑鹿,有人指鹿为猪,不怪他眼拙,造化未到耳。造化不是机缘,机缘天注定,造化要修,万汇俱含造化恩。郑板桥的书法是骑驴,骑驴颠簸在路上,骑驴颠簸在石板路上,骑驴颠簸在雨后的石板路上。
逸少本是龙,人间不留踪。米元章以为跨上龙头了,眼神不好,上了麒麟之背。赵孟頫恍惚跨上龙身,一跤跌下,双手乱舞,只落得掌心几块龙鳞。杨维桢知道自己不是骑龙人,干脆找匹野马独行荒漠。董其昌游龙未遂,索性戏凤。郑板桥上天飞龙不得,落地蜿蜒成蛇——乱石铺街。乱石铺街实则卵石铺街,下雨天,人走在鹅卵石上,脚步打滑,容易跌倒,郑板桥最不可学。
中国艺之术艺之法,道家痕迹处处可见,阴阳为骨,无为是表。《周易》象曰:风行水上,涣。大意是水上见风,涟漪泛起,散而不乱,涣然而合,成自然之象。古人说巽为风,坎为水,风行水上,而文生焉。苏洵又云:“风行水上涣, 此亦天下之至文也……天下之无营而文生者,惟水与风而已。”
无营的境界,心向往之。无营而为,笔墨间人与自然天地一体。
春韭秋菘
文章雅洁,少雕饰,人说滋味近似春初新韭,秋末晚菘。
南朝周颙,身在宦海沉浮,却有出世之心。他在钟山西面筑一舍,公务之余隐居其中,一日三餐青菜白饭。文惠太子萧昭业问菜食何味最胜?周颙回道是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韭,韭菜也;菘,白菜也。春韭秋菘,清清白白。宋朝刘子翚《园蔬十咏》有诗道菘:
周郎爱晚菘,对客蒙称赏。今晨喜荐新,小嚼冰霜响。
初春时节韭菜好吃,白菜是晚秋的美味。时间再老一点,到了冬天,经霜后的白菜越发滋味佳妙。挂了霜的白菜,汁水转甜,质地变脆,嚼之柔嫩无渣,隐然作响,说是冰霜响也未尝不可。窗外冰天雪地,飕飕冷风乱吹,吃白菜米饭,有朴素的旧事感。再有三两个言语对味的吃客,就更有意思了。
白菜淡且鲜,淡如道,鲜近禅,可谓食中至味。与油盐同炒,不掺他物,入嘴清越甘腴。白菜之佳妙,在爽在洁在芳馥脆口在宜素宜荤,可疗俗,能清心,天下少有能与之争美者。白菜炒肉丝、炖粉条、煎豆腐、爆扇贝,不失清白之格,炒溜焖煨熬煮蒸,诸法不一,滋味中正,有君子之风。八大山人画过《瘦蔬图》,白菜瘦骨嶙峋,一身布衣,一身傲骨,是君子之君子,世所仅见。
春韭秋菘即便不吃进嘴里,也是好的,看看就很爽目。清寒不去的天气,园子里一小块韭菜地,一阵风吹来,绿叶纤纤,窃窃私语,像一群绿衣少女叽叽喳喳地说着体己话。乡下,常常在河边的畦地上遇见春初新韭,水汽滋润,韭菜格外鲜嫩茂盛。杜甫说夜雨剪春韭,意境颇好,不知道唐人剪春韭是怎样的情景。小时候经常去菜地里剪韭菜,用母亲的裁衣刀。清晨,带露水的韭菜分外鲜嫩,露珠在阳光下晶莹跳跃,是一个玲珑剔透的绿国。
春天的韭菜清炒,热锅滚油,有十足好滋味,鲜香双绝。
在北方平原见过秋天白菜地,远望得气,博远之气。仿佛沙场点兵,又没有兵伐气。《伯远帖》亦有博远之气。春初新韭,秋末晚菘,与《伯远帖》滋味相近。晋王家传世墨迹,仅存王珣此帖,是善本更是孤本。二王写出那些杂帖,惜无真迹留下,罔恋之至,唯有慨叹,幸亏还有幅《伯远帖》,让后人睹得王家书风。
王珣出生魏晋名门琅琊王氏,祖父是王导,王羲之是他族叔,一门人书法文章双绝。王珣有奇才,为主簿时,即为大司马所眷拔。同僚一参军多髯,珣状短小。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王珣官运不错,桓温说他当作黑头公,就是头发尚黑便已官至公卿,果然随后迁至尚书令加散骑常侍。《晋书》王珣有传,说他有一夜梦神赠其如椽大笔。醒来之后,对人说:“此当有大手笔事。”不久孝武帝死了,哀册、谥议,皆王珣草拟。
王珣外放豫章太守,心中烦闷,寄情以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实。自以羸患,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剋申。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伯远前程远大,盼你早日建功立业。我羸弱多病,余生优游度日而已。此番外任,不能细表心绪。分别之情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山水迢遥,无缘会面,真令人感伤。
王珣书法潇洒古澹,东晋风流,宛然在眼。手帖氤氲出人情,绵绵风致,见心见性。不知当年收信人感受如何,一千多年后的外人如我者,心头一片温煦。入冬后,天气微凉,正是书时光,读《伯远帖》,如沐春风,身着薄衫,居然不觉得冷。
姚鼐说《伯远帖》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洞,堪称绝妙。姚鼐堂号惜抱轩,世称惜抱先生,自幼在家庭师友间受到桐城派熏陶。《惜抱轩诗文集》筒洁深醇,风雅处有归有光的影子,谈诗论文,根底是前贤,时时能出新义,有他人未发之言。桐城惜抱轩至今还在,旁有一棵银杏树,姚鼐少时手栽,有年秋天见过。大树高贵冷清幽古,树冠如盖,高高立着,黄叶纯净澄澈灿烂如阳光,有桐城文章气象。
我喜欢桐城文章与桐城水芹。
又记:
山东友人寄来胶州白菜,颗颗饱满,硕大如斗,青绿可人,闻得到胶州的气息。晚上炒了盘白菜,汁多、薄嫩、轻甜。文人间的情谊也如此。齐白石曾以画易白菜不成,我却平白得了六棵大白菜,不亦快哉。
白菜极入画,尤喜齐白石的白菜鲜菇,又清隽又肥硕,快一百年的笔墨,像昨天才离开齐家案头。不少人画果蔬,总觉得浑浊了一些,气息不够清白,襟怀少了悠远,线条也失之老辣。
再记:
桐城文章见唐宋余韵,不足是少了新意,多有暮气。方苞一时文魁,时有生民在念,并不以文人自居,后世桐城诸子多为纯粹古文家,经验构思立意、布局谋篇、行文用句多不语民间疾苦。然清朝康乾时,大兴文字狱,因而招祸的人不在少数。到晚清时,龚自珍还心有余悸,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下笔少了国计民生,时代使然,怕也不能一味深责文人。这大概是后人指责桐城派为谬种的缘由。
有人说蒙学末流而为《弟子规》,学佛末流而为《了凡四训》,文章末流而为“桐城派”。倘或如此,我愿意写出如桐城派的末流文章。桐城派文章,有铜气息,或青铜或黄铜或紫铜,色泽高古。可惜桐城文章我学不来,桐城水芹更是多年没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