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莫若读书好
年前辞京归故里,光是寄那论吨计重的藏书就花了近万元运费,原以为就此坐拥书城,乐而忘忧不觉老之将至,读书数量会直线上升,孰料刚刚过去的这一整个月,我新读的书创下了近十年以来的最低纪录。
为什么呢?时间都去重读了。
把图书整理分类上架,原以为是耗时不多的简单工作,却花费了意外多的时间。往往取出一本书,便不觉如痴汉见佳人般露出呆笑,捧之翻阅数页,顿时神游物外,回归曾经读此书时的情景心情,此书种种好处与妙句华章一齐涌上心头,晕陶陶不知今夕何夕,等反应过来回归工作,时间早就过去好久了。
重读旧书如重逢老友,堪比人生四大喜之一。更要命的是,我似乎对部分收藏未读的书产生了些许抵触。读书读久之人大多有这样的本领,迅速翻阅浏览一本未读之书,足以判断其质量,更能判断此书在什么方面能给自己多少快乐与助益。那么,与其花费时间在一本可以大致判断帮助相对不多的新书上,何不把时间精力留给老朋友们呢?即使所得不同,不也是后者更好些吗?
不过话说回来,几乎所有具备阅读习惯的人,都是见猎心喜越买越多。这一连串的思路可以最终归结为一个大问题:我们到底需要多少书。
有方法应对那不可避免的千古一问——“这些书你都读完了么?”史学大家陈垣先生有言:“书并不都是要仔细念的。有的是供浏览翻阅的,有的是供参考备查的,有的是需要熟读记诵的。有的书要必求甚解,有的则可以不求甚解嘛!”而知名文化人胡洪侠先生则专门选取一句哲言写成横幅挂在书房——“这间书斋充满了学问,而书斋的主人却没有学问。”此二者任取一法,足以应对任何诘难。
如此看来,每本书均有其存在之必要,似乎圆满回答了上文的问题,似乎又没有。
藏书上了数量,引发的问题相当不少,譬如鄙人,就曾在搬家整理图书装箱时连续工作17个小时,汗流浃背,双足剧痛,遍身尘土如遭痛打;也曾被搬家公司工人用看待仇人一般的目光瞪视;最要命的是,有时候很想读某本书,却实在找不到它被插在了哪个角落,于是在一面面书墙、一个个书架间上下攀援寻找,丑态似猿猴,狼狈若丧家之犬。
更要命的问题,还是来自于空间与伴侣。
藏书囿于财力且受限于空间,此二者中,空间限制最容易抢先到达阈值。无论藏书多寡,把自己家装满是非常容易达到的状态,于是衣食住行皆在书里穿行,诸多不便不可尽述。类似马桶水箱上方、地板下的空当、餐桌下置腿处、过道的一侧等等,都放满了书。这种对空间的倾轧使得爱书人如冯友兰先生明珠,知名作家宗璞女士都恨恨地写了篇名为《恨书》的短文,痛快地发泄了下小脾气。
一旦藏书过多,还有不小风险。英国一位旧杂志收藏家某日被倒塌的若干个书堆埋在底下,呼救良久方有人唤来消防队员,将遍体鳞伤的他刨出来。而香港著名“二楼书店”青文书屋的老板罗志华,更是在图书货仓被二十多箱书砸在底下不幸丧生,这种酷似赫拉巴尔名作《过于喧嚣的孤独》主角的结局,使得无数读者叹惋。
至于伴侣则更好理解,藏书抢空间这等事或许能忍,抢人这事就太过令人恼火。读书本属独自行为,爱侣鹣鲽头碰头你侬我侬共读一卷的画面纯属文学臆造的浪漫,现实生活中稍加尝试就知道全然不现实。君不见世界杯四年一度,“足球寡妇”们尚且怨声载道,嗜读者读书那更是不舍昼夜,“读书寡妇”们如何能忍。
万一她们的丈夫是藏书家纽顿那般呢?爱德华·纽顿携妻出游尼罗河,走到一半想回伦敦买书,于是打道回府。
无独有偶,中国甲骨文书法研究院院士陈寒川先生携妻旅行结婚,结果刚出门就把钱全买成书,给老婆买衣服的钱和旅费半文不剩,只能折返。
所以美国作家汤姆·拉伯的老婆会厉声发问:“要狄更斯还是要我?”所以我的几位朋友(也许还包括正读这篇文章的你),买书只敢寄到公司,然后偷偷摸摸化整为零地往家运,将其消化在家中庞大基数的书海里,不敢让太座得知一星半点。
归根结底,书瘾难戒。叶公超先生聚书三墙,痛定思痛不再轻易出手,戒了一段时间,三墙变成了四墙,可见戒藏书如戒烟,老烟枪如你我,谁还没戒过几十次呢?
事情已然很明白了:在没有绝对严苛外力逼迫的前提下,想逼一个爱书人停下买书,极难,断舍离地大刀阔斧删减藏书基本不可能。君不见乔治·吉辛,兜里只剩一顿午饭钱还选择饿肚子买书,为了买下那套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宁可徒步街头十多个小时;君不见朱自清典当掉父亲花了大气力做的衣服去买书,那可是《背影》里那个去买橘子给他,父爱深沉的老爹啊!
所以,想真的弄明白我们到底需要多少书,最重要的又是哪本,还需要一些极端的假设。
在有史以来全部与书籍和阅读有关的假设中,我最喜欢黄集伟的孤岛假设,内容特别简单:你将被流放孤岛,只能随身携带一本书,你会带什么。
以《公正:该如何做是好》在中国取得了一定知名度的迈克尔·桑德尔也有过类似的假设,并睿智地发现,不管是高知阶层或是无读书习惯的人,面对这一问题时,都会选择深奥而“有内涵”的书。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辛普森一家》和《莎士比亚全集》中选择后者。这说明无论教育程度、爱好与品味如何,人们总明白什么是更有价值的。
但对爱书人而言,这问题简直痛苦得像“如果你的四肢只能保留一个,你选什么”,问题的答案将不出意料地因人而异五花八门,哲学书籍与诗集或许将因其深度、广度而出现得频率高些,但这也只是一个可能。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书?我提出的问题终究没有答案,但围绕这个问题所进行的思考,总是有益的。
毕竟,深夜一支灯之时,若高山流水,有身外之海,若无群书环伺又有何乐。我身边的书,哪本也少不得。它们或承载了我曾经阅读时的心情与感悟,或纪念了母亲的爱,或留存了人生中一段难忘的时光,或如左膀右臂不可缺少,还寄寓了未来开始阅读收获知识与深度的无限可能。就算什么也没有,起码它们会在某个瞬间陪伴我,那个瞬间就是尤金·菲尔德所描述的那样:
某日清晨醒转,四下环顾房间,我的藏书,我心爱的宝贝们,当我高声向它们呼喊“早安,亲爱的朋友”,它们也纷纷朝我投以眷恋的眼光。
只愿一切都不用改变,万事莫若读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