鲥鱼与白鹇
唐人张志和《渔歌子》词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是为千古名句。我特别企望有哪位古人曾将白鹇与鲥鱼,也像张志和那样把白鹭和鳜鱼“咏”在同一句诗或词里,但至今未能见到。倒是明人孙蕡《捕鱼图》诗“荻芽短短桃花飞,鳜鱼上水鲥鱼肥”,将“桃花流水鳜鱼肥”拆卸组装之时,顺手把鲥鱼带了进去。
也好。农历五月,正是鲥鱼肥美时节,它与河豚和刀鱼并称“长江三鲜”,亦与黄河鲤鱼、伊洛鲂鱼、松江鲈鱼并称我国古代四大名鱼,可谓声名远播。尽管《诗经·陈风·衡门》有言“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然而《诗经·小雅·鱼丽》对之已然作答——“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美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嘉者,极品美味也;偕者,普遍适口也;时者,新鲜应时也。河鲤、洛鲂、江鲈与富春江鲥鱼,此三者,尽占之。特别是鲥鱼之新鲜应时,又胜他鱼。《本草纲目·鳞部·鲥鱼》讲:“鲥鱼:【释名】初夏时有,余月则无,故名。”《类篇》亦云:“其出有时,故名鲥。”《辞源》亦讲:“鲥:体形扁而长,腹部银白色,生活海中,五六月间入淡水产卵。为名贵食用鱼。以其进出有时,故名鲥。”时珍亦介绍:“鲥,形秀而扁,微似鲂而长,白色如银,肉中多细刺如毛,其子甚细腻。故何景明称其银鳞细骨,彭渊材恨其美而多刺也。”
时珍文笔简约,内蕴却很丰富。所谓“银鳞细骨”,是指明代文坛领袖、“前七子”之一何景明《鲥鱼》诗句:
五月鲥鱼已至燕,
荔枝卢橘未应先。
赐鲜遍及中珰第,
荐熟谁开寝庙筵。
白日风尘驰驿骑,
炎天冰雪护江船。
银鳞细骨堪怜汝,
玉箸金盘敢望传。
细品其诗,即知其时之鲥鱼,已为皇家贡品也。鲥鱼之美,美在其鳞,脂肪凝于鳞下,阳光下于浅水中游弋,其鳞甲有鲜艳的七彩时隐时现,眼周围银白色带金光。据说富春江鲥鱼唇部微有胭脂色,更为名贵。清人孙枝蔚有诗赞曰“笋即渭川竹,鱼非京口鲥”。如此珍稀至味,怎能不成为御用特贡呢?
富春江鲥鱼,从明初即定为应天府向燕京输送之贡品,水路快船,陆路快马,三千里路却限二十二个时辰送达!故明清以来多有控诉进贡鲥鱼之诗词。诸如清初吴嘉纪《打鲥鱼》诗云,“打鲥鱼,供上用,船头密网犹未下,官长已备驿马送”“民力谁知夜益穷,驿亭灯火接重重。山头食藿杖黎瘦,愁看燕吴一烛龙”……清人沈名荪亦有《进鲜行》诗,更是句句血泪,“朱书檄下如火催,郡县纷纷捉渔子。大网小网载满船,官吏未饱民受鞭。百千中选能几尾?每尾匣装银色铅”“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马几匹?马死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至尊”!
如此这般,运送鲥贡长达二百余年之久。直到康熙二十二年,山东按察司参议张能麟向康熙上了一道《代请停供鲥鱼疏》,痛陈“飞递鲥鱼”之大弊,“鲥非难供,而鲥之性难供。鲥字从时,惟四月则有,他时则无。诸鱼养可生,此鱼出网则息。他鱼生息可餐,此鱼味变极恶”“窃计鲥产于江南之扬子江,达于京师,二千五百余里。进贡之员,每三十里立一塘,竖立旗杆,日则悬旌,夜则悬灯,通计备马三千余匹,夫数千人”……康熙帝见疏动容,御批“永免进贡”。此可谓小官立大德也。
当然,“永免进贡”亦与鲥鱼的“自爱”有关。据清人徐珂《清稗类钞·动物·鲥》讲:“鲥,形扁而长,大者三尺许……每年初夏产于江中,离水即死。”《本草纲目》亦讲:“大者不过三尺,腹下有三角硬鳞如甲,其肪亦在鳞甲中,自甚惜之。其性浮游,渔人以丝网沉水数寸取之,一丝挂鳞,即不复动,才出水即死,最宜馁败。故袁达《禽虫述》云:鲥鱼挂网而不动,护其鳞也……其鳞与他鱼不同,石灰水浸过,晒干层层起之,以作女人花钿甚良。”其中“自甚惜之”“护其鳞也”“离水即死”——据说鲥鱼被捕后不作挣扎,是为了保护自己美丽的鳞甲,一旦钩破一片鳞,便自以为美被破坏,不再动弹,三刻必死,迅速馁败,气味极恶——这不正是鲥鱼自爱之极,守死善道吗?
鲥鱼之鳞片,“作女人花钿甚良”,令人想起唐代大诗人刘禹锡《浪淘沙》之“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至于时珍笔下“彭渊材恨其美而多刺”,则讲的是这位北宋时期的音乐家、翻译家彭几先生,是个有故事的奇人。据北宋僧人惠洪《冷斋夜话》记载:“彭渊材五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估计彭几先生也没有料到,九百多年后的另一位奇人张爱玲女士亦有“人生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试想彭几先生若比曹雪芹先生晚生几年,大概也就没有张女士的什么“恨事”了。
有道是,鱼是水中的鸟,鸟是天上的鱼。鱼鸟,尽可以随兴地游弋,自在地飞翔,令人欣羡,令人神往。岑参有句“心澹水木会,兴幽鱼鸟通”,李白诗云“泽被鱼鸟悦,令行草木春”,项斯咏叹“鱼在深泉鸟在云,从来只得影相亲”,陆游歌赞“身处江湖如富贵,心亲鱼鸟等朋俦”……既然历代文人骚客,喜欢把鱼鸟捉对放在一起歌咏,那么自然界也有像鲥鱼一样自爱,一样守死善道的鸟吗?
有的。它就是白鹇。据《本草纲目·禽部·白鹇》讲:“白鹇:【释名】白雗(音寒)、闲客。﹝时珍曰﹞按张华云:行止闲暇,故曰鹇。按《尔雅》:白雉名雗。南人呼闲字如寒,则鹇即雗音之转也。雗者,羽美之貌。”正是白鹇的这份优雅,这份闲逸,以及它那个超凡脱俗的“闲客”雅号,历来为文人雅士所钟爱。北宋名相、文学家李昉致仕,在家畜养五禽,皆以“客”为名:白鹇曰闲客,鹭鶿曰雪客,鹤曰仙客,孔雀曰南客,鹦鹉曰陇客,并为之画《五客图》,为之各自作诗,足见喜爱之深。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亦有《杏花白鹇》诗云:“天工剪刻为谁妍,抱蕊游蜂自作团。把酒惜春都是梦,不如闲客此闲看。”末句“不如闲客此闲看”,脱胎于杜牧之“愿为闲客此闲行”。南宋大词人辛弃疾《沁园春·有酒忘怀》则将鱼鸟之乐归为一个“闲”字:“算只因鱼鸟,天然自乐,非关风月,闲处偏多。”
“雗者,羽美之貌。”白鹇之美在其羽,更在其尾。北宋诗人魏野《白鹇》诗云:“山鸡形状鹤精神,纹似涟漪动白蘋。”“涟漪”称其羽,“白蘋”赞其尾。“诗仙”李白也是一名“白鹇控”,其《赠黄山胡公求白鹇(并序)》诗云:
闻黄山胡公有双白鹇,盖是家鸡所伏,自小驯狎,了无惊猜,以其名呼之,皆就掌取食。然此鸟耿介,尤难畜之。予平生酷好,竟莫能致。而胡公辍赠于我,唯求一诗。闻之欣然,适会宿意,援笔三叫,文不加点以赠之。
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
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
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树间。
夜栖寒月静,朝步落花闲。
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
胡公能辍赠,笼寄野人还。
“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树间”,说明白鹇也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因而既自恋又自爱。白鹇的形象的确很纯美,要不为何明清两代五品文官的官服,均以白鹇的图案做补子呢?太白序中亦讲到“此鸟耿介,尤难畜之”,诚然也。据明末清初史学家、文学家张岱《夜航船·四灵部·飞禽》载:“白鹇:宋帝昺驻跸厓州山,为元兵所追,丞相陆秀夫抱帝赴海死。时御州一白鹇,奋击哀鸣,堕水以殉。”此白鹇不就是鸟中之陆秀夫吗,不啻耿介,而且忠贞。
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古今谭概》将有关鲥鱼与白鹇的两则小资料放在一起评述:“鲥鱼入网辄伏者,惜其鳞也”“白鹇爱其尾,栖必高枝。每天雨,恐污其尾,坚伏不动。雨久,多有饥死者”。梦龙先生把它们归入“专愚部”之“物性之愚”条,贬斥之态度不言自明。也许在梦龙先生看来,鲥鱼与白鹇,也应该像人世间某些聪明人一样,懂得适时转圜随机变通,何必死求一计,为爱美而搭上自己一条小命,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然而,大千世界,万物皆有灵性,亦各有其本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动物亦或有之。所不同的是,有的叶公好龙,有的又当又立,有的守死善道。鲥鱼之惜鳞与白鹇之爱尾,却是一种真正的自爱与坚守,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奉行直道的美德呢?故《诗经》揄扬:“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而《易经》则批评:“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2022年5月3日于京东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