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
孔祥秋(山东)
月亮,这文艺千年的主题,明澈了多少文字?圆了,是完美,是欢喜;缺了,是遗憾,是悲情。从初月的上弦,一步步到十五的满月,再由满月,一步步退到下弦的无影,这就是岁月,这就是光阴。
我们的人生,都在这月圆月缺里。
七夕,浪漫的日子,在孩提的时候就知道些许。
夏日的庭院里,奶奶说:每到七月初七,夜静的时候,在葡萄架下就可以听到牛郎织女说悄悄话。
我家的院子,宽宽的,栽树种花,当然,蔬菜瓜果更不能少。葡萄却是不曾栽种,当然也就没有葡萄架。多年之后,我已不再是少年,当然懂得了七夕只是一个神话,但我依然对月光下的葡萄架,心生憧憬。
谁的心里,不曾有过浪漫的念想呢?岁岁年年里颠簸,却不老,也不愿意老。
在中国浩瀚的历史烟雨里,有一个人,生在七夕,死在七夕,似乎是世间唯一一个。他,就是李煜。
南唐,就是那五代十国乱世烟雨中的十国中的一国。
南唐,诗情画意的江南地。李煜,就是这南唐人,有才亦有貌。若他生在唐朝,一定是临风邀月,对酒当歌。若他生在宋朝,一定是倚栏弄影,吟红咏绿。可他偏偏生在乱纷纷的五代十国时期,那浪漫,也就注定了是一种血色的浪漫,一世悲情延绵。
李煜,不唐不宋的他,半臣半王的人,左右为难的命。
生长在南唐皇宫的李煜,没有一点王者之气,独爱诗词。他,本想平仄一生,为花前月下独宠,做那个耕云种月的闲人。命运,却不想成全李煜的波澜不惊,无意江山的他,这个月色里行走的词人,却无奈成了帝王李煜。煜,是光是火,然而,纵观李煜的一生,何曾有过照耀山河的光芒?
他的龙袍,完全不是帝王那光芒四射的金黄,完全是寒菊的黄,在那乱纷纷的时光里,接受着秋风的肃杀洗濯。他的时代,是霜雪满身,霜雪满国的时代。
李煜继位,南唐江山已成半壁,早就去除了许多的国仪,不能算着真正的帝王,只能称国主。可他,又哪主得了国家沉浮?每有宋国使臣来到南唐,他的黄袍也不得不换成紫袍,此时的紫色,多么尴尬?就像一个人窘迫时尴尬的脸色。
李煜的脸色算的了什么呢?南唐,必须好好看着宋国帝王的脸色,他的心情,就是南唐的风霜雨雪。
李煜幸运于王座,但毕竟是惹下了刻骨一生的悲情,他真正的幸运,其实是幸运于诗情,幸运于娇妻。那个叫做周娥皇的女子,总能让他回到诗情画意的情趣里。一个灰头土地脸的王,在后宫寻找到了自己的光鲜亮丽。然而,这个绝色的女子,却忽然病卧凤榻,这让李煜焦虑着,日夜相守,不惜荒了朝纲。
她是他的千里江山,她是他的日月星辰。可是,病中的周娥皇又突遭儿子夭折,病情和悲伤叠加,终使她香消玉殒。
丧子,亡妻,李煜千哭万叹,毫无了帝王颜色,在悲痛难以力自拔,那日渐萎缩的山河里,日渐萎缩的人心里,只有他的悲哀声声。
李煜,说是主,但没有高人一头的智谋。说是王,更没有撑起云天的担当。废忠臣,废武备,南唐的唐,在李煜后庭花般的词风里,还有谁能把酒与长江同歌,为家园纵马沙场?
盛时不再,国破如花败。皇袍已经换成青衫,龙辇已成押离金陵的囚车。倒是在这向北的寒风里,李煜这样一个缠绵悱恻的藤蔓草本,渐渐有了筋骨,他那声声叹里,有了鲜明的家国之愁。这是一生柔弱习惯了的李煜,拿出来的最大的勇气。这最大的勇气,就在那月光里,尽是惆怅。
七夕,那又是七夕。42年前的七夕,李煜沐浴月光而生。那是金陵的月光,那月光,是欢喜的。42前后的七夕,李煜沐浴月光而立,这月光是汴京的,是惆怅的。
不,李煜遥望的,是金陵的月。的确,多情一生的李煜,就是七夕之月,半明在金陵,半暗在汴京。他举杯,无力邀月,月也无处邀,南唐已亡。他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明知那酒里有玄机,那玄机就是“牵机”毒。可他别无选择,也许这是最好的选择,千愁万叹最后的散去的方式,也许就是忘川河前的纵身一跳。
故国月明,愁如江流,他已经无力回天。
——首发于2022年8月4日《人民代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