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跳进肚子里
“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初中学到语文课本里鲁迅的小说《孔乙己》时,我便想知道:茴香豆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豆是什么豆?及至从昆明来北京很多年,有一回在后海边上的孔乙己酒家吃饭,特意点了一份。菜碟端上来,我一看,豆不就是云南叫的蚕豆吗?
蚕豆,元代农学家王祯认为:蚕时始熟,故名。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则说:豆荚状如老蚕,故名。蚕豆又名南豆、胡豆、佛豆、仙豆、坚豆等,系豆科一年或两年生草木植物,果实为荚果。最早关于蚕豆的记载是三国时期《广雅》中出现的“胡豆”一词。鲁迅另一篇小说《社戏》里提到的“罗汉豆”也是指蚕豆。
蚕豆是人类栽培的最古老的食用豆类作物之一,可能起源于西伊朗高原到北非一带。据记载,蚕豆在公元前二世纪由西汉张骞自西域引入中原地区,在中国已有2000多年的种植历史,主要分布在西南、长江流域及西北地区。
关于蚕豆,我小时候听父亲讲最多的就是“青蛙抱玉柱”。什么叫“青蛙抱玉柱”?就是蚕豆炒蒜薹。春天的新鲜蚕豆去了皮,露出绿色的豆瓣,有点像可爱的青蛙;而圆直的蒜薹自然就是“玉柱”啦。好是好,可惜有点撞色——“青蛙”是绿的,“玉柱”也是黄绿的,色彩搭配不甚理想。除了“青蛙抱玉柱”,父亲还给我讲过“青蛙背石板”。至于“石板”到底是五花肉还是火腿,我记不清了。
父亲不只讲,还给我们做,母亲、哥哥也做。蚕豆、蒜薹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买来炒就是了。金贵的要数火腿。云南宣威火腿享誉全国,与浙江金华火腿齐名。蚕豆炒火腿,一个清甜鲜嫩,一个咸香醇厚,荤素搭配,相得益彰。
“青蛙”还能做什么?能做的太多了。腌菜蚕豆汤,可称“青蛙钻水草”;蚕豆烩形似豆腐的乳饼,名为“青蛙抱白玉”“青蛙背玉石”;剥壳去皮的蚕豆和糯米粉揉一块,切片煎熟,做成豆面粑粑,美其名曰“青蛙跳石板”;不加别的菜,单炒青蚕豆,或许可以叫“青蛙开会”?一只只小小的“青蛙”,搅动着云南人的胃口。
如果你去云南旅行,可以尝尝豆焖饭。青蚕豆、土豆丁、火腿丁一起煸炒,倒入浸泡好的大米拌匀,加水焖煮。揭开锅盖的一刻,香气四溢,勾人心魂。如果豆焖饭用的是铜锅,那就更“要得”了;如果再佐以卤腐、腌韭菜花、茄子鲊,配上一盆豌豆尖汤或苦菜汤,那就太“板扎”了。
新鲜的蚕豆,不去皮,下水煮了捞出来,加油盐酱醋等凉拌,四川人喜欢再加入折耳根,一筷进嘴,“巴适”。去了皮,绿油油的豆瓣分成两半,油炸,出锅装盘,撒上点椒盐,是很好的下酒菜。晒干的蚕豆,干炒,呈铁锈般的黄红色或棕红色,我们把它叫作铁豆,装在衣裤兜里,不时拿出来嚼一颗,那叫一个嘎嘣脆!平常我们说某个老人牙口好,便会以他能吃铁豆为证。印象中,我们家很少炒干蚕豆。小学门口的路边摊有人卖铁豆、炒花生、炒瓜子、腌萝卜,可我总嫌不卫生,也很少有零花钱买。田野里倒有的是免费的“铁豆虫”,被我们捉了来玩。
蚕豆富含蛋白质、维生素等,具有较高的营养价值。尽管如此,食用蚕豆也有一些注意事项,如:不宜生吃,脾胃虚弱者不宜多吃,等等。蚕豆吃多了容易引起腹胀。过去我们开玩笑说:白天吃了豆,晚上弹棉花。是说豆吃多了,睡觉时躺在棉絮被褥间老放屁。
作为食物的蚕豆讲得差不多了,再讲点蚕豆背后的“故事”和“文化”。有一个初中同学,姓窦,后来有人叫她“豆豆”“老豆”。“豆豆”,让我想起前些年在中国热销的日本人黑柳彻子写的《窗边的小豆豆》,只是不知音译成中文的人物昵称中的“豆”指的是哪一种豆。豆有很多种,蚕豆、豌豆、芸豆、红豆、绿豆、黑豆……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后来在昆明从事豆类贸易,把云南的各种豆销往国内外。我在北京的一哥们儿,大学是在昆明上的,给他女儿起的小名叫“豆豆”。“老豆”,让我想起云南作家张庆国的中篇小说《弹钢琴的鼠县女孩》,写一个县镇女孩在省会城市的经历,其间她遇到一个叫“老豆”的男经理,女孩以怀孕的事实向“老豆”索要赔偿。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女孩的名字我早已忘记,“老豆”一词却深深刻在脑中。
上大学时,同宿舍的男生买了袋装的油炸开花豆来吃,把豆皮一一去掉,只吃豆瓣。我见了,觉得他的吃法很高级,但又是很大的浪费。我自己吃铁豆、开花豆是从来不去皮的。
以前昆明有一个文学刊物《大家》,我大学毕业后差点去那儿工作。《大家》发过作家朱苏进的中篇小说《清晰度》,我记得在这部以对越自卫反击战为背景的作品中,我方士兵私底下把一个越南女兵称为“菜豆”或“蚕豆”。而对小说其他内容,我一片模糊。
抗战期间,汪曾祺考入西南联大,在昆明学习、生活了7年,先后写了不少关于云南饮食的散文,如《昆明菜》《昆明的吃食》等,堪称云南美食“直播带货”第一人。他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一篇文章里是这样写的:“四川、云南吃蚕豆和苏南、苏北人亦相似。云南季节似比江南略早。前年我随作家访问团到昆明,住翠湖宾馆。吃饭时让大家点菜。我点了一个炒豌豆米,一个炒青蚕豆,作家下箸后都说:‘汪老真会点菜!’其时北方尚未见青蚕豆,故觉得新鲜。”
作家毕飞宇有一篇关于蚕豆的文章,写他11岁时去看望、告别小时候照看过他的一个老奶奶——就在傍晚,奶奶决定让我早点回家了。……她在想着让我带点什么东西走。……她的家真的是“家徒四壁”。……奶奶后来拿过来一个丫杈,从屋梁上取下一个竹篮,里头是蚕豆。……奶奶最后的决定是炒蚕豆让我带走。多年之后,我聪敏一些了,知道了,那些蚕豆是奶奶一颗一颗挑出来的,预备着第二年做种用的——只有做种的蚕豆才会吊到屋梁上去。蚕豆炒好了,她把滚烫的蚕豆盛在簸箕里,用簸箕簸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其实是给蚕豆降温。然后,奶奶让我把褂子脱下来,拿出针线,把两只袖口给缝上了——两只袖管即刻就成了两个大口袋。奶奶把褂子绕在我的脖子上,两个口袋像两根柱子,立在了我的胸前。奶奶的手在我的头发窝里摸了老半天,说:“你走吧乖乖。”
文中写道:“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不停地回想起这个画面。不幸的是,等我到了一定的年纪,我想起来一次就难受一次。”读到这些文字,我感同身受,想起那些与蚕豆有关的或美好或悲伤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