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2年第4期丨刘学刚:小巷深深
车从东关大街驶入鞠家村东巷,仿佛喧哗的瀑布跌入沉静的潭水,座座平房古朴安静,一如水底的礁石。小巷中有琴声流淌,还有歌声,犹如随流飘扬的桨声渔歌,透露出古密州……
小巷斫琴人
车从东关大街驶入鞠家村东巷,仿佛喧哗的瀑布跌入沉静的潭水,座座平房古朴安静,一如水底的礁石。小巷中有琴声流淌,还有歌声,犹如随流飘扬的桨声渔歌,透露出古密州淳朴温和的民间韵味。
下车,驻足谛听,惊喜如好风扑面而至:“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在大舜的胞衣地,听农耕时代的恩泽之歌《南风歌》,我觉察到时光的接续,以及空气中南风和斯时斯地人们交织着的温润呼吸。
寻声暗问,弹唱者是一位叫李加涛的斫琴人。渐次响亮的弹唱声暴露了他的栖身地,城中村一个简朴幽静的民居。黑漆大门开着。两间南屋和三间北屋守护的小院,优雅得让人内心一颤。东植荷花,西育芭蕉。南屋外墙上挂着三五竹筒,竹筒开裂处有马齿苋探出许多细嫩的茎,开出红的、黄的、粉的小花,就像在乡野上那样,坦然率真,健康茁壮。
一个清瘦的男子迎了出来。他四十出头,脸庞瘦长,看上去很像文弱的书生。这个腼腆羞涩的男子是诸城百年以来第一个斫琴人。民国初年,诸城派斫琴师北上南渡,诸城古琴之音成了人们绵长而忧伤的回忆。
李加涛缘何结谊斫琴,他的故事有无奈,有忧伤,也有咀嚼不尽的幸福。大李曾在一家大型木器厂上班,妻子是木器厂的女工,夫妻俩就像螺栓螺母一样,牢固着一个温馨的小家。后来,企业经营不善,夫妻双双下岗。妻子的满面愁容和儿子的无邪笑容犹如两张碟片反复播放,尖细的唱针划痛的是他的心。他像一截被抛弃的木头,唤醒他的是铁锯刨子。他蹬着三轮车,拖着铁锯刨子木头,以及沉重的家庭负累,穿梭于各个居民小区,给人家打家具、搞装修。他起早贪黑,午饭冷馒头蘸热水,晚上铺几块木板,睡在工地上。就在个人创业稍有起色之时,那些吃过的苦、遭过的罪,无情地折磨着他的胃部。等他做完胃部切割手术,在病床上费力地用手臂撑起瘦弱的身体时,恍惚中,他看见一块木头被分解,被剥离,被暴晒,被淫雨侵袭得处处霉斑。
凡俗日子就是一堆坚硬粗糙的木头,只有诚实生活的人才像铁锯那样投入,发现木头的纹理之美。仿佛一个溺水者,搭救大李上岸的是一块木头。
多年以后,大李依然记得那个秋日的黄昏,在暮霭洒入庭院,儿子鸟雀一样蹦蹦跳跳的脚步让暮色变得温暖迷人。开学第一天,儿子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古琴社团,央求爸爸给他准备一张古琴。在无力购买和无力出门打工的双重困境下,大李的目光落在庭院里那堆长长短短的木头上,那些走失的木屑如雪花飘然而至,而后,锯木声、刨木声、敲打声,以及咳嗽声,宛若梦境一般出现。他要给儿子斫一张古琴,让粗糙的木头涅槃重生,长出绿叶的手指,长出鸟鸣和南风的合奏。
古琴的斫制时间漫长,斫制、灰胎、推光等每一步均须精细打磨。大李告诉我们,他专事斫琴以后,把儿子用过的那张古琴命名为“凤来仪”,那是他斫木求音的初始,寻常木头由笨拙的家具朴素转身,成为接通人间天籁与良操美德的乐器。那张耗时半年的古琴经由儿子的手进入校长的视野时,校长就像看见了传说里的大舜古琴一样,惊得张大了嘴巴:这是诸城人斫制的古琴!类似的情节在古都南京重演了一次。一位斫琴界的前辈抱着凤来仪,端详了许久,又看了看风尘仆仆的大李,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拨动了大李的心弦:“小伙子做下去吧,斫琴可能改变你一生的轨迹。”
大李斫琴已十年。清晨的阳光、柔和的南风、庭院的花草、向晚的落霞以及内心的欢畅,尽化作古琴上的风景。一间北屋是琴房,排列着蕉叶式、落霞式、虞舜式等六张古琴。他在琴房举办“琅琊雅集”,以及各种公益班,古琴爱好者随到随学,分文不取。“古琴要常弹,不然,它会睡去的。”大李缓缓地说。古琴是有呼吸有知觉的,就像庭院里枝繁叶茂的芭蕉,南风柔和的手指、春雨细细的手指、冬阳温情的手指一一深情弹过,且把手指的纹路和温度探入芭蕉的阔叶。
两间南屋为斫琴室。琴房和斫琴室就像蕉叶的两面,颜色深浅有别,纹理相同,质地一致。斫琴室内墙上悬挂的几组琴板,生动地呈现着开料刨平、手工雕刻图样、裹麻布、上中灰、涂漆糊等时间段落。斫一张琴,须一百多道工序,斫制三年。其中,髹漆最为耗时。说到漆,大李不说大漆致人过敏,而把它视为牙齿锋利的动物:大漆“咬”人呢,不要碰琴板。
大李所说的大漆是从漆树上割取的一种灰白色的黏稠乳状液。它始终在生长,初为纯洁的白,后褐色,干燥后漆黑一片,就像喧哗的白昼归于寂静的黑夜。髹漆是将鹿角霜灰和大漆调和,擦涂在裹了麻布的琴胚上。鹿角霜粉碎,用筛子分出粗、中、细三种,灰胎也依次分粗灰、中灰、细灰三次,每次都须用那双千锤百炼的手细细打磨,用绸布棉球进行揉粉找平,再用手掌将珍珠粉、橄榄油在古琴表面慢慢推光。干燥的大漆灰胎坚硬如铁,经常磨破手指,流出殷红的血。
回忆被大漆“咬”过的情形,大李依然心有余悸。初学斫琴的他,不知道看似如稀泥一样柔软的大漆,却像野兽一样桀骜不驯。他未戴手套口罩,赤手上阵。结果,手臂、脖子、腿脚都被大漆“咬”出红红的小疙瘩,越挠越痒,疙瘩越多,疼痒难耐,呼吸困难,就像喉咙里塞了一块木头,咳不出来,咽不下去,苦不堪言。斫琴,是双手在木头上的一次危险而快意的旅行,是用大漆灰胎将高山流水、清风明月永久贮存的一次精神冒险。
南风缓缓吹,古琴悠悠响。我们踏上归途时,依稀有琴声萦绕耳畔。木头是斫琴人和丝弦唤醒的,而木头和丝弦又唤醒了一个木匠。他在琴胚上精心雕刻着图案,雕刻着美好生活。
葡萄街的植物达人
一条老街的两旁,栽种着与南国的榕树或北方的白杨截然不同的葡萄,且整条街的天空被绿的叶紫的果组合着,更有秋天响亮的阳光从黝黑弯曲的葡萄枝杆上潺潺流泻,泻下一片斑驳迷人的光影。
安丘城区城里村葡萄街已有四十年的历史,有个叫朱瑞祥的老人在这个城中村生活了八十多年。
朱瑞祥老人的门前别有洞天。老朱栽培的是安丘当地罕见的植物,有青葙、牛膝、刺疙瘩、裂叶大戟、豆茶决明、白花鬼针草等。这一株豆茶决明移植于三十公里以外的雹泉。老朱在汶河南岸三里庄附近发现了一种开白花的丑陋杂草,有一拃那么高,瘦骨伶仃地长在毛谷英牛筋草拉拉藤汹涌着的草丛里。老朱拍照,回家上网查阅,比对,确认是少见的白花鬼针草之后,当即把它移植回家。第一年,小白花结了几个瘦瘦的条形的果,半寸长。第二年,老朱播种,育苗,陪伴它开花结果,用相机记录着茎叶花果的好时光。
这么一说,很有法布尔荒石园的味道。和在开封王府移种野生植物写就《救荒本草》的明朝王子朱橚有着隔世的精神呼应。朱瑞祥老人也有《安丘植物图鉴》《潍坊草木》《民间技艺》《认识身边的植物动物》等著作,他观察记录了一千八百多种植物的时光段落,从发芽展叶到开花结果,拍摄照片二十一万张。当地莲花山中学、青云山小学、汶水小学等学校邀请老朱去讲植物,老朱开心得不得了,用手向孩子们比画着花的形状,用身体描述着山中一棵树的姿势,讲他与植物的相遇之喜,讲自然生态之美。
若说老朱痴迷植物的缘由,须从他的第一部自制相机说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经济困难,已结婚生子的老朱自是把养家糊口视为男人的担当。可是,爱好就像小虫子挠得他心里发痒,手也发痒。他寻了一块铁皮制成光圈、暗盒和快门,又花六角钱买了一个放大镜作镜头,伸缩皮腔用牛皮纸叠成,牛皮纸用墨汁染了,整部相机看上去黑黑的、酷酷的,闪耀着迷人的光亮。这独创的相机须用自制三脚架固定,且只能安放一张胶片。把胶卷剪成一张张胶片,取存胶片都在黑黑的被窝里小心翼翼地完成。这部相机的横空出世,让植物的惊艳之姿和光阴之美在老朱的内心显影出来。不过,这相机拍出的植物有雾中看花的感觉,清晰度不足。2000年,他买了一部数码相机,他觉得他的寻美之旅刚刚开启。那一年,他60岁。
老朱是安丘植物分布的活地图。哪个村有一棵古树,哪座山有几种稀有野草,他如数家珍。比如,古村落小麦峪东边丘陵上有一棵梾木,老朱心怀爱慕,不辞辛苦走远路,观察拍摄梾木的枝枝叶叶,在返回的颠簸的客车上,他抱紧相机,生怕胶片从镜头里飞走,就像花朵抱紧果实。夏天的时候,他来得晚一些,梾木等得花儿都落了,老朱与梾木相约:明年初夏再来。一个老人,穿越闹市,去偏僻山村看望一棵梾木,和它经历小满小暑小雪,领受谷雨寒露霜降,相见如老友晤面,不见之时牵肠挂肚。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分?
许多植物都是老朱的至亲。他熟悉它们叶的华服、花的笑容、果的行囊。而这熟悉得益于老朱对植物的深情瞩目与细心解读。山樱花和野樱桃就像村里的一对孪生姐妹,叶青绿,卵形,乳白的小花均五瓣,它们形貌如此相似又美丽迷人,以至于很多农民都无法区分。老朱用微距镜头拍下它们的茎叶花果,在电脑上放大照片,仔细辨析,发现二者雄蕊的数量有别。老朱像沙漠淘金者发现了宝藏一样兴奋不已,他摁下快要蹦出来的激动,寻了一支记号笔,边数边标记,不大一会儿,电脑屏幕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看上去像黑客入侵了电脑。山樱花雄蕊38枚,野樱桃雄蕊20~30枚不等。老朱长舒一口气,此前从未察觉他的电脑如此耐看,尽管之后他用纸巾蘸了酒精擦了又擦。
安丘河流众多,气候温和,重峦叠嶂,植被茂盛,植物种类尤多。植物们相融共生,又绝不雷同,都是大自然独具匠心的杰作,值得尊重的生命个体。老朱离开葡萄街,去草滩赴山野,完全是为了拜访他心心念念的植物,这些童年的伴侣也会给他带来许多新鲜的惊喜。境内有留山古火山国家森林公园。留山,“人道寄奴曾住”之地,相传东晋大将刘裕驻军此山,遂名刘山,遍布一种叫刘寄奴的玄参科植物。一路默念着辛弃疾的词句,老朱来留山寻找刘寄奴。谁承想,这可治烧伤烫伤刀伤的草药或毁于众多的铁锨锄头,或悄悄敛藏行迹。老朱踏遍青山,不见刘寄奴。此后每次经过留山,老朱都会寻访许久。第五年来留山时,遇见看山老人老李,聊起此事,热心的老李说:确实很少见了,我帮你找吧。第六年春,老李打来电话,说他在西边山岭下的一条深谷里找到了刘寄奴,栽到花盆里了。因为刘寄奴,老朱和老李成了好友,老李每每发现他不认识或罕见的野生植物,先移栽再告知老朱。芫花、徐长卿、裂叶大戟等植物,都是经由老李的眼睛,然后入住了老朱的百草园。这相当于老朱在安丘西部山区安装了自己的眼睛。借助这双眼睛,老朱看见了山区植物的丰盛华美。
老朱寻访拍摄植物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陪同他的是越来越老的老伴和相机、水壶、简易食品、急救药片,以及一颗热爱自然专注植物的恒心。他就像葡萄街的一根老藤,春风吹时,展新枝,生嫩叶;谷雨既至,开细细碎碎的小花;中秋月圆,捧出一嘟噜一嘟噜又香又甜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