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长秋夜短
秋天的夜晚,若要下点雨,就更像秋天的夜晚。于是,就按我说的,掌灯之后,开始下起雨来,是那种颗粒不大也不急不慢的。雨声淅淅沥沥。其实,雨滴打在不同的物体上,比如铝合金的栅栏门上、树叶上、水地面上,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再经过黑夜的寂静加以衬托,似乎是不同的人对秋天所持有的明晰而不同的态度。作为一个门卫,我正在这个秋夜听和我一起值夜班的老冀讲故事。
十点以后,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和人员进入单位的大门,电动栅栏门就合上了。五十多岁的老冀不是沉默的人,总是用天南海北的故事打发时间。我也没有什么故事助兴,只是听着看着窗外,等着夜更深,等着夜晚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不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情。后来,老冀开始抽烟,烟雾在屋里缭绕起来,越来越稠密,稠密到有点无聊,无聊到老冀开始了另一种风格:讲一些鬼故事。其实,也不见得是人们认为的那样,是离奇的聊斋故事。我觉得他是在讲活着的人或者活着的鬼。
第一个,那妇女的故事。
秋雨带着寒意来的,室内也有点冷。我们都穿了厚衣服,我穿了一件夹克衫。老冀的故事就地取材,就近打车,就从衣服上讲起——我们村里的一个妇女最近捡了一件衣服。老冀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开始并没有提起兴趣,只说,哦,是吗?他说,那妇女四十多快五十了,有两个孩子在上学,一个上大学,一个上职校。丈夫去世早,她很辛苦,整天在外头打零工挣钱维持家用。
老冀的这个故事让我觉得有一种亲近感,因为我也是供两个孩子上学的人,我也勤劳,像那个妇女一样,只是我当门卫是签合同的,每年签一次,算不得打零工,收入稳定一点。
有一天,她和一个工友在高速路边除草,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挂了一件衣服。老冀说着,用眼睛瞅瞅我的上衣,一件有着四个口袋的米黄色夹克,说,就像你这件衣服。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衣服的口袋里,摸了摸。其实不摸也可以,我的口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老冀一边抽着烟,一边继续说,这个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和那妇女一起干活的还有另外一个女的,把她叫另一个妇女吧。另外一个妇女从树上取下衣服,手捏在衣领的地方说,不知道谁把衣服挂在这,好像口袋里有东西,还有点沉。那妇女说,肯定衣服的主人就在附近,比如蹲在咱们跟前的草丛里拉大便,真的有点屎臭味,或者在附近抓鸟或者乘凉,或者谈恋爱,不要动人家衣服吧,小心人家怀疑咱偷东西。另外一个妇女是老实人,就把衣服挂回原处。两个人继续沿着路边除草,野蒿、爬地草、灰灰菜什么的,都是野草,再不说关于衣服的事情。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奇怪了,那妇女却在那个挂衣服的路边被汽车撞死了。那妇女明明回家了,为什么又出现在公路边?于是,就有一些说法不胫而走,说那妇女有心计,用那一套不要动人家物件的假话骗了另外一个妇女,回去之后,又折返回来取那件衣服,因为她觉得那衣服里有很多钱,打开口袋,发现确实有一沓又一沓好多钱,拿回家后却发现全都是冥币,觉得太晦气,又赶快给人家还回去。关于冥币和衣服这些说法,并未得到官方的证实,但车祸是确实的,司机负主要责任也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这故事因为后面被老冀稀里糊涂地打了七折,不算离奇和骇人,但是因为其中提到那件衣服就像我这衣服,让我感觉很不自在,要命的是我这衣服也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有人送给我的,而且送我衣服的那个人,打扫卫生的老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说,外面雨好像越来越大了,你是知道的,我这衣服是老尹送给我的,我今天吃的是面条,你讲个别的吧。
第二个,老尹的故事。
老冀说,既然你说到老尹咱就说说老尹吧。老尹送你衣裳的那时候,春风得意,因为拆迁分了房子,分了钱,算是个暴发户了。但是,他觉得钱再多也是有限的,难免坐吃山空。而自己现在身体还可以,挣点钱补贴一下,确实是必要的,所以还是出来打工。
关于老尹的故事,老冀不讲我也是知道的。老尹每天都要从门口进出两次,与老冀和我都是很熟悉的。给我衣服的时候,大约是他的儿子拿了拆迁补偿的钱去投资做生意的时候,当时确实是一个很看好的投资,聪明人才会做这个。那时候,老尹也是很高兴,时常笑眯眯的,像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欣然。虽然一开始他不同意儿子的做法,简直是胡搞和冒险,卖了拆迁补偿的三套房子中的两套和几十万现金元去投资做养殖业。但是,儿子很固执,说老尹是太保守,守着死钱没有用,这笔投资成功了,资本要翻几番。
老尹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儿子承包了水塘养养鱼养王八,还买了皮卡车代步和运送物资,所有的钱都投资进去了,还借了一些外债。不过,前景很好,就等着一年之后卖水产回款赚钱。那时候,老尹送给我一件夹克衫,说,儿子买的,我发福了,穿着有点不合身,你拿去穿吧,看你一天辛辛苦苦却舍不得买衣服。我没有拒绝。这衣服,七成新,我很喜欢这样式,穿着显年轻,每年秋天和春天都拿出穿几天,现在还是六成半新。
可是,老尹儿子的水产养殖因为干旱高温和技术不过关,鱼和鳖大量死亡,最后成了臭水塘。所有投资都打了水漂。儿子因此破罐子破摔,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还被债主追债。老尹呢,从原来乐呵呵地挣钱补贴家用成了愁迷苦脸地挣钱替儿子还债。吃饭比以前更节俭了,中午不敢到职工食堂打饭,自带馒头咸菜,然后就在单位他负责的卫生区里的排椅上躺一会,算是午休。有一天,突然晕倒在地,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老尹的故事不是鬼故事。但是,没想到,后来老冀往里边加了一些鬼元素。
老冀讲老尹,我听得没有什么趣味,反而尿意十足。我说,你先讲着,我去尿一泡。老冀笑着说,你去尿尿,我给鬼讲啊!等我从东二楼的卫生间出来时,老冀一反不紧不慢满不在乎的神态,一把拉住我,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刚看见谁了?我说,不会是你们村里的那妇女吧?老冀说,方向对头,我看见老尹了!
我知道是老冀觉得刚才讲的故事里没有鬼,故意讲出这么一个情节,以增加讲故事的感染力,以获得听众的好评。我说,你详细讲来,不要漏破绽。老冀说,绝对天衣无缝。你刚走,就有人敲栅栏门,我一看是老尹。我忘了他已近死了,只是觉得他面容比以前更黑,更憔悴了。我问他,你半夜来干什么?离上班还早着呢?老尹说,我病了几天,没来上班,估计卫生区的树叶落了厚厚一层。要是被领导看见,我的饭碗就丢了。所以,我趁着天黑来都打扫了吧,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他说得在理,就放他进去了。
我笑着说,你现编现说,算半个天才。老冀听了有点不高兴了,说,哪里是我编的,是真的啊,你要不信,看看你的夹克还在吗?我心说,这么幼稚的老冀,我今天才发现。但是,我马上就明白了,事情有些蹊跷。我本来穿在身上的衣服,竟然不翼而飞。也许是脱在值班室,让老冀趁机藏起来了,于是才有老冀的这么一段鬼故事。我在值班室到处找,就是没见我的夹克衫。
老冀看着我到处翻找,得意地说,找不到吧?除非你去找老尹要。我说,那你的意思是你把这衣服还给老尹了?老冀说,我本来没有还他的意思,可是,看见他只穿着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T恤,而且全身水淋淋的,冷得不住地发抖,就顺手把那件他送给你的夹克给他了,说快穿上吧,不要感冒了,咱们打工的人,一定是不能生病的,得健康得像铁人一样才行。
你相信老冀的故事吗?反正我不信。他肯定是贪心我这件衣服,给藏起了。我记得当初老尹送我衣服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一脸的不自然,一脸的不高兴。老冀其实家里经济状况最差的一个人。老婆是中风半身不遂,行动不便多年了。儿子智力有问题,至今没有成家,一直在啃老。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也不大来往。老冀家里的开资,都靠老冀那一点儿工资。他大半是把我的夹克要给他的儿子穿。算了,算了,给他吧,老冀和儿子都是可怜人。况且,这衣服毕竟不是我的。
第三个,老冀的故事。
讲完这个两个故事,也是后半夜了。我有点瞌睡了,想倒在床上睡一会。我刚睡着,就被老冀叫醒了。他说,我有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想回家看看,怕家里出什么事。我揉揉眼睛说,你走吧,我盯着,没事的,领导也不会来查岗,下这么大的雨。
老冀说完,急匆匆地走了。我还特意留神了一下,看他有没有拿着什么提包或者黑色垃圾袋什么的,如果有,其中一定有我的夹克衫。但是,他空空两手,连雨伞也没有打,就消失在窗外的夜幕里。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老冀回来了,显得精神萎靡,心事重重,像霜打了一般。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一件衣服。说不定这就是我的夹克衫?老冀果然从黑色袋子中拿出一件衣服来,也是一件夹克衫,但不是我的,颜色是黑色的。
他说,这件衣服你穿着吧,这雨下得怪冷的,当心感冒,都怪我私自做主把衣服还给老尹了。我说,你到现在还认为老尹来单位的事情是真的?你这故事真真假假,真假不分,把你自己都搞糊涂了。老冀有点不高兴地说,我没有编故事,一切都是真的。我还想给你说,我不能再上班了,要辞职了,今晚是咱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值班了。
老冀的这句话没有问题。但是,他为什么要辞职呢?我家里出事了!老冀说。我问,出什么事了?老冀说,唉,不瞒你说,死人了!我惊讶地问,谁死了?老冀淡淡地说,我死了!我一回家就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说,我明晚咋还能上班呢?虽然我还想上班,挣钱养活老婆和儿子。说完,老冀忍不住掩面而泣。
我第一次见老冀哭泣并且说话如此离奇。我相信老冀这是受了什么精神刺激,导致语无伦次,大概就是在我上厕所尿尿的那一会儿。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冷静一会儿,我给倒点儿热水,喝点平复一下心情。咱们这些人,谁都不容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想开些,要坚持下去,要硬撑下去,才能有饭吃,才能有明天。你今晚状态不太好,还是回去休息吧。老冀接过我递给他的水放在一边,然后擦擦眼泪说,谢谢你理解,你也多保重,身体要紧。我走了!再见。老冀起身走了。我送他到门外,他挥挥手,消失在浓密的雨幕和夜幕中。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给来接班的同事说了昨夜老冀的异常情况和我的担忧。他们惊讶地说,难道你不知道?老冀昨夜去世了。我吃惊地问:因什么去世的?同事说,劳累过度,突发脑出血。
我突然发现,我身上穿的竟然不是老冀晚上给我的黑色的夹克衫,还是原来的那件,米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