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奏出古老的渴望
要是在街上,遇到像电影中的那样一场雨,身边车来车往,脑海里会出现一个男人,全身湿透,头发坍塌在脑后,他看着车子里坐着的女人,没有吐出一个字,脸上是雨水冲刷不掉的痛苦的微笑。车里的女人,紧紧拽住车门把手,在推和拉之间挣扎,仿佛用尽毕生的气力在克制。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饰演罗伯特的时候,65岁,高瘦,有力,如同一只“骑着彗星尾巴而来的豹子”,梅丽尔·斯特里普46岁,跟原著中的弗朗西斯卡年龄相仿,站在廊桥的夕阳里,闪闪发光,“照得人眼花缭乱晕头转向。”这画面时常从街角的雨帘中呈现,仿佛每一场雨里都待着一个热切的罗伯特,每一辆在红灯卡顿后又绝尘而去的车子里都坐着一个弗朗西斯卡。
《廊桥遗梦》先看的电影。那时还年轻,这一幕雨中永别,只在心底暗戳戳跟一些失恋情绪相呼应,跟爱而不得的情感辗转呻吟。等活到弗朗西斯卡那个年龄,不经不觉,“爱”这个颤抖的词早已尘埃落定,时光为它打上层层包浆,直至彻底成为一个真正的名词。
某天,一位年轻的朋友跟我聊文学,说喜欢《廊桥遗梦》这本书。有些愕然,觉得这本20世纪的老书这种古典的爱情与他的年轻似乎并不匹配。巧的是,那之后不久,我到一家养老院采访,那里的会所辟了一个高级家庭影院,在那张电影播放目录单上,《廊桥遗梦》的点映率位居榜首。于是找出书架上詹姆斯·沃勒写的《廊桥遗梦》,在一个春天的夜晚读完。被电影赋形了的罗伯特和弗朗西斯卡,依旧出没于字里行间,如同两个古老的欲望的幽灵,呼之欲出。而对里边的爱情却像是第一次阅读。
发生在麦迪逊郡廊桥边那场短短四天的爱情故事,不是对婚外恋的美化赞颂,不是理智与情感的较量,更不是家庭责任与个体情感的拉扯,这是一次人的欲望的勇敢审视。在讲述这个故事的开头,作者早就声明:“我们生活在自己的茧壳中,伟大的激情和肉麻的温情之间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我们往往对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给真挚的深情贴上故作多情的标签。”谁敢断言,罗伯特和弗朗西斯卡那种一见钟情短暂相恋却至死不渝的爱情,只是未经日常磨损过的激情?或者只存在于书本和电影之中?谁又敢抵死承认,自己对这种激烈的欲望只感到惧怕、抗拒、不屑乃至不信?更多的人,可能会选择将双手环于胸前,紧紧捂住衣襟内不请自来的怦然,沉默、忍耐。似乎这才是一个成熟文明的做法。
他们于那场街角的暴雨中永别。他走向了自己下落不明的人生,最终将骨灰撒到了麦迪逊廊桥下;她回到已经组织得明白无误的漫长岁月,直到用一封郑重的遗书向儿女张扬那场短暂却完满的幸福。这个像梦一般的故事,不能因为它短暂,没有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而被称为遗憾的梦,它只是遗落在了廊桥,遗落在了他们的记忆里。我想,在那家养老院,一群白发老者,坐在暗处,面迎廊桥的光影,琴声断断续续,奏出那种古老的永恒的渴望,他们辨认出了它,捡拾了它,那个在梦中起舞的颤栗的幽灵。
她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爱过他,决然不会有这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