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故乡来
清风,晚秋,记忆,乡愁。
晚秋深处漫步,一边是美景,一边是缱绻温柔。清风徐徐,不经意邂逅一场小雨,擎一把雨伞,寂寥浅浅,极目之处,细雨蒙蒙,落叶缤纷。恍惚中,谁的身影若即若离?宛如梦中相见,翩跹起舞。
凡人生活,不过人间烟火,偶读书写字,忙忙碌碌,终是与时光擦肩而过。剪不断、理还乱,只好静坐窗前,望着秋日一场雨又一场雨,等待与晚秋惜别,期盼初冬第一场雪,而后,围炉煮雪的日子,望袅袅茶烟,让岁月从眼前悄悄溜走。
年已不惑,肉体凡身,每日所思所念,不过家人安康,亲友顺意,故乡静好。人生苦短,只在须臾。江湖行走,渺若尘烟,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无非匆匆过客,放下的随风而去,放不下的挂在心间。
文章千古事,对自己而言,无非是爱与被爱,寄托与抒怀,偶静观庭前花开花落,闲望天上云卷云舒,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挑灯夜读,伏案常伴一豆灯火。在书卷中遨游,一横一竖大有乾坤,撇捺之间包罗万象,夜伴钟声只是一种境界,唯有风雨兼程的日子,烛火摇曳,窗外秋风飒飒,故乡渺渺,慨然知已秋。
1
“坐到三更尽,归仍万里赊。
雪声偏傍竹,寒梦不离家”
久坐而起,伫立窗前,一阵秋风萧萧而过,蓦然间,忽闻故乡的风吹来,撩动思绪,记忆的潮水奔涌而至,脑海浮现故乡的影子。乡愁氤氲成漠北旷野,心境一片荒芜,过往模糊的黑白画片爬上秋天的枝头,绘成几片黄叶,伴着冷冽秋风飘落心间。
风,从故乡来。
从乡间田野中来,从袅袅炊烟中来,从记忆深处而来。
熟悉的乡音,斑驳的老屋,凋零的石榴树,父辈弯曲的脊背,祖辈淳朴的叮咛,唤起内心深处的记忆,晚秋枯瘦的生命,变得丰润起来。
三十年前,我顶着草帽,在炎炎烈日下,牵着毛发灰白的驴子,行走在望不到边的庄稼地里。爷爷在我身后,穿着一件被汗水洇成黄色的背心,露出古铜色的臂膀,卷着裤腿,踱着坚实的步子,一个手扶着犁铧,另一只手扬着鞭子,嘴里喊着铿锵的号子。驴子老了,走路磨磨唧唧,像在田野里散步。爷爷心疼他的驴子,嗓门亮起,高喊几声,鞭子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偶尔,一阵风刮过,地里一排排整齐低矮的玉米苗,摇摆着身体,像极了一场盛大的军事演习。我和爷爷成了演习的唯一观众。
我时常低头看身后的土地,瞧一眼被犁铧犁过的杂草在烈日下,会不会坚强地活着,然后用手撩起衣服擦去脸上的汗水。那时,总是感觉时间过得太慢,毛驴走得太慢,庄稼地垅太长,日头落山太晚。却不懂得庄稼人的内敛与希冀,更不懂得爷爷内心波澜不惊的期盼。
庄稼人呀,哪有现在年轻人那么多的奢求抱怨,只希望干不完的活,希望流不完的汗,希望地垅永远望不到边,才能收获更多粮食,才能更好哺育儿女。
2
乡土记忆,如秋水长天,慰藉人心,让人念念不忘,让我想起父亲站在故乡老屋前,遥望烟囱袅袅升起炊烟的情景。
父亲初中未毕业,报名入伍参军,提干不久,带新兵训练不幸负伤,康复后转业还乡。部队出介绍信建议地方妥善安置,却因种种原因未能落实。从此,父亲像一棵树扎根故乡,再也未能离开。一腔热血无处安放,却从未放弃信念理想。
父亲自学成为一名赤脚医生。我记事起,家里一间房子装满大小药瓶,邻居经常到家里看病抓药。有时深更半夜,常听到急促叫门声,邻居家出现紧急状况,父亲急忙穿上衣服,背起药箱前往病人家。就这样父亲一干就是大半辈子,直到离开家乡,搬到清丰。
部队服役时,父亲能说会写,后来在村里还做过司仪。尽管没有专业司仪的水平,却也主持得像模像样。他还善于写字画画,家里家具上的图案都是父亲用电烙铁烙上去的,后来,村里谁家打家具都会请父亲为他们烙画,到清丰后,父亲喜欢上在葫芦上烙画,受到亲戚邻居喜爱。
这些年父亲老了,早已霜染白发,身体大不如前,除去每日三餐,很多时间是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前些日子,寒衣节和父亲回老家,父亲站在斑驳破旧的东屋前,痴痴地望着烟囱。
女儿问,爷爷,爷爷,你看啥咧?
父亲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说,从今往后,再也看不到烟囱冒烟了,再也看不见烟囱冒烟了……
女儿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问,爷爷是炊烟吗?是炊烟吗?……
父亲转过头,望着女儿怅然若失地说,是,是,就是,以后再也没了……
“炊烟漠漠衡门寂,寒日昏昏倦鸟还。”离开故乡,门庭紧锁,终有一天要落叶归根,倦鸟归林,只是故乡的炊烟,曾经的温情早已烟消云散。
3
回忆是痛苦而漫长的挣扎,如秋日枯寒的夜风,从故乡上空飞越万里山河,吹到脸颊,泪痕滑落,天地满目怅然。
故乡的风中,揉着独有的味道,黏稠、浑厚、绵长,有麦香味,有黄土味,还有牛粪味,里面藏着鲁西北山东人的一世情长,豪爽、包容、真挚、仁厚。
去年深秋,和父母回山东老家,过往热闹嘈杂的村庄,却冷清萧瑟。“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长长的街道见不到几个行人,儿时常去的邻居大门紧闭,鸡鸭成群,牛羊满圈的情景早已隐入尘烟。
祖辈仙逝多年,祖屋早已化为残垣断壁,用手触摸斑驳冰冷的墙壁,能感到爷爷奶奶手掌温度,脑海随即浮现他们的音容笑貌。生命的轮回,血脉的延续,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在故乡的沃土里日夜流淌,亘古不息。
锁上锈迹斑斑的大门,回望老去的房屋,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忧伤而凄凉。我转过头,脚步匆匆,每走一步却如此艰难。
父亲望着我,忧悒地说,走吧,天不早啦!
我刚要上车,一个身影挡住汽车。
“伙计,回来了,这么快要走啊?”沧桑的声音从耳畔滑过。
我定眼望去,不由心弦一颤。
“呀,老伙计呀……”我诧异地说着,急忙从走上前,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想到,离开故乡的最后一刻,会遇到儿时玩伴。
“给,自己地里种的辣椒,别嫌弃……”他拎起手里一个红色方便兜,递到我手里。
我急忙接过来,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只是咧着嘴笑,和儿时一样,还是那样天真,却少了浪漫,脸庞清癯消瘦,眉宇之间多了几分苍老,几分苦涩。
我从后备厢里,拿了两瓶酒给他,他坚决不要。我只好我把车开了很远,在他能看到地方,把车停下来,放到路边。
我知道,两瓶酒的价钱可能要高于辣椒,但它们凸显的价值却不同。
暮色之中,我开着车从故乡逃离,内心忐忑不安。一幅儿时的画面却在脑海盘旋,两个懵懂少年肩并着肩,有说有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清风,晚秋,记忆,乡愁。
词语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幅图画,一道风景,可温暖生命,慰藉人生。风从故乡吹来,晚秋故去,记忆未磨灭,乡愁永留存,所有过往藏于人生留白处,若干年后,用虔诚足迹填补故乡与自己留下的伏笔。
夜已深,卧床不眠,微醺听呼啸风声,却不比从前,似乎多了一丝悲壮辽阔,少了几分悲戚寂寥,让我在记忆深处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而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魂牵梦绕,叶落归根,故乡的牵绊如陈年旧梦,朝夕与共。
乡愁浅浅像一叶扁舟,载万金家书,寄鸿雁南飞。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与故乡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