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养老院
吃晚饭的时候,看看该来的人都来了,齐自新叹了口气,撇撇嘴说,你们说说,是不是还是咱们这些老哥们老姐妹在一块堆儿过节好,人多还热闹,可我那不理解人的儿子,非要让我过去,说明个儿一早就让孙子开车来接我,吃那么两顿饭还得来回折腾,不够费事的了。
其他人听了他的话,只有气无力地附和了两声,就都沉默了。餐厅忽然比往日大了不少,空旷寂静,颓靡的咀嚼声、谨慎的喝汤声被放大了数倍,呈现出一种荒凉的氛围。格木镇幸福养老院平时住着六十三位老人,今天晚饭却只有不到三十人在吃饭。因为明天是中秋,不少老人都被儿女或亲属接走过节去了,剩下的几乎都是没儿没女,或儿女远在外地的老人。
晚饭吃完了,老人们开始拖拖拉拉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像一群刚下夜班的劳工,身上只勉强剩下了一丝走路的力气。老史头忽然拦住了齐自新,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瞅,里面有一抹挑衅,还有一抹嘲讽。齐自新有些不爽,拿轻蔑的眼睛回敬他。老史头说,还是你厉害,明天就去城里和儿子孙子过节去了!齐自新说,咋的?羡慕还是嫉妒?老史头说,我也不羡慕,我也不嫉妒,我就是觉得可怜。齐自新身子一抖,眼睛里的轻蔑换成了恐惧和愤怒。你啥意思?谁可怜?老史头说,谁可怜?自己可怜自己知道,当然是我自己可怜了。一股怒气从齐自新的胸里升上来,狗崽子一样往上窜,但刚到喉咙,又被他咽下去了。他用鼻子呼出一截长长的气,转身向侧面迈了一步。他觉得不应该就这件事和老史头纠缠下去。齐自新和老史头在一个房间住两年了,他知道老史头是什么人。他刁钻,顽固,爱使性子,还得理不饶人,和这样的人计较掉价。但他刚绕过老史头,还没走两步,身后就又传来了老史头的一句话,充满得意,虽像自言自语,声音却很大,带着一种碎玻璃的硬度,直直撞向齐自新的后背。老史头说,明天过节喽,王雪莓说她最爱吃蛋黄莲蓉馅的月饼,正好前几天我侄子给我买了两包,明天我和她一起吃,再去院子里赏赏月。齐自新脚步一顿,坚持着没有回头,只在心里愤怒地骂了一句,想得美,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德性。
第二天一早,别人还没起床,齐自新就穿戴整齐出了幸福养老院。临走时他到了厨房,扶着门框跟做饭的桂枝说,一会胖嫂起来,你替我告诉她一声,就说我去城里儿子家过节去了,让她别掂心。桂枝说,齐大爷,今天过节,胖嫂昨天买了不少好吃的呢,今天中午八个菜。齐自新说,多少菜也不吃了,儿子孙子非让我去,关键是我也想我重孙子了。桂枝说,你咋去?齐自新说,本来孙子要开车来接我,但我知道他太忙,自己坐客车去得了。桂枝说,那你今天回来吗?齐自新说,兴许明个儿回来吧,孙子说晚上要一起去江边看花灯。
来到汽车站,第一班车还没来。街上有几个早起的人在闲逛。深秋了,空气有些冷,也有点硬,吸到喉咙里有股酸涩的味道,像旧镰刀上日久年深的铁锈。树上的叶子也几乎都落光了,落叶贴着地面,湿漉漉的沾满了露水,早晨的太阳一晃,泛着一层冷寂虚幻的白光。
坐了半个多小时的车,齐自新到了市里。满眼是乱哄哄忙碌喜庆的人影,满耳是嘈杂热闹欢腾的声音。他一时竟迷茫起来,像个跟丢了大人的孩子,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脸上是被遗忘的痛苦和焦急。这样站了好一会,他才拿定主意,决定先去逛逛人民商场,买一个能听能看的那种彩色的小电视。这样的小电视不贵,一本杂志那么大,带天线,能收到好几个台,听评书,看新闻都行,幸福养老院的老人现在几乎人手一台。人民商场他好些年没来了。最后一次来大概是十年前,那时他妻子还没去世,他也刚退休没几年。那次来这,他是给妻子买磁疗内衣。他听广告说,这种内衣对瘫痪的病人有神奇的疗效,不少病人穿上后生活都能自理了。他并不相信,广告都夸大其词,但不相信他也决定给妻子买一套,即便贵,五百八不讲价,也要买。他只觉得不买对不起妻子,买了不管好不好使,他能心安些,能踏实些。
齐自新在格木镇中学当了一辈子老师,教出的学生成千上万,有出息的现在都做了官,出了国,或成了富翁。当然还是没出息的多,都在务农,在出力气打工,在绞尽脑汁做小本生意糊口。但不管如何,齐自新还是热爱教师这项工作。他记得他刚退休那几个月时的情景,吃饭不香,睡觉也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事该做却没有做,有什么事他还没做完,留下了个尾巴。那些日子,他隔三差五就去学校门口转转,还不敢正大光明地转,就怕其他老师看见了,问他来干嘛。
人民商场比十年前热闹了不少,人挤着人走。齐自新腿脚不那么利索,总是无意间就挡了别人的路。年轻人在他身后焦急地原地踏步,实在等不及了,就从他身侧挤到前面去,挤过去了,还不忘回头瞟他一眼,眼里是不耐烦和埋怨,算是一种白眼。左挑右选,就在服务员失去最后一点耐心前,齐自新终于买了一台小电视。他正要离开,忽然又看见了中秋月饼展销柜台。他略一迟疑,挤了过去,眼睛贴在玻璃上开始研究月饼。月饼各式各样都有。最后他买了两包最贵的蛋黄莲蓉馅的,包装精美得近于无用,但他还是很满意。老史头说他也有蛋黄莲蓉馅的月饼,说是他侄子给他送的,他侄子谁还不知道,不过是个杀猪的屠夫,他送的月饼可想而知。齐自新有些洋洋得意,对着空气撇撇嘴,又把一侧的嘴角向上吊了吊,眼前浮现出王雪莓一边吃月饼,一边用一双笑眼睛瞅着他的情景。
王雪莓也曾是格木镇中学的老师,教语文,丈夫去世得早,她一直独自一人生活,有个女儿在加拿大定居,几次要接她去,她都拒绝了。她说她只属于格木镇,她所有的记忆和气息都存在这里,她的脚下已经生了根,她不再单纯是一个人,她已经成了一株植物,植物是不应该挪动的。她说这些话时,齐自新也在旁边,他因为这句话增添了许多忧伤,是那种关于人生的忧伤,关于生命的忧伤,替王雪莓生出的忧伤,当然,这忧伤后面还隐藏着他自己的一份窃喜。他打心眼里不希望王雪莓离开格木镇,就像他不希望自己离开格木镇一样。齐自新喜欢王雪莓,有一段时间,在格木镇中学还因此引起过一些传闻,但齐自新自己知道,他只是喜欢,并没有做过格的事。因为这些传闻,他当时总觉得有一丝愧疚,对王雪莓的愧疚,但当时王雪莓却是坦坦荡荡的,该说说,该笑笑,因此他的愧疚没存留多久,也就慢慢消失了。齐自新的妻子当时也听到了这个传闻,为此还和他冷战了一段时间,但在她去世的前一天,她却拉着齐自新的手,劝他以后跟王雪莓在一起生活。当时齐自新老泪纵横,说你别瞎想,我俩根本没那事。他妻子反倒笑了,那种忍着疼的虚弱的笑,她说我没瞎想,也知道你俩没那事。但我知道她也是真对你有那意思,所以我死后,你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安心,要不我死得就不踏实,就怕你受委屈。第二天他妻子就走了,齐自新哭得昏天黑地,就因为这句话。
一手拎着小电视,一手拎着月饼,齐自新慢慢地走,像一株阴雨天的葵花。他有些后悔,不应该先买这些东西,应该临回去时再买。这两样东西给他增添了不少负担。他要在城里度过难捱的一天一夜,这两样东西难免碍手碍脚。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条街道,他随着人流盲目地又走了一段。不知怎么搞的,他竟然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嘉德小区,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来的一样。嘉德小区是儿子住的小区,十号楼三单元四层左面那一户,一百六十二平方,进了单元门要走七十二步台阶。他这些都清晰地记得,但记得也白记得,记得就是回忆,回忆只能忆不能回去。他想孙子,也想孙子的儿子,他的重孙子。重孙子刚七岁,讨人喜欢,但对他却是陌生的,岂止是陌生,还有点抵触和反感。也难怪,孩子都七岁了,齐自新和他只见过不到五次面,能不陌生吗?这不怨孩子,他还太小,眼里只有近在咫尺的快乐,还没有感悟到绵长的亲情。想到亲情这个字眼,齐自新叹了口气,有些落寞。其实儿子并不是他的亲儿子,所以孙子重孙子也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孙子和重孙子。齐自新和妻子一辈子没有生养。这个儿子是从他大哥家过继来的。那年他三十多了,可还没有孩子,妻子着急,总觉得对不住他,就催他抱养一个孩子。正巧那时他远在山东的大哥家生了第四胎,因为无力抚养,就过继给了他。他和妻子当时都很高兴,这怎么也比随便抱养一个孩子强,因为毕竟还有血缘关系。血缘就是亲情,打不折,斩不断,始终连着根,让人放心。
齐自新给儿子取名齐鹏远,希望他长大后能像大鹏鸟一样志向高远,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为此,他两口子在齐鹏远的身上耗费了巨大的心血,从几个月大的婴儿,一直培养到大学毕业,又安排工作,买房子结婚,前前后后用尽了力,操碎了心。
齐自新在嘉德小区门口站了一会,眼巴巴地往里瞅。他能瞅见儿子家的阳台,阳台上的窗子关着,里面影影绰绰好像挂着几件衣服,也许是孙子的,也许是重孙子的。看了一会,他收回目光,刚转身要走,忽然吓了一跳,心忽悠一下。因为他看见了一个领着孩子的女人,正从对面往嘉德小区大门走来,应该是这个小区的住户。但这不是让他心惊肉跳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那个女人像他的孙媳妇,那个孩子像他重孙子。他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无奈之下赶紧转过身,脸冲着一棵大树站住,那样子像一个搞秘密活动的特务。那个女人越来越近了,齐自新有些紧张,腿在轻微地抖,而且越抖越严重,嗓子眼里也有些发干。他很想回头仔细看看,看看那俩人到底是谁,却又有些胆怯。他希望是孙媳妇和重孙子,又不希望是,心里有那么点矛盾。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头半转不转地向那个女人看了一眼。看了这一眼,他如释重负,原来他认错人了。一场虚惊过后,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有那么点失望,心里有些酸楚,于是又叹了口气,沿着街道继续走。他饿了,想找个饭店吃点饭,快晌午了,可他连早饭还没吃呢。
其实前几年,每逢过年过节,齐自新都要到儿子家去吃一顿饭。别小看这一顿饭,这是一种仪式,中国人少不了仪式,尤其年节时,要不生活会失去很多重要的内涵和意义。一大家子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吃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气氛。虽然孙媳妇有时脸色不是很好看,虽然儿孙们也很少和他聊天,但齐自新还是怀念那几年的节日,一家人聚在一起才是年节,要不跟平常日子有啥区别。
自从前年,齐自新被检查出患有乙肝后,他就再也没去儿子家吃过饭。也不是没去过,那之后的第一个端午节去了。他自己去的,没人邀请。后来回想起这事,他总想扇自己耳光,惩罚自己的自作多情。那次他一进门就觉得哪不对劲儿,儿子孙子孙媳妇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说话站在两米开外,喝水用孙子现出去买的一次性纸杯,而且孙媳妇严禁他靠近重孙子,他刚伸出胳膊,孙媳妇就抢先把重孙子抱走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吃饭,一大桌子菜,他却上不了桌,他刚要坐下,孙子就说话了,孙子说,爷,你到那面茶几上吃吧,我们倒不怕你的病,关键还有孩子。又说,那面啥菜都给你夹了,你自己随便吃,不够再给你添。那一顿饭是齐自新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吃不出香味,难以下咽。那天他强忍着眼泪吃完饭,就灰溜溜逃走了。
想到这里,齐自新有些悲伤,鼻子像挨了一拳。那年都怪院长胖嫂多事,非得请医院的大夫给他们检查身体,要不谁也不知道他得了乙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其实那次检查,幸福养老院的好多老人也都查出了乙肝。当时大夫还安慰他们说乙肝不可怕,十个人里就有一个得的,而且乙肝不会通过食物传播,和健康人在一起吃饭也不会传染给对方。儿子孙子都是有学问的人,怎么连这点常识也不懂呢?后来齐自新就再也没到儿子家去过。他不去,逢年过节儿子孙子也不张罗接他。似乎他和儿子的这场父子情分已经被张牙舞爪的乙肝病毒咬断了似的。其实齐自新明白,就是他不得乙肝,儿子孙子他们也已经对他厌烦了,只是还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罢了。他们对他的嫌弃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齐自新能看见隐藏在海水里的巨大的部分。
齐自新找了个小饭店。饭店里没有人吃饭,也是,今天过节,谁还出来吃呢。他靠窗找了张桌子,要了一盘饺子,三鲜馅的,他最爱吃这种馅的饺子,以前妻子隔三差五就给他包。饺子上来后,他犹豫了一会,一狠心要了一杯白酒。他狠心不是因为他怕花钱,而是他已经戒酒好长时间了,今天过节,他心情复杂,就想破个例。饭店老板娘端给他酒,问了一句,大爷,大过节的怎么一个人出来吃饭?齐自新忍住羞愧说,这不孩子们都在外地吗,往年过节都回来,今年也是太忙,回不来了。老板娘笑笑,又说,今天你是唯一的客人,等你吃完了我就关店,也回家过节去,儿子闺女都来了,正在家忙活呢。齐自新不敢再搭话,赶紧埋头吃饺子。
吃完饭,刚下午两点。齐自新头有些晕,以前他一次喝三杯白酒都没事,他想,看来还是老了,对酒精的耐受力低了,酒都喝不了,是没用的人了。感慨一阵,走了一会,齐自新就走进了一家浴池,先在热水池子里泡了两个小时,又花五块钱搓了澡,然后就躺在休息大厅里看起了电视。大厅里没几个人,电视也不好看,他看一会,迷糊一会,不知不觉外面就黑了天。他本想出去,再吃点东西,顺便去江边看看花灯,但一想,如果出去就再进不来了,进来还得买一次票。他决定晚上就住这里,宽敞、安静。反正他也不是太饿,他于是又躺了下来,看了一会电视,就睡着了,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才醒。
回到幸福养老院,已经上午九点多了。推开房间门,齐自新看见老史头像虾一样侧躺在床上,佝偻着身子,似乎被阳光蒸干了,显得比往日小了不少。听到门响,老史头慢慢抻直身体,睁开一双红眼睛,虚弱地看了看齐自新。看样子他是病了,齐自新心里不知为什么竟然生出了一丝小兴奋,一丝幸灾乐祸的小兴奋,但只是一闪,就灭了,他的心里紧接着又升起了一丝愧疚,为自己刚才的小兴奋升起的愧疚。老史头身体虚弱,嘴却不虚弱。他阴阳怪气地问,团圆节团圆了?齐自新心里的愧疚一下子消失了,他不打算理老史头,暗骂一句老混蛋,开始摆弄新买的小电视。齐自新没理老史头,老史头也不觉得尴尬,他双手支着床,呲牙咧嘴地坐起来,伸着脖子看齐自新的小电视。齐自新有些烦,放下电视,拎起月饼出了屋,向二楼走去。
门敞着,王雪莓一个人坐在床头,戴着老花镜在看一本什么书。和她同屋的老周太太前天就去女儿家过节了,估计还没回来。齐自新进了屋,王雪莓也没抬头。齐自新在门口干站了几秒,没办法,只好咳嗽一声。这时王雪莓才把眼睛从书上艰难地挪开,低着头,眼睛从镜框上面看了一眼齐自新,但还是不说话,脸是黑的。齐自新有些尴尬,嘿嘿干笑两声,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月饼,双手举着给王雪莓看,看我给你拿什么了?高级蛋黄莲蓉馅月饼,你最爱吃了,是我从儿子家特意拿来给你吃的。王雪莓摘下眼镜,冷眼瞅了瞅齐自新,没瞅月饼,撇撇嘴说,留着你自己吃吧,人家都是八月十五吃月饼,这都八月十六了,你才给我吃,我不吃。又说,还是人家老史头有心,昨天他就热情地请我吃月饼了,也是蛋黄莲蓉馅的,好吃。
齐自新愈加尴尬,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法,月饼在空气里干举着,送不出去,又收不回来。好一会,他才自嘲地苦笑一声,颓丧地放下胳膊,转身往外走,边走边哀怨地说,那你以后就吃老史头的月饼吧,这月饼我现在就丢垃圾箱里去。他快走到门口了,王雪莓才把忍住的笑笑出来,喊了一声,齐自新,你给我回来。齐自新转回头,懵懂地看王雪莓。王雪莓嗔怪道,你都七十二了,怎么越老越像个孩子。齐自新立刻领会了王雪莓的心思,嘿嘿乐起来,举着月饼,送到了王雪莓眼前。王雪莓接过月饼,一整脸色说,昨天过节,你倒好,去儿子家欢乐去了。齐自新说,你误会了,雪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哪里是欢乐去了,是自己找罪受去了。王雪莓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这辈子就死要面子。以后再过年过节,你就留在这陪我吧,昨天我很难受。齐自新使劲点头,眼睛里有些水雾,赶紧打开月饼盒,捏出一块月饼,讨好地递给王雪莓,说,你尝尝我在人民商场买的,这才叫正宗的蛋黄莲蓉馅月饼,你快尝尝,看看有没有老史头的好吃。王雪莓接过月饼,咬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嗯,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蛋黄莲蓉馅月饼。
老史头死了。中秋节之后他就总是病恹恹的,有时候开饭了也不去吃,胖嫂喊过他几次,他只推说不饿。后来他就卧床不起了,胖嫂给他侄子打了好几次电话,他侄子才匆匆来了一趟,用拉猪肉的三轮车拉着他去了一趟医院,又拉了回来,也没说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几乎每天晚上临睡前,老史头都要哭一会。他一连哭了半个多月,以至于齐自新都摸透了他哭的规律。他每次开始哭的时间都很准,都是在晚上十点十分前后,最多差不上五分钟,哭的时间也不长不短,刚好半小时左右。齐自新弄不明白,平时脾气倔强,舌尖嘴利的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变化。他的哭像孩子的哭,像饥饿的孩子,像受委屈的孩子,更像想妈的孩子。一开始老史头哭的时候,齐自新还会逗他,说你都快八十了,怎么眼泪说来就来,你平时那股子劲儿都跑哪去了?老史头就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想哭,可不哭我就难受,就害怕。后来齐自新也不管他了,每晚老史头一开哭,他就捧着他的小电视离开房间,到大厅里坐着看戏曲,估摸着老史头该哭完了,他才回房间。
那是老史头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破例没哭,不但没哭,而且还一直喋喋不休地跟齐自新讲往事,从童年到中年,又从中年到老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被他搬了出来。他越讲越精神,这甚至让齐自新疑心他之前一直都是在装病。快半夜了,老史头忽然又吵吵饿了,齐自新把自己的一袋槽子糕给了他。他躺在被窝里,没多大会就都吃没了。第二天早上,齐自新不到五点就起来了,他起来后,看见老史头还在被窝里,侧着身子,脸朝里躺着。齐自新打开小电视,开始用最小的音量看早间新闻,新闻都看完了,老史头还是一动不动。齐自新就喊了一声,快起来吧,一会该开饭了。老史头还是纹丝不动。齐自新忍不住站起来,走到他床边,推了他一下,一推才发现,老史头又冷又硬,已经死了。
老史头死后,幸福养老院一直没有新入住的老人,这个房间就齐自新一个人一直住着。他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一个人住双人间,空间就大了,看电视可以随便放大声,他的许多杂物也都堆在了老史头的床上。
冬天来了,随着这个冬天而来的还有死神。死神无色无形,似乎就悬浮在幸福养老院的上空。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几十个羸弱的老人,趁他们不备,抽冷子就会伸手抓走一个。在老史头之后,死亡像会传染一样,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格木镇幸福养老院先后就有八个老人离开了人世,最大的九十三岁,最小的才六十五岁,比齐自新还小七岁。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老人被发现死在床上,就会有殡仪馆的车来拉走老人的尸体。一具具僵硬冰冷的尸体被装进厚纸板做的简易棺材,又被塞进带抽屉的车箱,缓缓开出养老院的大铁门。其他老人默默地目送殡葬车离开,那车里躺着一个冰冷的人,这个人昨天还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今天却被拉走了,他不会再站起来,他会被推入烈焰奔腾的火化炉,只需短短几分钟,就会化成一抔惨白的骨灰。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老人们就悲从中来,就会感到无边的恐惧,好像死神的巨手已经扼住了他们的脖子,正在慢慢地收拢。
齐自新也病了。他总觉得自己身体发虚,只剩了一副干瘪瘪的皮囊,像一截空了心的朽木。而且他有时还会头晕,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有虚幻的重影。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就像之前死去的那些老人一样,他会在某一天的早晨再也醒不过来,呼吸没了,心跳没了,体温没了,身体僵硬,甚至尸斑已经遍布全身,丑陋不堪。有许多次,他想给儿子孙子打电话,让他们来一趟,他也不是有什么想交代的,只是希望他们来看看他,不一定非得带他去医院看病。他总觉得,儿子孙子重孙子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最后的亲人在人生的最后总要在一起,没有送行,谁都走不安生。但他还是没有给他们打电话,也不是没打,打了好几次,甚至有两次号码都已拨完,就差最后一个绿色发射键了,可他还是停下了。这些年,他觉得儿子他们越来越陌生了,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慢慢拉大,他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他们像雾一样模糊,甚至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走。
齐自新自己去城里医院看了一次病。排队挂号,楼上楼下,四处打听,寻找各种科室,最后做了好几项检查,也没查出什么大病,就是血压有些高,心跳有些异常。医生给他开了些降压和管心脑血管的药让他回去吃,并且告诉了他一些平时的注意事项。齐自新回来后,把所有药都倒在床上,逐一认真研读药物的说明书,成份、用法用量、注意事项和不良反应,看了一遍又一遍。因为字太小,他看不清楚,期间又找王雪莓帮他看过一次。他开始每天坚持吃药,按时按点。但吃了一段时间后,他的病却一点也没见好转,相反,他觉得更加重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医生给他误诊了,也许他已经患了什么要命的病,医生没有检查出来,或者检查出来了,却没有告诉他。
每天夜里,齐自新都难以入睡,他不敢关灯,黑暗会加重他对死亡的恐惧,但开着灯他更睡不着,灯光一丝丝的,像细细的针芒,一个劲往他的眼睛里刺。他不得不再次关了灯。但只要房间一黑,他就会感觉屋里多了一个人,就坐在原先老史头的床上,一动不动,一双红眼睛一直盯着他瞅。他身子开始发抖,心跳加快,呼吸也在加快,他知道,这个人其实就是索命的恶鬼,恶鬼正在等待时机,只要他一睡,恶鬼就会扑过来,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他于是猛地坐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灯。屋里登时亮起来,那个恶鬼溜掉了。齐自新为自己的勇气有些自豪,接着,他心中又升起一股怒气,用一根手指指着黑漆漆的窗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孬种,你为什么要跑?有种你进来,来拿我的命啊!窗外寂寂无声,也许恶鬼已经被骂跑了,也许恶鬼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将死之人对他的愤怒,正在窗外耐心地等待。
齐自新每天都这样折腾。他慢慢地虚弱下去,脸色暗黄,泥土一样,舌苔发苦,浑身乏力,就连饭量也下降了不少,而且吃不出一点味道。他坚信自己已经得了什么要命的病,马上就要快死了。后来,他每天晚上睡觉不但开着灯,还会把房门也敞开。他想,房门开着,死亡降临时他微弱的呼救声就会传出去,另外,房门敞开,他就会觉得他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这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睡觉前,他会在床头的小桌子上依次摆好降压药和速效救心丸,再放上一杯水。他的手机晚上不再关机,充满了电,这样万一他犯病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用电话呼救。但他还是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不踏实,往往刚睡着没多大会儿,他就一下惊醒过来,满头是汗,手脚冰凉。
王雪莓每天都会来齐自新的房间看看他。有时还会逼着他跟她一起去院子里转一圈。虽然正是冬天,但院子靠墙的地方还是能晒到一点太阳。他俩在墙边站着说会话,感觉到冷了就再回屋。王雪莓说,人不能总憋在屋里,养老院的屋里现在有一种死亡的气息,会让人的精神受损,萎靡不振,到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晒晒太阳,会让身体更舒服,精神也会更清爽一些。
虽然齐自新每天都能见到王雪莓好几次,但不知为什么,他每次见到她还是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鼻子发酸,想要流眼泪。他以前不理解老史头的哭泣,总取笑他。他现在忽然就懂了,哭泣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对人世的不舍。尤其是死亡慢慢逼近的时候,一个老人的安全感会慢慢丧失,他们焦虑,恐慌,除了哭泣,他们再也没有办法来应对死亡了。死了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什么都没有了,就从此消失了。似乎这一生就没走过,之后就是空,什么都没有的空。王雪莓说,你就是心理作用,亏你还是个老师。又说,死是自然规律,谁都逃不掉,这点你还没认清吗?齐自新不回答,盯着王雪莓瞅,瞅了好一会,他忽然问,那你怕不怕死?王雪莓沉默了一会,一双眼睛也紧紧地盯着齐自新,好半天,她才幽幽地说,我也怕。
幸福养老院又死了一个老人,一个六十二岁的无儿无女的老太太。她平时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别人都对死亡充满恐惧的时候,只有她是乐观的。她说年轻时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最少也能活到九十五岁。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却在一个午觉后再也没有醒来。她的死对其他老人造成的影像最大。她的死是出乎意料的死,一个平时没病没灾,乐观开朗的人都会忽然被死神拽走,那其他人谁还是安全的呢。
谁也说不出原因,随着死亡的来临,格木镇幸福养老院竟然掀起了一阵结婚的热潮。有五对老人在这个冬天结了婚,最大的一对都八十多了,他们结婚后,就都搬到了三楼的夫妻间。尽管这些老人的结合普遍遭到了家人的反对,但他们还是坚定地走到了一起。这些结婚的老人都没有去民政局领结婚证。院长胖嫂很开通,她说,领什么证?都这么大岁数了,就算是非法同居,谁还能管?非法同居的多了去了,你们别在乎,只要你们过得舒心,比啥都强。没事,你们该结就结,万一出啥事我给你们顶着。每对老人结婚时,胖嫂都特意嘱咐食堂的桂枝,让她多加几个菜,结婚的老人自己也都会买一些糖果,这样在吃饭时,就算举行了一场婚礼,每个吃饭的老人,都是这场婚礼的见证人。
齐自新的病还不见好。这天他对王雪莓说,我们也结婚吧。王雪莓说,怎么?看别人结婚你眼馋了。齐自新说,不是,其实别人不结,我也早就有这个打算了。王雪莓就笑,说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的?是不是年轻时就有这个想法?别以为我不知道。齐自新老脸一红,说,年轻时我确实喜欢你,这你不傻,也应该知道,但就是喜欢,也没打算和你结婚。王雪莓说,其实结婚也没啥用,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又天天都在一起,不是一样吗?齐自新说,那可不一样。王雪莓又笑了,说咋不一样?齐自新支吾半天,也说不出啥,脸却更红了。王雪莓一直冷静地盯着他瞅,等着他说答案,似乎他要是不说出答案,她会这样盯着他一辈子似的。最后好半天,齐自新才说出一句,结婚了我能踏实点,心就有着落了。王雪莓不再看他,低下头,沉默起来,似乎在考虑事情。等了好半天,齐自新说,你到底同不同意?给我个话啊。王雪莓抬起头,郑重地说,我同意。又说,但我有个条件,就是咱俩必须去登记领证,否则的话我总觉得随便住在一起,不够严肃,也没有那份神圣。齐自新就笑,说你真不愧是语文老师,结婚也要个神圣。王雪莓沉下脸,说你要不同意领证就算了。齐自新赶紧说,我同意同意。王雪莓说,你儿子孙子不会反对吗?齐自新说,我想好了,我也不征求他们意见了,征求了也白征求。又说,你把身份证啥的准备好,咱俩明天就到镇政府民政那办结婚证。
齐自新和王雪莓结婚了,他俩是整个幸福养老院唯一一对领了结婚证的夫妻。这天午饭是他俩的婚礼,胖嫂特意加了六个菜。齐自新又去超市买了许多糖果。老人们都很高兴,暂时忘记了死亡的恐惧,都为他俩祝福。齐自新喝了一杯酒,王雪莓也喝了一小杯酒,他俩对望着,脸上泛着红光,眼睛里储满了幸福。吃完午饭,胖嫂和桂枝帮着他俩把东西都搬到了三楼的一间夫妻间。这间屋子也不大,床是双人床,靠着窗子,外面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洁白的床单上,显得温暖洁净。王雪莓特意买了一张红纸,亲手剪出了两个大红囍字,贴在了窗玻璃上。
夜里,齐自新和王雪莓并排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们的眼睛一起望向天花板。天花板洁白平整,在灯光下像一面镜子。在这镜子里,他们看不到现在的自己,却能看见所有的过往,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像烟,像雾,那是逝去的岁月和不可挽留的生命。他们沉默了好久,谁都没有说话,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们的心里此刻都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忧伤。又躺了一会,齐自新收回目光,把头转向了王雪莓。看着王雪莓的侧脸,齐自新说,跟做梦一样。王雪莓也收回目光,转过头来,她的嘴唇周围现出一道轻轻的,可爱的线条,像几十年前的那抹微笑。她说,是,人这一生就是在做梦。齐自新的眼里淌出了一滴泪,他伸出手臂,缓缓地把王雪莓搂在了怀里,紧紧的,像重新拥抱那些失去的时光,他怕一松手,就再次失去了。
王雪莓看着齐自新的眼睛,幽幽地问,你现在还怕不怕死了?齐自新一字一顿地说,不怕了。他又反问王雪莓,你呢?王雪莓说,我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