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水流花开
改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想来想去,应该归因于那棵绿萝。
真的只有一棵。我停下来看它。它挓挲开两枚纤弱的幼叶,让我一时不知所措。那位失去了信心的前主人,遗弃的动……
玫瑰之名
改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想来想去,应该归因于那棵绿萝。
真的只有一棵。我停下来看它。它挓挲开两枚纤弱的幼叶,让我一时不知所措。那位失去了信心的前主人,遗弃的动作做得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所以它的身份还只是垃圾桶的近邻。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再次经过步梯口,发现这个小孤儿还待在原地。
我给它做了一下简单清洁,浇了次透水,放到水房的柜子上。过了一阵子,水房要打药,它被转移到我们办公室的窗台上。大约因为经历过惨烈的灭门之祸,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纯属侥幸,它活得格外努力,仅仅一年多,这棵小独苗竟然长到了两米长。我请擅长种花的朋友推荐一个靠谱的网店,购买了营养土和生根粉。
这是人世间惊心动魄的一年,一棵绿萝向我演示:奇迹是怎样一步步发生的。扦插下的每一段枝条都生根发芽,新生的叶片是一根根浅绿色的小针,而那根隐形的生命之线,绵绵不绝,穿梭其间。
生平第一次,我意识到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名园艺师。早些年,那位擅长种花的朋友,曾经寄赠我一棵月季。那时是东北的二月下旬,空气里的小冰凌还没有化尽,我拆开快递盒,第一眼,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它种活;到了第二眼,我明白了一个行家与普通花迷的重要区别——就像一个真正的作家与寻常写作者的区别一样明确。即使它光秃秃的枝条还没有爆出芽蕾,仿佛随手写就的潦草章节,你仍可以透过这貌似天成的假象,看到它背后斟酌剪裁的苦心孤诣,看到那强健根系间蕴藏的惊人力量。
一天夜里,我无意间闯入了一个花卉拍卖直播间。当真是乱花迷人眼,自此连续几夜,我在两个直播间转来转去,拍下了几盆不同品种的月季。两个卖家的在售品都来自昆明的花卉基地,邮路漫漫,每天我打开软件追踪物流,草绿色的公路线上趴着一辆厢式货车,好像始终不肯移动分毫。从来没有一个快递件让我如此翘首以盼牵肠挂肚——这鲜活的、热爱阳光的物种,我忧心它们在黑暗的纸箱里挨过的每一秒钟。在此期间,我买下了它们所需要的一切附属物:加仑盆、营养土、陶粒、园艺铲、园艺剪、松土耙、长嘴喷壶、种植操作垫、多种农药和花肥、植物伤口愈合剂,以及光照和土壤监测仪。
最早的四盆花——蓝色风暴、金凤凰、卡罗拉和二乔——于周二上午到达。金凤凰这个名字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但它的故土其实远在荷兰。浇完定根水,我忍痛将所有的花苞逐一剪下——这四小只都是当年培育的牙签苗,一群尚未及笄的少女,哪个当娘的会让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年纪早婚早育?在商品评论区,那一个个奋力顶着大花的幼苗让我心生怜悯。养花如投资,多少有些反人性的意味——古老的基因鼓励我们及时抓住眼前的糖果,而非克制欲望,等待未来更多的收获。
卡罗拉看上去病恹恹的。过了两天,它就只剩下寥寥几枚叶片。紧接着,我发现蓝色风暴似乎有点僵苗,再细看,叶脉的周围几近透明,好像有微光诡异地发自叶片的正中。这些可怕的红蜘蛛大约属于花卉基地的隐形赠品,所幸其他几盆暂且无恙。给这个小病号用完药,我安排它住进隔离病房。
接下来抵达的是一盆混色大苗,当时主播说是“苹果绿混了个二乔”。但直到第一朵花微微开败,我剪下它再三端详,才想到它很可能是一朵奶油龙沙——如今地球村的月季已经超过了一万种,即使是由中国园艺师自己培育的,品种也已逾千。谁能得识天下所有的月季,逐一牢记下它们的芳名?
橙黄色系的月季是我的最爱,它们同时是一条小径,通往我的乡村和童年。有一次,我向父亲求证,在我们郑屯老家的院子里,是不是有一棵高及屋檐的树蔷薇,春天里满树黄花,香气袭人?我摩羯座的父亲一向罕有情感流露,但在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涌起了罕见的波澜——当祖父母相继故去,那一树黄花的影像,摇曳在我们父女二人的内心。再过上三四十年,关于它的全部声影,都将与我一起,随风而逝。
我忽然明白,这人世间的一切努力,表面上朝向未来,实质起始于对往昔的反复重建。我没有办法将一棵树蔷薇移植进天津的蜗居,但是我可以拥有它们:一盆金凤凰,一棵朱丽叶,还有一棵果汁阳台。橙黄与橙黄并不一样,果汁阳台的橙是光线穿过装满橙汁的水晶杯均匀散射,逗引起味蕾上的酸甜回想;而朱丽叶的橘黄色花心温柔盘卷,外层花瓣乳白,生来自带大天使的优雅光环。它们的美让人类难以招架,当年英法鏖战正酣,为了让一批中国月季运往欧洲,两国竟然达成暂时停战协议。早年的欧洲没有黄色的月季和蔷薇品种,所有的黄色系玫瑰,都源自中国月季贡献的明媚基因。真正的欧洲古典玫瑰实际上是蔷薇——就是那些代替爱情出场的“Rose”。当这些新诗丽句被译介往中国,翻译家们为它找到了两个专有汉字:玫瑰。翻译家们并没有搞错,古老中国的玫瑰确实也是蔷薇。而无论是中国还是欧洲的蔷薇,一年只能盛开一季,直到它们与中国月季结合,繁育子孙无数,才让四个季节里都弥漫着醉人的清芬——这就是被花迷们追捧的欧洲月季,但我们更乐于这样呼唤它们:玫瑰,玫瑰,玫瑰。
想到这种神奇的生物是怎样一步步放弃了有性繁殖,反向突破进化铁律,让整个物种的丰富性接近极致,这期间的意味让我深感迷惑——它们仿佛深谙人类的欲望,在彼此的交接间达成了默契与妥协:让雄蕊异化成花瓣,向美而生;而作为条件,人类甘愿化身臣民与使者,跻身于月季们的演化链接。
养花为什么会让人上瘾?是满溢的成就感制造了充足的内啡肽,还是花朵和叶片释放的气味复制了人类的某种信息素,通过犁鼻器直接进入了潜意识?如今我的脚已经不再属于我,它只想盘根在阳台,让我的眼睛凝视这座刚刚草创的微型花园。每一只新生的芽蕾都被我端详过无数遍:它到底将成长为一根新枝、一枚叶片,还是一粒花蕾?
这是三月下旬,华北平原上的草树刚刚自冬眠中苏醒,桑树鼓出了绿豆大的芽苞,柳树和梧桐晕染出浅淡的绿意,白蜡树鼓胀的叶蕾攒聚枝头,一种偏紫的褐色,像一串串晦涩的浆果。夜间的最低气温可能降到十度以下。我坚持着一份不必要的勤勉,将我的月季们不断地搬进搬出。卡罗拉爆出了许多嫩芽,而蓝色风暴的未来还是一个悬念。红蜘蛛的生命力远比人类顽强,并且配备有整个银河系最优等的耐心。还有埋伏在空气中的蚜虫和蚧壳虫,还有夏季的高温和不期而至的大风……我所要面对的,是未来的无数场战争。
水流花开
梦驱动我前往某处,于是我和我的车出现在一条街路上。在出发的巷口,我与一个黑衣妇人擦肩而过,她的短发老气过时,身形微胖,胯骨略宽。
夜色无声降临,不远处街灯亮起,映出路面上湿漉漉的水光,而更远处的路遁入暗夜。我向右拐弯,然后向左,驶上与第一条路平行的小街。它的右侧有一座大湖,我要沿着湖畔开上大半圈,才能抵达我想去的那个所在——我已经看见了那一片零星闪烁的灯火。
但这条路上没有街灯,没有行人,也没有过往的车辆。恐惧突然来临,我意识到了危险:大雨初歇,暴涨的湖水可能已经淹没了路面,甚至,某段被泡软的路基正悄然塌陷……如果那正是我最初想要的结局,那么此刻,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在逃离大湖之前,我看见湖岸一棵大柳树旁边立着那位半老的妇人。她背对着我,凝神眺望黑黢黢的湖水,一身黑衣,缄默无言。
我返回我出发的地方。不,并不是什么小巷。眼前的山路参差错落,风干后的辙印七扭八歪。但是我看见了我的祖父,他高高兴兴地快步走来,指挥我倒车,好让被我堵在山坡上的一辆农用小卡车开下来。在那辆车的驾驶座上,坐着我的大爷爷。他把头探出车窗,笑容满面,以他一贯的洪亮嗓门与我打着招呼。
我醒过来。是早春的子夜,卧房如同一只断线的纸鸢,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间。伸出手,我摸到睡在枕边的猫咪,小小的温软的一团,是这人间属于我的最真切的恋栈。我的心里,忽而涌满了劫后余生的窃喜。我还活着,这本身就像一个奇迹。在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之后,命运居然还肯展露笑颜,留给我反悔的点滴余裕。
而我的祖父和大爷爷,他们已故去多年。在离世之前的几年间,大爷爷成了祖父最放心不下的人。他忧虑兄长的肠胃和关节,挂心他晚上有没有热炕睡。直到过世之后,他们才重新团聚,在故乡那座叫鹤阳山的山坡上。通往墓地的山路蜿蜒曲折,每逢雨后,摩托车和农用三轮会在路面上碾出一道道深凹的车辙。
时节又近清明,鹤阳山上和山下的杏花又该粲然绽放了吧。果园的空地上,小头蒜会乔装成一群绿发女妖,等待着归乡的人。而村边的那条小溪,什么时候才会潺湲起清冽的流水?每次回乡扫墓,我都会留神看一看那道干涸的溪谷——它还在,既没有被垃圾填满,也没有被杂草和灌木掩埋。或许当夏日雨水丰足,这波光间也会映出往昔明丽的倒影?我已经无法确定,在我离乡之前,它是否也曾有过断流的时间——如果秋冬两季溪中水涸,那么我记忆中那片欢天喜地划冰车的景象从何而来?连同我对一辆冰车的渴望,连同我成年之后,仍旧孜孜于冰车制作的每一个细节——难道,这一切都来自潜意识的虚构与想象?
离乡经年,我才意识到,这条我儿时嬉游其间的小溪,在流过我们的村庄后,就奇怪地不知去向。我既不知它源自何地,也不知它归于哪里。在我仅知的狭小范围间,它的流向是自南往北;而以此推断,它理应在村北与那条通往镇上和县城的土路相交。那条路穿越村东的大片田畴,曲曲弯弯,像一枝倾斜向上的曲柳枝条,每一枚在风中飘摇的叶片,都是一茬茬乡人们的家园。这些大大小小的村落,住着大爷爷出嫁的二女儿——我的堂姑;住着我祖父的两位战友,他们一个瘦高,一个矮胖,活像一对漫画里的相声搭档。还有那些我不知来历和去向的人,仅仅是想一想他们的生活,也让我不知所措——他们距离我如此之近,但是为什么,却好像隔着浩渺模糊的星云?
只是在梦里,我见到我暌违多年的小溪,它波涛汹涌,俨然一条真正的大河,切断了通往村东的道路。在持续多年的梦中,它一次比一次宽阔、浩大,直至今夜,漫漶成一个大湖。
而梦中那半老的妇人,我知道她是我。虽然我从未看到过她的脸。但是,承认吧,作为凡人,我们并不知晓自己老去的容颜——即使它早已在镜中真切呈现。
小确幸
临近12点,我正准备回家吃午饭,陶发来微信,问我近况如何。嘘寒问暖只是一记虚招,家人们已然入睡,陶只能向地球对面的人类倾倒他的怒火。
陶说他刚刚开完视频会议,气得睡不着——这个时辰,多伦多正值午夜。
陶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的同窗时间仅有三个月,之后上的又是不同的学校,自此再未见过。身为插班生,加上适值中考临近的非常时期,我与班里的多数男生甚至连话也不曾说过半句。但我记得陶,因为他是珊珊暗中倾慕的对象,每当她提起陶的名字,那张并不出众的鹅蛋脸霎时光芒闪耀。在她日复一日的碎碎念里,我知道了陶的故事——他与班里一位姓卢的女生从初二开始恋爱,成为同学间公开的秘密。卢相貌平平,和我一样略显矮胖;陶则戴着一副黑框近视镜,瓦刀脸看上去严肃又紧张。除了成绩总是名列班级前三,我看不出他身上到底埋伏着什么样的小磁铁,将珊珊的指北针牢牢吸引。
大约是在三年前的岁末,我被拉进了同学群。很快有几个当年相熟的同窗发来验证申请,真是意外,陶竟然也在其中。聊了没几句,陶提出要看看我的照片,这让我更加吃惊。但随即我明白了:陶的记忆里翻找不出那个名叫沙爽的同学,而这样的盲点,对一位学霸的自信心构成了严重威胁。
我入群的当儿,在营口老家的一家酒店里,我们班毕业30周年同学会正进行到高潮时分。留在老家的20多名同学悉数到场,群里喧哗着各个角度的现场照片和短视频,我们这些身在外地的,则负责点赞兼插科打诨。陶在美国,卢在丹麦,这对青梅竹马的小情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跑向了天边。自此之后,卢偶尔会在群里晒一晒她帅气的混血儿子,陶也时常发表一下他在美国的工作和旅行见闻。珊珊则很少发言,营口的同学们组织的各种郊游和打球活动,她也只是偶尔报名参与。我忍不住猜想,看到彼此中年的照片,他们是否会心有微澜?
然而陶说,当年他和卢并不曾恋爱。上高中后两人没有分到一个班,接触就此中断。至于珊珊,直到很多年以后,经别的同学点拨,他才意识到她对自己怀有好感。
陶说他从小就晕车,无论是乘汽车、火车、飞机还是地铁,一切移动的物体都让他晕眩。于是他刻意地多坐车,到大学毕业时,竟然克服了这个天生的弱点。他热爱远足、爬山、游泳、滑雪,有一阵子还特意跑到常州,花了一个多星期,向专业教练学习桨板。有一次他晒出几张越野照片,有同学问他身后的那辆车是什么牌子,陶说他不懂美国车的牌子,况且车是租来的。一位女生问:为什么不买车,反倒要租?
陶在美国的工作只是短期借调。几个月后,他回到日本东京分公司,此后数次回国,还参加了一场特地为他举行的同学聚会。新冠疫情刚暴发的那段时间,陶问我有没有口罩用,那时国内已是一罩难求。陶认识的一位在东京做医疗采购的同胞,买到了一万余只平价口罩,准备寄往国内,陶拜托她从中匀出一点儿。这30只口罩从东京到大连,之后再转寄天津,邮路上走了整整一个月。
也因为疫情,陶移居加拿大的计划推迟了两个月才得以成行。陶供职的那家咨询公司,位列世界五百强。我问他是不是打算调到多伦多的分公司,陶说不太可能——如果公司同意这种申请,势必有其他同事效仿。在度过了最初一段晨昏颠倒的日子后,陶正式辞职,成为一名自由项目顾问。
陶说,做了自由人,才知道以前拿的薪水实在太少。但收入增加的代价是,除了依旧经常要晨昏颠倒,还有些以往未曾接触过的人际考量——眼下接的这个项目,甲方是阿尔及利亚最大的国企,乙方是中国某大型企业的子公司。陶受雇于乙方,同时需要不断与甲方沟通协商。很快陶就发现,甲乙双方互不信任,都指责对方没有履约。一连数月,项目毫无进展。以往接手项目,签的合同都是“人天”,顾问团每工作一天,雇主方就必须支付一天的费用,同时负责交通及住宿支出;然而这次的项目,签的却是任务完成后付款。如今进程胶着,最焦急的竟然是顾问团队,这让陶时而火冒三丈,时而啼笑皆非。
我妹妹沙琳一家也曾考虑移居加拿大——妹夫的大姐20年前移居多伦多,如今已安居乐业。但是夫妻俩犹豫再三,终是无法放弃眼前既有的一切:在香港,他们过的是典型中产的舒适生活,无法想象如何将自己连根拔起,移植到全然陌生的异国他乡。而陶似乎并无这样的顾虑,即使女儿尚未成年,太太多年来只负责照顾家庭,作为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陶仍不惜从零开始,只为“想要尝试一下另一种生活”。
当年珊珊是否预想到,陶会拥有与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吸引她的,是一个人从年少时起就展露的追梦天分吗?
隔了几天,陶告诉我,多伦多阳光煦暖,春风醉人。他正坐在草坪边,一边晒太阳,一边喝啤酒,就着一根香肠,整个人感觉满足极了。
我这样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他问我。
我想起一位朋友曾经说,这是一个提起小确幸会让人心生鄙视的时代。但是奇怪,此刻我的大脑屏幕上跳出的,偏偏就是这个词。
时间乌托邦
时间就是金钱——没有比这更滥俗的比喻了。但如果这是真的,我是说,如果时间真的替代了货币,它可以用于购物、乘车、支付房租,也可以赠予、抵押和借贷……使用起来如同手机支付一样便捷;而相应的,时间也将作为劳动报酬和商品销售所得,被及时充入我们的个人账户——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显然,比之现世流通的所有货币,时间更具备无可挑剔的恒定性质。它没有国别,也不需要汇率。换言之,它拥有某种肉眼可见的公平。而且,纵使黄金,也不可能比时间更深入地切合进我们的生命——当时间清零,意味着个体生命的真正终结。
时间本来就存在于生命之中,只不过,在有生之年,我们并不能明确地知晓它的余额。但是,假如这余额以数字的形式镶嵌入我们的血肉,就像一块电子表那样清晰展现,只要握住彼此的手,或者用仪器扫上一扫,就可以完成时间的交换与传输——这数额不再只代表着财富,它直接关乎我们的寿命。亿万富翁将享有无尽之寿,而穷人们随时可能倒毙街头。然而问题随之而来:即使坐拥时间无数,但肉体衰老病痛缠身,又有何愉悦可言?而且,这样的世界对孩子们显然过于不利,如果不幸出生在贫民窟,他们可能无法活到成年;而如果没有穷人们的正常迭代与辛勤劳作,富人们能享受到的利益和服务也将不复存在。
那么我们不妨假设,至此时,人类青春永驻的终极美梦业已实现——婴儿们长大到25岁便不再老去,所有人都有可能以年轻的容颜和体魄获得永生。25岁,它构成一个最重要的分水岭:在此之前的时间财富,完全与生俱来;而从年满25岁的那一秒钟开始,生命的秒表在手臂内侧出现,余额仅有一年。仿佛可以听得见它嘀嗒作响,其数字每一秒钟都在递减。成年后的世界瞬间逼迫到眼前,每一项生存必要的支出,面包、蔬菜、水电、服务……都要扣除数额不等的时间。穷人的余生是一场与时间的真正竞争——当“手表”上的数字只剩下几天,甚至几个小时、几十秒钟,时刻被死亡所鞭策,在既定的轨道上一路狂奔——穷人怎样才能摆脱他们疲于奔命的生活?
而离开了衰老这一自然天成的淘汰机制,人类将以什么作为砝码,让生命的天平保持必要的平衡?时间守护者扮演了执法者的角色,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力,以维持时间的秩序,对发生在时间乌托邦的抢劫和谋杀予以裁夺。
在这个建立于时间之上的乌托邦中,表面上的公允背后,隐藏着残酷的规则:城市被划分为若干个时区,时区之间设有关卡,从贫民区到富人区,中间所通过的每一道关卡,都需要缴纳高昂的时间费用。这意味着,对多数人而言,逃离出身的阶层绝非易事。一旦判定某人的时间财富并非他应该拥有,时间守护者可以对其执行没收。尽管守护者本人可能恰恰出身于贫民区,但他要做的,是让每一个时区都如同一座水库,在各自的堤坝中保持固有的安宁。而富人们——无论是拥有海量时间还是海量的金钱——都将比穷人拥有更多流动的自由。
时区划定了不同的经济规则,随着物价上涨和工作业绩标准的一再提升,穷困的人将越发穷困,最终耗尽生命的最后一秒钟。通过操纵各时区的通胀系数,顶层设计者可以人为控制每个区域的人口数量。向银行借贷来的时间要支付高额利息,使原本负重的生命在不幸的渊薮中越陷越深。其结果必然是,尽管年轻貌美、身强体健,有的人仍然可能无法活过30岁。
作为现实社会的真切隐喻,时间乌托邦展现了现代社会的种种难题。关于通货膨胀、财政危机、贫富分化、阶层壁垒、社会偏见以及种种不公,在电影《时间规划局》中,安德鲁·尼科尔并没有找到真正的解决方案,因而不得不依赖于一连串的狗血剧情:银行家的独生女爱上了贫民窟长大的男主角,二人合作将从银行里抢夺来的一百万年分给穷人们,让他们得以离开贫民区,去尝试另一种生活——类似于金融系统的小范围崩盘。
或许,尼科尔试图戳破时间公正与恒定的假象——正如同各个时区的时间贬值的速度可以人为操控一样。这与卡洛·罗韦利在《时间的秩序》中所提示的案例异曲同工:“不仅不同的地点没有一个单一的时间——甚至对同一个地点而言,单一的时间都不存在。时间长短只与拥有既定轨迹的物体的运动有关。”
显然,相比于少年时代在公园的甬路上跑步度过的半个小时,一个中年人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对着苍茫暮色所奔跑过的同样时段,二者之间存在着不同的质地和刻度。
离婚季
萱表妹离婚了。
我可能是家族中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如果这事件本身具有类似于甲烷或乙炔爆炸的冲击力,承受震动最大的,除了两个年轻的当事人,想必就是大舅和舅妈。当初萱表妹结婚,受限于男方家庭的经济能力,大舅和舅妈承担了婚房的大部分首付款。为了就近帮女儿女婿照顾孩子,萱表妹刚怀孕,老两口即倾尽积蓄,在婚房附近的小区全款买下一套两居室,随即兵分两路,一个到大连负责装修,一个留在鞍山教书。等大舅也办完了退休手续,他的微信头像就变成了外孙女手举棒棒糖的照片。如此计划精密倾力付出,仿佛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一路小心翼翼,巨石却忽而在山腰裂为两半,一半不知所终,一半滚落山崖——这样的失重感,我没法想象两个老人将如何消化。
萱表妹是我们姊妹中最另类的一个,不是说别的,而是多年以来她与我们几个表姐堂妹几近陌路。我们没有她的电话和微信,也不清楚她从事的行当和职业,有关她的所有消息,均来自亲人们的转述——由大舅电话或当面告知我们的父母,而当我们的父母提起大舅,偶尔也会提及杨萱。每当这时,我们仿佛恍然大悟:在大连,有一位至亲我们已多年未见。
作为消息链条的末梢,萱表妹离婚事件所制造的冲击波理应趋于最小,然而它的波纹仿佛产生了某种共振,最终汇聚成绕梁不绝的袅袅余音。由于我父亲是独子,我并无真正意义上的堂兄堂妹;天然欠缺父系家族提供对比,这加深了我关于宿命的种种疑问——我的三个舅舅,各育有一个女儿:最小的薇表妹八年前离婚,独力抚养幼子;然后是比萱表妹小两岁的茜表妹,我二舅的爱女,于四年前离异,独身至今。
据说,家庭和婚姻的幸与不幸,具有某种延续性质——三个舅舅的婚姻,似乎都存在不尽如人意的部分。他们以及各自伴侣性格中的种种弱点,要么无意隐藏,要么疏于修缮——无论在建造之初,婚姻的小小殿堂被寄托了多少遐想,几十年的日夜消磨,它已屋顶漏雨,四壁百孔千疮。
或许舅舅们也曾心怀疑惑,何以他们无法延续双亲的美满婚姻——我的外祖父母,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外祖母个性强,外祖父脾气急,这样的两个人朝夕生活,在所有儿孙的记忆里,他们竟然从未曾争吵过。到了中年,他们变成了彼此的影子,作息和喜好高度一致:无论冬夏,他们清晨五点即起,一个洒扫庭院,一个拭灰抹尘;一个淘米洗菜,一个烧火添柴。无论是自捻的喇叭烟还是市售的卷烟,一个人永远只吸一半,如果另一个人外出未归或暂无空闲,这半支烟会被架在烟灰缸上,等待另一双手将它点燃。削一只苹果或者梨子,哪怕是小小的一只,也会如是分而食之。60年的相濡以沫,融化于这日复一日的细节。
除了我的外祖父母,我未曾发现还有哪一对夫妻保持着类似的习惯。作为完美的婚姻样本,他们提供的线索过于简洁,这直接导致了我对婚姻的错误判断。尤其是从年少时开始,目睹父母之间频繁爆发的激烈争战,再听我母亲追忆起他们的从前——从小学到初中,我的父母始终是同班同学,真正是青梅竹马,情深意厚。当时这场恋情遭到我外祖父母的坚决反对,为了同我父亲成婚,我母亲不惜与双亲反目。如此非你不娶非君不嫁,何以未到中途,就远远跑输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式姻缘?
直到成年以后我才明白,年少时,我忽略了二者各自的概率数字,终致得出的解答方程离题万里。
外祖父去世的时候,他的侄儿和侄媳妇——我称呼他们钢舅和舅妈——从鞍山赶来奔丧。钢舅遗传了他们父辈的相貌基因,长得浓眉大眼,身高超过一米八,看上去比他的几个堂兄弟英俊潇洒。钢舅妈也高挑苗条,容貌姣好。老县城的丧仪极是烦琐,又正值天寒地冻的深冬腊月,对孝子们近于一场体力考验。到了出殡之前的一夜,家人们松弛下来,除了留在外屋守灵的,大家在炕上或倚或卧,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钢舅枕在舅妈的腿上,让她给他按摩头皮和太阳穴。丧事未毕,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秀恩爱,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然而他们的神态平和坦然,似乎一切本应如此。直到如今,我仍记得那样的画面,记得掠过我心头的那一缕温暖——无论身在怎样寒凉的人间,终是有这样相依相携的爱侣。
10年后,我外祖母离世。这一次,钢舅没有前来——他因中风导致半身不遂;钢舅妈也没有来——他们离婚了。
我难以置信。相形之下,似乎后一个消息更让我震惊。就像目睹一件精美的瓷器在眼前无由碎裂,而你完全无处追问打碎它的到底是谁。
情况简直糟透了——多年以前,三姥爷因工伤右眼失明,不得不提前退休。受损的右眼持续发炎,逐渐影响到左眼的视力,十几年后,左眼的视力也彻底丧失。而三姥娘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加上年岁渐高,自理已是艰难,如何照顾半瘫的儿子和双目失明的老伴?
按恩格斯的说法,一夫一妻制是以经济条件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而非起源于个人性爱。直到今天,准备结婚的双方仍会多多少少地将经济纳入考量——毕竟,在所有的生活方式中,独居是成本最高的一种。而当今的世界,已经为离婚者提供了最宽泛的包容——社会分工业已细化到这样的程度,人类的生活从未如此便捷。那位我未曾谋面的萱妹夫,据说年薪30万;之前的几年,夫妻俩又按揭买下了一套住房。所以到离婚时,两个人各自拥有一套房子,就这样完成了财产分割。
最近几年,我越来越频繁地梦见外祖母。在醒来之后的怅惘中,我想起她永远煮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想起她那件穿了多年仍整洁体面的黑呢子大衣,想起她在我外祖父去世时那份超乎寻常的镇静,想起她自确诊出食道癌,直到去世前几日仍坚持完全自理的那份坚强和坦然——自始至终,她强硬的个性从来不曾改变。于此间,我隐约窥见了所谓琴瑟和鸣的幕后真相——未必是出于单纯的爱意,或者相处中的隐忍和退让,而是源于艰辛年代里两个人共同生成的、对于体面生活的强烈预期。
荡漾
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讲述这座小镇。它这样小,并且注定很快就要消失。
它就在我上班必经的路上。但是如你所知,城市里所有的东西都具有某种隐藏性质——它们时而现身,时而隐匿,而其间的规律完全无章可循。
最初我大脑的印象里可以翻找出来一圈天蓝色的彩钢板,这意味着它圈起来的区域将演化成一片工地。有一天,这些彩钢板拆开了十几米长的一段,一辆挖掘机正在作业,旁边的降尘雾炮车轰轰隆隆,在我路过时洒下一片蒙蒙细雨。再后来,彩钢板彻底拆除了,立起来一幢二层小楼,浑身上下透出四海为家的仓促气质。但是楼前的空地随即铺上了水泥,并且砌起了红砖围墙,墙头覆上了苍灰色的仿古瓦,墙面则抹上了浅米色涂料。隔天早上,我看见一位工人正在墙面上绘线,他的工友手持布巾,对这份初稿作品进行细部处理。即使站在近处看,这些勾画出来的砖缝也几近乱真,让我不由得生出疑心:莫非受它庇护的小楼寿数有限,而这道古典风的围墙却打算长治久安?
如此直到这天早上,我发现它的大门上方不知何时焊接了弧形的铁艺门楣,四个金色的大字镶嵌其上:幸福小镇。
这小镇小到只有一幢二层楼房。预制板搭就的楼体呈L形,L的一竖上串了五个房间,一横上则减半。白色的预制板上方,红色铁皮屋顶缓慢地倾斜下来,为建于楼体外侧的走廊遮挡雨水和日光。走廊的围栏则由蓝色的广告牌充任,白漆喷涂的宣传语被搭在上面的床单挡住了一部分,“科学施工……诚信创新,打造品牌”,而在“科学施工”与“诚信创新”之间,前方意外凸现出三个略小的汉字:逃生杆。
在幸福小镇诞生之前,这一小片区域是个神奇的存在。我刚搬到这一带的时候,一位住在附近的同事领着我,拐进一条与大街垂直的短巷。巷子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菜市场。那时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小的菜市——它的整个面积不会超过50平方米。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肉铺,兼售猪肉和牛羊肉;一个卖大饼和馒头的摊床,虽也极小,却有一扇狭窄的小窗连通外面的巷道;一家卖廉价锅碗瓢盆的杂货店;一个卖酱菜、豆制品和调料的摊点,因各种货物太多,只能一摞摞地垒起来;另外,还有两个半摊床主营青菜,并兼售水果。那半个菜摊所占的面积最大,又紧挨着入口,几只装南瓜和土豆的纸箱总会从入口延伸到市场门外。老板是一对住在郊区镇上的中年夫妇,每周只到这个市场出摊两三次,他们的菜都是从农家直接收上来的,没有经过批发商转手,虽然卖相稍差,但胜在新鲜和低价。除了青菜和水果,他们有时还会捎带着卖些水产品。老板娘长着一张鹅蛋脸,瞳仁黑亮,眼梢上挑,与我认识的一位女诗人颇有些相像。如果人的命运可以互换,女诗人未必比女商贩修饰得当、举止优雅。这对夫妻在附近居民中拥有稳定的顾客,每次总能早早售罄,半下午就收摊走人。没多久,另外两个菜摊走了一家,另一家也不再每天出现。偶尔我过来买菜,却不见有蔬菜摊——这种感觉怪异,像一脚踏进蚀空了地基的房子。
在此之前,同事有几次提及,这里将要建一座地铁站。这一带的房价,即便是二三十年前修建的老楼房,每平方米也在五万元以上。新的线路,新的站点,将带动周遭房价迎来又一波升值。
小菜市的东侧紧挨着一个大型居民小区,而南邻则是一幢老旧阴郁的三层砖楼。这栋神秘的建筑物,不知建成于何时,也不知曾经所为何用。整栋楼体围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囗”字,只在左下角处留出一道狭小的缺口供人进出。它看上去坚固异常,像一座深山大壑间的土司城堡,被周遭的世界日渐遗忘。
那天午后,我拎着一捆青菜和一块豆腐,在寂静的城堡门口站了一会儿。一个心虚的偷窥者,猜测着这幢老建筑里可能发生过的一切。它一定是有故事的,只不过经历过这故事的人,可能已经很少记起它了。它如此苍老、暗淡,仿佛经历过一场烈火浩劫,每一处细节都熏染成了污黑色;但它又分明是活的,是岁月层层揉搓过的一张人脸,密布褶皱与不甘。各种杂物堆放在楼体外侧的走廊上,间或悬挂着一两张半旧的床单。楼下的天井里停着七八辆运送小区垃圾用的三轮机动车——莫非,这里是环卫工人的集体宿舍?
在此之前,我对所谓的城中村一直缺乏明晰的概念。但是在这儿,这个烟熏火燎的老城堡与它对面的小菜市,以及附生其间的烧烤屋、小吃部、锁具铺和理发店——在那家理发店的门口,一直养着一只公鸡,一个超现实主义宠物;而在巷道与大街拐角处的文具店里,我竟然看见了用于租赁的武侠书。还有街边那个属于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公用水龙头……或许,对于这个城市里20世纪8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们来说,至少有一半的身体、一半的记忆,仍在这里徘徊不去。
夏日过后,这一带的居民开始迁离,店铺的铝合金百叶门也全部拉了下来,终日紧闭。再之后,天蓝色的彩钢板正式现身……那些住在城堡中的人,那些开面食店和烧烤屋的人,他们去了哪里?
入夜,幸福小镇围墙立柱上的灯光亮起来了。七枚莹白的、圆圆的月亮,低悬在寂寥的长街上。小镇的大门只留下一道窄窄的入口,一位老者立于门前,无所事事地四下张望。他头顶上方的铁艺门楣,也亮起两串橘黄色的装饰小灯,在它们扇形的空洞间,那隐没进夜色中的四个字,幽光荡漾。
差别
照片被打上了马赛克。隐约看得出她身穿白衬衫,以及地面上触目惊心的大片鲜血。
有人在网络上呼吁,请公众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不要转发原始照片,尤其,她死得如此冤屈、如此惨烈。
这是在事件发生20分钟之后。
20分钟,恰好是从出事地点——营口道与贵州路交叉口——步行到我们这座写字楼所需要的时间。如果骑车沿营口道从东往西过来,准备在这个路口向南拐入贵州路,明明亮着绿灯,却总是会被两道车流夹在路口中间——营口道是天津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这个路口又是三条街的交会点,人与车就像三江汇流一样扭成一团。交通部门索性在路口正中用红色斑马线画出了一个三角形安全岛,让骑车和步行的人们可以在此间暂停等候。而在现场视频中,行凶的刘姓老年男子正是在这个安全岛内逡巡,寻找袭击对象。他上身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竖条半袖衬衫,下着米白色长裤,手提一只用白色塑料打包带编织的简陋菜篮。
那位白衣女子骑着共享单车,经过行凶者身旁,后者突然自菜篮中抽出菜刀,径直砍向她的脖颈。惊骇之下,女子本能地向前疾冲,而刀刃恰恰就横在她的前方。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冲出了40米远,血如泉涌,倒地身亡。一位学医的年轻女孩目睹这一切,当即飞奔到白衣女子身旁,俯身查看伤势,试图伸手救援。其他的路人也聚拢过来,开始拨打报警电话。而行凶者则在原地徘徊,并再次举刀挥向另一位过路的女子,但该女子与他扭打了几下,随即脱身跑开,除了手臂被刀刃割伤,并无大碍。
报道中称,行凶者属于无差别杀人。所谓无差别,即行凶者随机选取袭击对象,发泄内心的不满。早在2004年,行凶者曾因报复他人被判刑入狱;不久前,又因琐事与人产生争执。具体是什么样的琐事,报道中并未提及。
谁不曾有过怒发如狂的失智时刻?谁没有在一闪念间想要杀死某人,或者突然忧惧于自己会被某人杀死?如果仇恨如同喷泉,它必定有一个明确的、肇始的泉眼;所恨之人要么是一二个体,要么扩大到边界明晰的一群。然而——“无差别”?在隐秘的大脑沟回之间,从对某人某事的怨怒转化成对任意陌生人的仇恨,这个过程是怎样完成的?
随后的跟踪报道里说,行凶者并没有精神疾患,他将为自己的行凶负法律责任。
城市是健忘的。但是这件事在我的脑中盘绕不去——关于那受害的白衣女子,关于行凶者,以及作为术语出现的“无差别”。
事发当天下午,在健身群里,那个网名“晶晶”的健身房前台服务生说,平时一定要多多健身,练就敏锐的临时反应能力,一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避开他的突然袭击,应该并非难事。
然而问题在于,动手之前,行凶者必定对可能出现的每个细节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利用了人性的共同弱点,以衰朽之力,完成了致命一击。
但我并不相信真正意义上的“无差别”——他前后袭击的两个人都是年轻女子,在一个行人流量如此大的十字路口,这两次选择的概率未免过于巧合。我的理解是,出于内心平衡的需要,他拟定的攻击对象是年轻人——但是从他的个人体能出发,袭击一个青年男子的成功概率难免偏低;而且受袭之后,年轻男性的反应程度也最为激烈。这个年老的行凶者并非没有恐惧,也不缺乏必要的狡黠。与任何一个打定主意要欺辱他者的人一样,他首先动用的是一种动物性本能,一面甄选施害对象,一面划分安全区域。
人性是如此黑暗,以至于我们无法用正常的语言来描述它们。
曾经看过一篇关于性骚扰的社会调查报告。在公共场合,最容易遭到性骚扰的女性,往往是那些看起来性格内向、走路拖沓缓慢的类型,与穿着是否性感、容貌是否娇美反倒没有直接关系。那些身形矫健、动作机敏的女子,往往会让骚扰者心生忌惮。所以,尽管客观上人性都具有相似的弱点,未必能够在危急之间避开致命攻击,但如果将实施犯罪者的主观选择代入整个事件的方程式,得出的结果必然是:不同的人群,承担了不同的受害概率。
差别是存在的。然而人之为人,无非是,有力量收束起自我的兽性——永远不要向着比自己弱小的人亮出獠牙或刀锋。
人物
春节假期,突然想重看1987年版《红楼梦》。这一看便又是昏天暗地,直看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宝玉衣衫褴褛的背影在雪地上踽踽走远。无论这镜头此前看过多少遍,再看时仍刻骨蚀心。如果宝玉留在蒋家,与宝钗搭伙过起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纵然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对人心造成的击打却远不会这么强悍。
看评论区有观众感叹:如果宝玉肯留下来有多好,如果历经劫难四处星散的家人们仍能聚在一起生活有多好。他们想到的是,只要活着,亲人们彼此之间就可以相互温暖。然而他们大约不曾想过,聚,是需要力量的——包括金钱的力量和内心的力量;而散,是一群人抱了各自的床板和浮木,顺着命运的河水漂流而下,渐行渐远。到了这种时候,仅仅是活下去本身,已经耗尽了人的气力,再也难以匀出其他。宁荣二府先前的聚,是金钱结成的向心力——没有偌大的两座家宅,如何聚而居之?而且,各人对人生抱持的努力和期待不同,聚,必然会促成某些个体的寄生,而相应的,是其他亲人的额外付出。所以,聚并不一定只会带来欢喜,尤其是,在共享过烈火烹油的富贵之后,贫家小舍式的聚,只会勾起加倍的哀愁,需要更强大的内心力量彼此面对。所以宝钗知道,宝玉不会回来了,他有他不能回头的理由。说到底,在家破人亡之后,生活和内心的重建,需要彼此灵魂紧密联结的力量,而这力量,她无法给予宝玉。
说起来,曹高二翁偏爱的终究是黛玉,让黛玉赶在被抄家之前及时死去,以免面对后来的种种不堪。他们也偏爱探春,让她提前脱身远嫁,免受株连。活下来并非就是幸运,所以当宝玉听闻母亲的死讯,只说了一句“早去了也免得遭罪”。
贾妃被赐死,剧中只是暗示。大祸降临之前,往往都有这样的暗示。一个人如果能读懂这些暗示,就有了从厄运中及时抽身的可能。贾琏预感到贾妃之死隐藏着的秘密灾祸,所以一再试图打探到内情。凤姐送巧姐投奔舅舅,本是先人一步,却不料所托非人。然而不经大起大落,谁又知道谁是可以托付的呢?
之后的数日间,情绪起起伏伏,还沉陷在剧情里。如果真的身在其中,是不是只有像惜春那样冷心冷面,才能真正得以解脱?但是无情人纵然也有幸福感,那也是一减再减,打了无数道折扣的。
早年责编过一篇小说,出自哪位作家的手笔已记不清了,但小说中那位叫白老太太的主角,却极是让人印象深刻。这白老太太原是地主的女儿,丈夫早逝,带着独生子过活。儿子高中毕业后,白老太太让他到港口做了一名装卸工,又为他物色了一个做纺织女工的媳妇。每隔一段时间,白老太太会带上一只随身小包,到离家很远的银行,把金首饰兑换成现金。靠着这些,即便是在物质最匮乏的年代,一家人仍过着丰足的日子。白老太太爱看报纸,每天儿子媳妇出门上班,她自己侍弄完小院里的蔬菜和花草,便戴上老花镜,把当天的报纸细细看上一遍。随着时局变化,白老太太意识到风雨欲来,她带着儿子去了一趟兑换首饰的那家银行,将柜子的钥匙交给儿子媳妇保管。有一天,儿子媳妇下班回来,见老太太穿得整整齐齐,头扎在院中浇菜的水缸里,早已气绝多时。不久“文革”来临,红卫兵小将翻出白老太太出身地主家庭的旧账,来到白家门口,却被街坊的老人们骂了回去——什么地主婆?人家两口子都是下苦力的工人阶级!到了20世纪80年代,儿子媳妇已经退休,孙子留学海外,只是儿子时常会想起母亲,若有所思。
我也时常想起这位白老太太。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相信她真的曾经活在人间。
如果能做一个像特德·姜小说里的智商超人就好了。在《领悟》中,特德·姜假设了人类可能抵达的智力极限——不费吹灰之力看穿众生百相;精确控制自我身体的所有机能与感官;透过任何一门学科的表象,迅速切入其内在逻辑;精通所有人类的艺术与文字,并尝试创造一种全新的语言和表达……我想,这样的一个人,业已穷尽了特德·姜的全部想象,以至于他不得不在小说的末尾部分安排了超人的死亡。
而活下来的那人,并没有在我们的想象中正式登场。
【作者简介:沙爽,作品散见《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拈花》,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桃花庵主——唐寅传》,历史随笔集《味道东坡》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