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5期 | 马拉:朋友圈
马拉,1978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
马拉,1978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中山连日有雨,不大,时而晴一下,算是给我一个面子。此刻窗外光亮,不热。早上起来,我和妻子聊了会儿天。妻子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起得越来越早了。这从我开始。我原本很能睡觉,无事睡到上午十点问题不大。这两年来,先是七点多醒,然后六点多,最近又提前到五点多了。再这么下去,我怀疑我不需要睡眠了。在这儿,我想引用一下《思南》的结尾,也算是给自己卖个广告。
赵大碗从酒店出来,街上人来人往,天上白云朵朵。路旁的大王椰高大挺拔,树冠像一把绿色的大伞悬在半空。刚刚哭了一场,赵大碗不想再哭了。他想买把刀去公园砍石头,直到刀刃卷起来,直到他没有力气。他看着天上的云朵,每一朵云都像在嘲笑他。赵大碗空着手去了公园,他坐在公园的草地上,望着蓝得耀眼的天空。他看见一个草帽状的飞行物从深圳上空飞过,它飞得那么快,像是一道闪电。赵大碗喊了声,B,是你来接我了吗?我想和你去外星,我相信你是外星人了。飞行物快速地消失,陈若来的脸冒了出来,他笑着对赵大碗说,大碗,你要钱吗?我有,我给你。赵大碗,你要的,我都能给你,只要你把我要的给我。赵大碗跪了下来说,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陈若来说,现在说这些,来不及了。赵大碗低下头,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脑袋。里面有一个声音在喊他,大碗,大碗,你把头抬起来。赵大碗抬起头,看到了他爸赵爱猪。
几年不见,赵爱猪反倒显得年轻了,一头白发精神抖擞。看到赵爱猪,赵大碗的眼泪下来了,他从裤袋里掏出信封说,爸,你的两千块钱人家还回来了,你拿回去吧。
赵爱猪说,你拿着吧,我不缺这点钱。再说,你这钱,我们这儿也用不上。
赵大碗说,爸,你还好吧?
赵爱猪说,我好得很,放心。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赵大碗说,爸,你问。
赵爱猪说,大碗,你当上官了吗?
赵大碗说,没有,我当不了官。
赵爱猪说,那你混得不行啊……你怎么连村长都没当上呢?
赵大碗说,我没用。
赵爱猪说,那你发财了吗?
赵大碗说,没发财,我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了。
赵爱猪说,那你混得不行啊。一个男的,连自己都养不活,难怪女的不要你。这两千块钱,我送你做本钱,把生意做起来。
赵大碗说,爸,两千块钱做不起生意。
……
赵爱猪说,算了,算了。我再问你一句,你能天天吃上肉吗?
赵大碗说,只要想,肉倒是天天能吃上。
赵爱猪听赵大碗说完,脸上有了欣慰的表情。
他说,那也还好,总算是一代比一代强了。
——摘自马拉长篇小说《思南》最后两页
是啊。总算是一代比一代强了,肉我吃上了。我爸是个特别沉默寡言的人,我妈几乎天天批评他。这个我不大高兴,两个人处了这么多年,还这样,不好。我和妻子就不一样了。话说我爸吃过糠,我问过他,糠什么味道?他说了三个字,不好吃。又补了几个字,还吃不饱。如今,只要他愿意,肉想吃就吃。我妈小时候过得比我爸好一点,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牙不好,吃得也节制。她比以前瘦了,有越来越瘦的趋势。我经常对他们说,能吃就吃点儿,别那么刻薄自己,不值当。他们不听。不听就算了,我还不爱讲呢。按说,他们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很多了,他们还是不高兴。他们想尽各种办法不高兴,似乎他们一高兴就对不起他们吃过的苦了。一看到他们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回中山大半个月了。真快啊,我可什么都没干呢。也不是什么都没干,还是写了个短篇,我觉得挺好的。这期间,我喝了一些酒,和朋友们玩啊玩啊,真开心啊。我也发现,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了,这主要表现在约我喝酒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没那么爱喝酒,我只是喜欢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回到家,儿子铁锤哥喜欢和我说话,最喜欢的还是我抱着他,给他找东西吃。他和我说很多话,有些我听不懂。他很着急,我也着急。我是他爹呢,听不懂他说话,这有些说不过去。这个月还有十四天,我算了下,要出去浪差不多十天。留给我的工作时间只有几天,想到这个,我有点焦虑。
(随想篇:爸妈虽然身体不好,只要他们活着,我就很放心,好像我还是个孩子,可以任性点儿。如果他们不在了,我就不得不成人了。所以亲爱的爹娘,虽然我们彼此并不能互相理解,你们还是要长命百岁啊。
忆旧篇:小时在村里,有一人长得一般且穷,好不容易讨了一个外地老婆,育有一儿一女。老婆不安分,经常往外跑,每次回来,男人都欢天喜地的,也不恼。后来听说,女人带着女儿走了,再没回来,男人很快死掉了。我记忆深刻的是他们家儿子,因家庭原因,很受小朋友歧视,经常有人打他,打他似乎成了一种娱乐。小孩很犟,也很能打,从不屈服的样子。他应该是天天挨打,有时还是一群小朋友围殴他,从未见过他哭,从未求饶,眼里脸上全是硬气。有一天,我踢了他一脚,他的眼神让我心头升起一股寒意,突然意识到这样非常不应该,愧意一直存到现在。现在他应该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真希望长大后他被世界温柔对待。
感怀篇:什么叫岁月,就比如十六岁时读“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 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想到的是邻家小妹。)
这些天心里颇不宁静。前天喝了点酒,醉且吐了。这很少见,尤其是近些年。大江大湖已远,剩下的全是小日子。比如说今天早上,去市场附近吃了碗腌面。腌面客家人喜欢,面说不清楚做法,加了猪油来拌,香气喜人。回到家里,泡了杯茶,西湖龙井,新茶。茶喝得越来越多了。我几乎不吃零食,水果也吃得少,除非洗好去皮了,不然也是不碰的。就说读书,对有些书也有了厌弃和排斥。这大概是阅历和经验的缘故,洞穿世事还早,却多少有了些自己的印痕,知道刻骨之处各有不同。天还是热,过几天要去内蒙古,据说那里冷了,有的地方还下了雪。我没有去过内蒙古,想去。蒙古之北,属俄罗斯的地界。我写过一首诗《我没有去过俄罗斯》,没去过,这次可以遥望一下。寒与冷,对南方来说算是难得的体验,绿和暖就再正常不过了。
(随想篇:经常有些人对作家说,你们要甘于寂寞,甘于清贫。甘于寂寞我还能理解,甘于清贫我就想不通了。作家和你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人家过好点你就那么不乐意了?
流水篇:饭后,泡了小丫头寄来的西湖龙井,果真清新宜人。正闻着香气,妻子吃完榴莲千层过来了,轻启朱唇,对着杯子吹了几口气,满杯的清香顿时化作一缸臭豆腐味儿。
随想篇:我买了几个德国锅回来,时用时不用。有天,我用原来的铁锅炒菜,我妈看了之后会心一笑说,舍不得用好锅了吧?当时没在意,回头一想,这句话里包含了我们所有分歧的原因。在我的观念中,越贵的东西越要多用,这样才划算,平均成本也下来了,但我妈那一辈普遍不那么想,好东西是要供起来的,买件好衣服,平时舍不得穿,都是放衣柜里,一年难得穿一回,其实成本非常高。
随想篇:我们看外国小说,看到人物法国德国英国跑来跑去,似乎很高级,有国际范儿。但中文小说里北上广深跑来跑去似乎不那么高级,更谈不上国际了。如果讲物理空间,北京到深圳可比法国到德国远。这种感觉的产生机制很好玩,值得研究。话说,欧洲人看到英法德跑来跑去会有国际范儿的高级感吗?)
到人民大学读书,对我来说是个意外,我感谢这个意外。这个意外充满了迷人的奇幻色彩,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准中年男人再次回到学校,成为了一个严肃意义上的学生。到学校报到的那天,我有些恍惚和羞涩,我似乎更应该是那些年轻脸庞的父辈。坐在课堂里的第一天,我望了望窗外,天空蓝得一无所有,有种无枝可依的自由感。新的生活开始了。
每一种幸福都来之不易,尤其是在沉重而艰难的中年。我要感谢我的妻子,她对我清澈的爱让我获得了奢侈的自由和幸福。我也要感谢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忍受和父亲的分离,相聚的欢愉多过离别的悲伤。至于我的父母,他们对我的爱天经地义,我不打算感谢他们。我想对他们说,在生命的谱系中,我是儿子也是父亲,你们有过的,我也将会有。我的家人,我幸福和痛苦的秘密源泉,他们给我的任何一种感受都比别人给我的更多,家庭的意义正是在此。
静园的银杏落了三次叶,那金黄色的扇形叶面真是漂亮。我拍过好几次。有一天,深夜归来,我在满地落叶中坐了一会儿,似乎想了很多事,又是空荡荡的。还好学校四周有不少餐馆,阎老师和张楚都说过类似的话,和朋友们多交流,多喝几次酒。这一点我做得真不错。三年就要过完了,我有点感伤。以后再聚,我可能会说,朋友们啊,我有一个故事,想和你分享。
(随想篇:有些批评家很好玩的,看到小说没标点不分段打乱时间线,哇,先锋文学!看到小说没故事没情节,哇,先锋文学!小说里加了图表注释字母,哇,先锋文学!知道先锋文学什么意思吗?起码得有点异质性独创性吧。上面说的那点手法几十年下来都被玩烂了,好些所谓的“先锋作品”,本质上不过是一些精致的复制品,有什么先锋性可言?
流水篇:友圈说过的话,真正影响到我观念行为的不过寥寥几句。比如,符马活说,你现在过的就是你能过的最好的生活,你一定经过取舍才会这样,不要狡辩。夏商说,我一个写小说的,还能不懂你们那点人情世故?什么情商,吾不为而已。
省身篇:在友圈看到一句话,大好,抄录。“心理学上有个名词‘虚假独特性’,意思是我们常常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智商、情商、人品要比其他人高出很多。”这句话说得那么好,以致我想送给所有人。
随想篇:在远古时代,原始人经常在睡梦中被其它动物攻击吃掉,打呼噜的却多半幸存,因为别的动物以为他们还醒着,呼噜声是警告或攻击信号,于是这种优良的基因便遗传了下来。
流水篇:想起入学那天,阎连科老师说的话,解决你的想法和观念,想明白了就好办了,花几年时间解决这个问题比写几个小说重要多了。我觉得我差不多想明白了,剩下的就是怎么做了,最重要的是要舍得对自己下手。
闲读篇:看到一个句子“厨师推门,看见黄昏像一个小女孩 / 正用舌尖四处摸找着灯的开关”。蛮不错的句子,是吧?当代诗歌中这种看似优异的句子太多了,技术上其实极其简单,理清“厨师-舌尖,黄昏-灯,推门-开关,小女孩 - 摸找”几对关系就好了,明白了运作原理,复制太容易了。诗的难度真不在这儿,我是懒得从技术上说破某些“诗歌大师”。
随想篇:即使你是一个很好的作家,你能编最好的故事,当你看到一个半截子小说,你依然很想知道接下来写的什么。即使你亲自动手续写完了,你依然对没看到的下半部充满好奇。在我看来,这就是小说家存在的价值,未知与好奇。
感怀篇:很久以前,我以为我能做好很多事情,只是缺点机会,后来我知道不是。哪有什么怀才不遇,只是懒惰和不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