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转世以后
最近，地球上祸乱不断、疫情汹汹，但人间和天上的交流却比较频繁。中国的三位宇航员在外太空逗留了半年后，刚返回地球。美国的“星链”主人马斯克，又以5000万美元的票价，把6位富翁送上太空，作“巡天旅行”。他还扬言，要在火星上建立根据地，“留下人类的种子”。茫茫宇宙中还有个斗牛宫，宫主是天狼星。天文学上讲，天狼星的直径比太阳大两倍多，而太阳的体积是地球的130万倍，想象一下，地球和天狼星相比，或许就如同一个乒乓球与泰山。
然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可以让巨无霸的宇宙星球，转化成如地球上小如尘埃般的物种，甚至将星球人格化。譬如，织女星与牛郎星，就被演绎成夫妻分居两地的故事；而天狼星，则被描绘成“头戴星冠，灿烂晃瑶台明月；身披鹤氅，飘飘动绛阙香风。两道剑眉浓似墨，斜飞插鬓；一双鹘眼明于电，直射侵人。膀阔腰细，浑身有千百斤膂力”……甚或直接将星球转世为人，人们不是津津乐道李白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吗？谁能说出“文曲星”有多大？
我见到的有文字记载的天狼星第一次转世，是被奉为继《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四大奇书”之后的“新大奇书”《女仙外史》。其书称元朝末期，天狼星下凡转世为燕王朱棣，后来发动“靖难之役”，最终夺取王位，是谓明成祖。知道天狼星的第二次转世，是在新冠疫情期间，读了一部网上热销的长篇小说《转世天狼》，距离第一次转世已经过去了550多年，正是民国时期。小说作者宁新路，供职财经界，主编《财政文学》。财经使人厚重，文学给人灵感，他两样都占了。但，在他笔下的这次天狼转世，天狼投错了胎，没有成为帝王将相或者什么名流，而是转成一条狗。还不是高贵的名犬、猎犬、牧羊犬、导盲犬等等，只是一条看门狗──这并非神话、寓言，而是以天狼转世为由头，描述货真价实的现实社会。
这只天狼转世的狗，守看的不是普通百姓家的柴门，而是富甲一方的“热河玉作坊”的大门。每天有无数珍宝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男女进出此门，门外的人觊觎门内的财富，门内的人则想把价值连城的珍宝偷出去，怎么偷呢？藏在身体最隐秘的地方，诸如肛门、阴户等处，靠看门人是无法查出来的，只能依赖一条好狗的鼻子。狗是由狼驯化而成的物种，狗与狼同根同脉，天狼转化为狗，实在是很贴切顺当的事。何况热河是北国胜地，谁人不知《女起解》中那句著名的道白：“净剩下热河八沟喇嘛庙拉骆驼的了！”热河玉作坊，也便成了珠宝玉器界的名牌。
天狼转世的狗，被买走它的看门人随便安上了一个名字：阿黄。因为看门人的名字更随便，他原是个不热爱本职工作的鞋匠，名字自然也离不开鞋，叫张鞋娃。身上跟他厌恶的臭鞋一样总是脏兮兮的，以至于想献身于他的女人，上了床后却终于忍受不了他的脏和臭，又把他推下床去。高贵的天狼转世为狗，已属不幸，偏又摊上这样一个主人，可谓倒了八辈子大霉。距离它第一次风光转世过去了五百多年，在凡间差不多就是“八辈儿”了。阿黄纵然是天狼转世，能嗅出外人夹带珠宝容易，想阻止玉作坊本家的人偷珠宝可就难了。
小说文思奇邃，意趣独标一格，且看这座玉作坊里的人物：当家人柴大老爷，嚣张跋扈，心机深沉，特殊嗜好不是玉器，而是女人，带着仆人逛妓院或把妓女带回家已经不是事，全国各地凡有他买卖的地方也有他的女人。柴二爷在外边开铺子，相对独立，有祸可置身事外。而着墨较多的柴三爷，留洋回来自恃怀才不遇，便有充足的理由堕落，吃喝嫖赌抽大烟，欠了一屁股赌债，自然就要偷家里的宝贝还债。好色者必病，嗜赌者定贫，他是柴家第一个先行归西的人。有这样三块料，再加上他们的女人及一干佣人，衣香鬓影，妖媚横生，可想而知，这个柴家大院里该有多热闹。这样的小说，想不好看也难了。
作者的眼光饱满有力，下笔有察世之智，小说的力量就来自故事，故事其实就是生活的真相。欲望强烈而道德却极度薄弱的人们，相疑相争，相斗相杀，怎么可能不发生故事？小说纵横曲折，疏放恣肆，营造了一个又一个的阅读期待和悬念。天狼转世的狗，当然不同凡物，它的原则铁板一块，只听鞋匠保安一个人的指令。而主人保安，是个善良却没有原则的人，柴三要往外偷家里的财宝，过不了阿黄这一关，三太太便施美人计以身体贿赂保安，让他管住自己的狗。保安乐不得将计就计，反正财宝也不是他的，但狗不答应，一通凶狠地扑咬，让柴三夫妇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然，阿黄也挨了保安一顿痛揍。它原本也可咬死保安，谁叫这个臭鞋匠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呢。
人不如狗，“狗眼看人低”──是有道理的。柴家大院上上下下，哪个值得阿黄高看一眼？还真没有。狗不必倚仗人势，人却可以倚仗狗势，自从有了阿黄，保安张鞋娃成了热河玉作坊的“影子主人”，真正的主人柴大老爷，几次想杀狗不成，反过来讨好鞋娃，去妓院也带上他，他顺便也嫖一下。柴大老爷还要把自己太太的娘家侄女嫁给他，以换取他死心塌地为柴家看好大门……当日本侵华，战乱加人祸，惴惴栗栗，大厦倾覆，柴家当家主事的人相继死去，而柴大老爷外地的女人们，竟都投奔到热河来了。
张鞋娃毕竟心地善良，或者他通过柴家的破败悟出一个道理，人不能把金钱带进坟墓，金钱倒确实能把人带进坟墓。他最后真的成了柴家的主人，并尽职尽责，在鬼子攻占热河玉作坊之前，他从玉作坊里拿出一兜子金银珠宝，换成钱在城的另一侧买了宅院，将柴家唯一存活的也跟他有一腿的三太太，以及从外地投奔死鬼柴大来的女人们，都送到那个院子里，并给她们安排了能活下去的营生。他自己则回归老本行，重新打理自己的修鞋铺，并拒绝了漂亮寡妇三太太的求婚，却痴心等待已经当了尼姑的柴大奶奶的侄女，能回心转意嫁给他……
天上人间，人性狗性，写的是民国，却有现实的骨感，具备一种穿透人本质的力量。不久，因咬伤几个日本兵、在枪口下竟能逃生的阿黄，瘦骨嶙峋地也回到已经安分守己的张鞋娃身边。天狼转世，也算有始有终。
此书炫奇骇俗，又运意自如，文字侃然有趣，击碎了当下小说情节单调的痼疾。且文气丰沛，坦然通脱，读罢此书很难不生发沧桑之慨：人间无奈，祈望转世；人不争气，靠狗撑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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