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镜框三帖
小时候,家里有一个木镜框,大约像现在一个台式电脑那样大,挂在饭桌后的墙上。家不大,饭桌吃饭写字待客多用。镜框挂在那里,最显眼。镜框里装的都是家人的照片,最大的一张是……
一
小时候,家里有一个木镜框,大约像现在一个台式电脑那样大,挂在饭桌后的墙上。家不大,饭桌吃饭写字待客多用。镜框挂在那里,最显眼。镜框里装的都是家人的照片,最大的一张是全家福,其余的是姐姐弟弟和我的小照片,一圈花边似的,围在四周。那时候,家里的墙上没有什么装饰品,镜框挂在那里,是很郑重的,让再窄小贫寒的家,也如阔人家中堂挂的字画一般,虽不名贵,却敝帚自珍,显得多少有了生气。
说来有些奇怪,那时候,很多人家的墙上都会挂有这样的一个镜框,里面无一例外装着的都是全家人的各种大小照片。这样的镜框,几乎成为了家的标配。起码,在我住的大院里,是这样的。那种精致的单人相框,很少见,大概和那时大家的生活水平相关。这样的镜框,相当于一本家庭相册,全家人的面貌、生活乃至心情,都让人一览无余。
那时候,一般人家里的墙上,基本上除了挂这样的镜框,就是贴的年画了。两者相映成趣,特别是过年的时候,家里有人已经逝去,或有人在外回不了家,镜框里有他们的照片,一家人也都在一起了。镜框其中含有的思念和挂牵,即便有些苦涩,毕竟有了一点这种思绪和心情的释放之地。镜框,便像一只杯子或水罐,尽管残旧,却可以盛满清水,或存放一点儿人们悄悄洒下的泪水。
前些年,我们大院还没有完全拆迁的时候,我回去看望老街坊,没想到大院里只剩下连家大姐一家。她家是广东人,父亲走得早,家里就她们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年轻的时候,连家大姐长得十分漂亮,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我学习的榜样。不幸高考失利,让她备受打击,精神出了问题,好长时间没法找到工作。多年之后,才勉强找到个看自行车的活儿,每月有了点儿收入。那时候,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多年没见到她了,敲开她家的房门,迎接我的是一个男人,想来应该是她的丈夫。我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工人,待她挺不错的。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很热情,一再说大姐一直念叨你,看见你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就剪下来给我看。
我进屋一眼看见墙上有个镜框,是当年我家墙上挂的那种镜框。如今,谁家还挂这样老掉牙的镜框呀!我很好奇,凑过去仔细看,看见镜框里面和过去一样,装着的还都是照片,只不过大多是彩照了。我看见了连家大姐父母和她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候,梳着两条长长辫子,她是多么漂亮呀!镜框如一只逆水而上的小船,沉甸甸地载着以往的日子,重现眼前。镜框犹如一只沧桑的手,抚平了曾经苦涩的人生。
还看见了她抱着个小孩的照片,她丈夫在一旁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孙子!你大姐去儿子家帮忙看孙子去了。都有孙子了,不管怎么说,连家大姐苦尽甘来,晚年还是幸福的。
一下子,连家大姐一家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都浓缩在这个镜框里了。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看得我的眼睛湿了。那天,我是带着电视台的人去拍老街老院的,他们冲着这个老镜框一个劲儿地拍摄,但我相信他们不会理解我对老镜框的感情,和那一刻看到老镜框照片上连家大姐时的心情。因为最后电视片播出,我没有看见一个老镜框的镜头。
二
那年夏天,我回北大荒,直奔曾经插队的大兴岛二队。我离开那里整整三十年了。从北京过哈尔滨和佳木斯,进富锦县和建三江镇,再过七星河,向西南十八里,一路几千里,才能到达我们的二队。年轻的时候,没有觉得远,这一次回去,才发现竟然这样的远,远得好像到了天边。
在二队,我先去了老王家。当年,我在猪号喂猪,老王是猪号班的班长。那一年冬天,呼啸的大烟泡吹开了猪栏的栅栏门,像大戏散场一样,猪群兴奋地奔涌四散。我们一起在风雪中追猪,我跌进深深的雪窝里,冻个半死。是老王背着我,让我躺在他家的热炕上。他老伴端来一洗脸盆的雪,用雪使劲儿搓我的手脚和腿,才没有把我冻坏。
老王不在家,家里只有他老伴一人。没有想到,三十年过去,她老态龙钟得那样厉害,关键是她的眼睛几乎失明。我心里被小把紧攥着一样,有些伤感,三十年了呀,光忙着自己的事情了,没有想到人会生病、变老,而且,会病得那样厉害,苍老得那样快。
我忙走上前去,告诉她:我是肖复兴呀!她听说是我,忙说:听说你来咱大兴了!就惦记着你家里来呢!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我走到她家窗子旁边。我看见了,那里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是我小时候家里墙上挂的那种老镜框。她指着镜框,对我说:你看看,这里还有你的照片呢!这两天,老王总看你的照片,念叨着你要来!
我凑近去看,是一张当年在猪号前拍的照片,我穿着带补丁的棉裤,戴着狗皮大帽子。是开春季节,猪栏的栅栏门前,还有一片埋汰的积雪。三十多年了,这样小小的照片,居然还留在这个镜框里。青春时的岁月,老人家帮我凝固在这个镜框里。
我回过头来,对她说:您还留着呢!
留着呢,当然留着,我现在眼睛不行了,看不见你了,你那时候的模样,还是真真的呢!她说着,一直抬着头,紧紧地“望”着我。她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睛彻底浑浊了。但我看到她的瞳仁里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澈,映着我的影子那么小,又那么真。
我想起了那年的风雪之夜,我躺在她家的火炕上。但那一年,我并没有注意墙上有这样一个镜框。不是粗心,是年轻时候忽略了好多值得注意的东西。
三
在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实习的那年,院长是金山,他开明得很,说是只要不出国,到哪里都行,费用全部由学院报销。我选择去了离北京很远的青海油田,先到了青海石油局所在地冷湖,然后,一猛子扎到了柴达木西部的花土沟。那时正在轰轰烈烈搞西部大开发,很多石油工人集中在这里会战,大多数人住在帐篷里和地窨子里。地窨子,是挖出来的临时住所,一大半在地下,一小半在地上,条件艰苦,为开发西部油田和天然气,石油工人付出了血汗。
我住在油田西部指挥部的招待所,条件好很多。我很想看看住在地窨子里的工人的实际生活。由于高原反应,一夜没有睡好,早早醒来,再也睡不着,便走出招待所,来到工区。地窨子一排排就在眼前,凸起在戈壁滩的沙丘上,像起浮均匀的灰色波浪。地窨子探出地面的小半个窗子,都是暗着的。时差的关系,柴达木天亮得晚。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初秋的花土沟,天气很凉了。料峭的风从油砂山吹来,钻进衣领,小刀片一样的刺人。我正想转身回招待所了,忽然看见前面地窨子有一扇窗子亮着,就走上前去,走下几个台阶,来到一米多深的地下,有些不大礼貌地轻轻叩响了房门。开门的是一位老人,看我眼生,问清情况,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地窨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两个帆布箱和一个木板箱子,堆放在墙角,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这位老人叫马万海,藏族,西部开发指挥部下属单位负责生活的一位副总指挥。他告诉我,他退休了,明天就要离开花土沟,离开柴达木,回老家酒泉了。
能够碰上这位藏族老人,真是太巧了!二十七岁,他在家乡被招募到地质队当测量工,进入了柴达木盆地,然后又来到油田,从冷湖来到花土沟,在柴达木一直干到退休。我问他这一次回老家,是全家回呀,还是就和老伴回?他告我说,只是和老伴一起回酒泉。我问孩子在哪儿呢?在酒泉,还在这里?他说:儿子在油田工作,正大会战呢,不能走呀!然后,他指着对面的墙,对我说:你看看,这里有我儿子的照片。
我这才发现,墙上挂着一个镜框,竟然是和我小时候家里墙上挂的镜框那样相似,一下子,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觉得异常亲切。老一代人的生活习惯,不分地域,哪怕在这样荒僻的柴达木西部,也是这样的相同。我不禁有些感慨,如今各家里,这样的老镜框,快要见不着了,花样繁多的各式镜框和相册,乃至电子镜框和相册,应有尽有,谁还稀罕这种老土的镜框?但是,这样的老镜框,却蕴含着这一代人生活和感情的密码,珍藏着这一代人青春与生命的记忆,刻印下这一代人历史的轨迹和注脚。它们不显山显水,像微风吹过水面,荡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湿润着过去的日子和我们彼此的心。
我走过去,仰头仔细端详着镜框里的照片。照例有全家福,有老两口现在的照片,也有年轻时马万海扛着测量杆在测量,骑着马为工人改善伙食去打猎,奔波在柴达木的照片。儿子的照片,有好几张,有爬上高高井架的照片,也有旅游到北京的照片。
我转过身对老人说:儿子长得和您年轻时候很像啊!
老人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我们这一代呀,是献了青春献子孙啊!话音里,有感慨,也有自豪。
从花土沟回到冷湖青海石油局,说起在花土沟邂逅马万海的事情,那里的人告诉我:老马的歌唱得可是老好的,他参加过青海省的文艺汇演,根据藏族民歌的调调,他自己编了一首歌,得了歌唱二等奖呢。你没让他给你唱上一个?
这真有点儿遗憾。要知道他唱歌好,还会自己编歌,应该让他编一曲老镜框之歌唱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