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5期 | 胡竹峰:立石为记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
四野苍然,斜月如钩
重游绍兴大禹陵,感觉还是好的。好在松柏,苍孜孜绿着,存几分野逸;好在石阶,一侧蔓生有青苔,古意上来了。古意总归是好的,故意的古意也比处心积虑翻新好。翻新让人烦心,修旧如旧,婉婉动人,修旧成新,看了烦心。
在绍兴大禹陵见到岣嵝碑,心一沉。沉入历史,像钻入故纸堆里的蠹鱼。蠹鱼又称银鱼、书虫、白鱼,学名为衣鱼虫,最喜欢蛀蚀书籍。蠹鱼慕古,多在旧书纸帛中,《证类本草》中有记,说它身有厚粉,久不动,手搐之则落;亦啮毳衣,形稍似鱼,尾分二歧。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只是行人无弓箭,身穿布衣长袍作儒士打扮。儒士落笔凝重,写成了岣嵝碑碑文。
承帝曰嗟,翼辅佐卿。洲渚与登,鸟兽之门。参身洪流,明发尔兴。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营形折,心罔弗辰。往求平定,华岳泰衡。宗疏事衰,劳余伸禋。郁塞昬徙,南渎衍亨。衣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岣嵝碑的文章我不喜欢,不知其所云;但我喜欢岣嵝碑的字形,颇知其韵。
岣嵝碑之字,形如蝌蚪,不同于籀文蝌蚪,也不同于甲骨文、钟鼎文。它一方面有蝌蚪的烂漫,一方面有蟾蜍的沧桑,入眼烂漫沧桑;烂漫让人心气浮动,沧桑又使人心气沉郁。浮动与沉郁之间,味道上来了。味道不仅上来了,还膏腴肥厚得很,像绍兴陈年花雕。
这几天在绍兴喝了很多花雕,俨若武松附体,几近痛饮快活林一般,真是咄咄怪事,过去我是滴酒不沾的。绍兴温热的花雕,肥厚甘醇,装在锡壶里,暖暖地汪起一泓春意。其色如老琥珀,酒味有旧味,仿佛上古青铜器。或用小盅浅酌,或用浅而大的陶碗慢饮。如对美人,如观薄雪,如视晚霞,如坐松下,如嗅兰桂,如会名士。将进酒,如果这酒是绍兴黄酒,我愿意一樽复一樽,坐饮至微醺。此间有真意,不能与外人道也。
有人猜测岣嵝碑上的文字可能是道家符箓,有人索性归之为道士作伪。我以为岣嵝碑之好,正是好在仿佛符箓上。线条是厚的,字形是厚的,章法也是厚的,想象钟馗手执的幡文应该也是这般模样。
汉以前书法,以声乐比之,近乎琴缶。琴音如水,绵延徐逝,缶声似珠,激浪奔雷。
籀文、篆文、甲骨文、钟鼎文,文文不同,混沌无极,却有天地初开的宇宙洪荒感。字迹像残节老根,虫蛀的竹节,斑驳的老根,一片洪荒。洪荒过后,是怎样的山水风物,无从知晓,正好在无人知道。
汉晋唐宋的书法清高隽永,章法飘逸,走笔森然,下笔又不缺烟火意味。此前的书法不是这样,戈壁荒漠,一片深林一片沼泽,一笔一画与木石交,与鹿豕游,与天地老。可能远古人在体力上要好些,周游列国,合纵连横,在青铜器旁敲钟击缶鼓琴舞剑,声遏行云,一腔心血尽在其中。
桃花流水斜风细雨,是后来的事情。蛙鸣阵阵乌云密布,先前的风气。岣嵝碑似图腾,似缪篆,似虫书,似象形,春秋笔法里波谲云诡,四野苍然,斜月如钩。
上次来大禹陵,没发现岣嵝碑。一回是一回的机缘。
三河少年
这几天人浑浑噩噩,精力不济。
精力不济,慵懒复萎靡。一觉闲眠,努力加餐饭,精力不济时翻翻经史读读碑帖补充补充元气。
精力不济时,觉得唐楷过于威严,晋帖又太飘逸,魏碑略嫌沉稳,读来不熨心,只得寻几本汉隶在手边——平日我不大看汉隶的。这回看的是《曹全碑》,一笔一画,能看出大匠之心巧夺天工,令人舒服。想象书家落笔自在,是没有任何病疾的稳妥自如。
《曹全碑》全称《汉郃阳令曹全碑》,为王敞记述曹全家世生平的铭文。由曹全门下故吏集资刻石,刻有群僚姓名及捐资数目。
宋人敖陶孙曾说曹子建是三河少年,也有人誉《曹全碑》如三河少年。三河为汉时的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位置在今日洛阳一带。三河少年,富贵公子王孙,风流自赏。
读罢两遍《曹全碑》,少年人元气足,看得我精神饱满了一些,脱了浑浑噩噩与颓唐的窠臼。见过一书画家将窠臼念成巢白,我一愣,恍惚了片刻,方明所以。人以为我没听懂,又着重说了一句巢白。白字余音缭绕,扬上去伏下来,尾音顿挫像滑雪,像童年时候压跷跷板。巢白比窠臼好,我不认为是画家无知。倘或他将窠臼念成巢臼,我会更佩服的。窠臼的窠是指鸟巢,窠臼的臼是指舂米的石器。以前生活在乡村,经常看见鸟巢,也经常看见舂米的石器。
为艺之道,窠臼并非温柔窝,宋诗云: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奈何书艺偏偏是跳进窠臼的事业,所谓入帖入碑。好不容易入了碑帖,又落入碑帖窠臼。书艺必得先入窠臼舂一舂,稻壳去掉,白米跳出。白米跳出来还不行,还得将白米煮成熟饭,熟饭变成隔夜饭,隔夜饭变成菜饭、泡饭、汤饭、蛋炒饭、手抓饭。
在新疆吃过手抓饭,以牛羊肉、胡萝卜、洋葱、清油、羊油,小火焖熟,油亮生辉。冬天在洞庭湖边吃过菜饭,霜打后的青菜,加腌肋条肉、猪油,在土灶头上做成,也是饭食之佳品。在扬州吃过葱油蛋炒饭,有虾仁、瘦肉丁、火腿等,味道鲜美。
碑帖的好,好在让人不觉得它是书法。后世杨维桢、傅山、郑板桥、金农当然也不错,但失之清正,在奇与怪的路子上走得太远,不是中国书法大道。中国书法大道是什么?还是传世的秦篆汉简晋帖魏碑唐风,宋四家轻舟已发,明四家过了万重山,遑论扬州八怪。扬州八怪后越发无以为继,无以为继的原因还是无能为力。
《曹全碑》有清气,像闺门旦。听过京昆闺门旦,声音或高或低,行腔匀净妥帖,清澈透亮中婉转轻灵,虽无生行堂皇,但有锋芒有棱角有力度。闺门旦扮相挺拔,不尚妩媚,不贵花巧,自有风骨,无争妍取怜的意思,气象正大。恰恰有人说《曹全碑》不仅仅像三河少年,也像兰贵玉女,少年玉女,佳偶天成,可谓此碑之阴阳。
《曹全碑》现存西安碑林,多年前和友人共游,大快事也。阳光灿烂的往事啊,再也回不去了。从前还在眼前,流水走得太远,明月遥遥也照不见,只剩几声叮咚的水响。
梧桐叶
突然想起二〇一三年夏天看见的《立马铭》碑刻。在四川南充,看见张飞的书法碑刻《立马铭》,感觉大美:
汉将军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郃于八溕立马勒铭
《立马铭》碑文内容,最早载于宋人著述中。后人疑《立马铭》为好事者伪作,当是唐末宋初所为,但相传既久,信好者众,聊复存之。
《立马铭》二十二个字,有唐人气,丰满刚健凝重,结体浑朴敦实,“蚕头”暗藏,“燕尾”明显,刚柔并济。
史传张飞书艺甚佳,喜画美人,善草书,有文气,并非一味莽撞。陶弘景《刀剑录》说张飞初拜新亭侯,命匠人炼赤山铁为一刀,亲自作铭曰:“新亭侯,蜀大将也。”章武元年秋七月,刘备讨伐东吴,张飞率军从阆中出发,准备前往江州。出发前,张飞被部下张达、范强所害,带着他的首级与此刀入吴投奔孙权。
明人说,当年涪陵有《刁斗铭》,文字甚工,为燕人张飞手书。
读来的印象,张飞生得粗大,貌如梧桐叶。梧桐叶像张飞,粗粗大大中有细腻。梧桐叶是敏感的,古人说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王勃还写过“梧桐叶落秋将暮,行客归程去似云”的诗句。
独坐窗前听风雨,雨打梧桐声声慢。夏天雨中,在楼头等候友人,友人迟迟不来,雨水打在梧桐上,声声慢,时间过得也慢。“梧桐雨”是词牌名,“声声慢”也是词牌名。前几天在植物园,捡起一片梧桐叶,大若蒲扇,叶脉如掌心的手纹。梧桐大抵以地域分,中国梧桐,海南梧桐,云南梧桐,法国梧桐。有人称法国梧桐为悬铃木。悬铃木三个字我看了,心里觉得真悬。
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最喜欢张飞,他身上有真气有勇气有义气。不像李逵切萝卜剖瓜一般,只顾朝人多的地方胡乱砍去。
玉剑出鞘
《石门铭》为北魏摩崖石刻,全称《泰山羊祉开复石门铭》,由王远撰文并书丹,武阿仁凿刻于陕西褒城县东北褒斜谷石门崖壁。康有为将其列为神品,说飞逸奇浑,翩翩欲仙,若瑶岛散仙驭鸾驾鹤云游。
《石门铭》的文章也颇好,字句偶见嶙峋,清丽处有魏晋小品之风:
河山虽险,凭德是强。昔惟畿甸,今则关壃。永怀古烈,迹在人亡……水眺悠皛,林望幽长。夕凝晓露,昼含曙霜。秋风夏起,寒鸟春伤。穹隆高阁,有车辚辚。威夷石道,驷牧其骃。千载绝轨,百辆更新。敢刊岩曲,以纪鸿尘。
《石门铭》为正书,有篆隶笔法,笔势与体势有《石门颂》的跌宕、开张与奇崛。《石门颂》有仙气,一仙翁彳亍步行或者骑驴看花。到《石门铭》这里,仙翁跨上鹤背,一骑如烟,流连在黑风白云之间。《石门铭》通篇有仙气,字体结构飘然,不知是王远书丹如此,还是武阿仁凿刻时倾入了自己性情。黄锡蕃《刻碑姓名录》录有石师武阿仁,说其作只见这一块石刻。书丹者王远,生平亦无考,笔迹亦唯见此碑。汉简魏碑里更有多少书家不知生平、姓名无考,他们是巧夺天工的国手。
很多年前的某日,那些石师,左手握凿子,右手持铁锤,面对书写好字的碑石叮叮当当,先顺着字的笔画慢慢凿出一条线,再沿线条两边放斜凿尖,由外往里,凿开笔画,字体也变深了,石板上渐渐现出秀美的汉字。刻字之余,不时俯身吹拂去石末,白灰纷纷扬起落得满身,一瞬间就白了头,果真提笔就老。那些碑刻经历阴晴雷电,笔画之间多了风霜多了沧桑。
王远为太原典签,《石门铭》一笔一画,让人觉得舒服,能见到书丹时的自在、旷达、放松、愉悦。南北朝以诸王出使,朝廷派典签佐之,典领文书之类,后来慢慢变成抑制宗室诸王的要人,权力渐大,遂有签帅之称。到底是签帅,《石门铭》的书写未见纤弱,只有侠士气、将帅气,结字如玉剑出鞘,笔画义无反顾,又空灵又结实,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客风。
在石门褒斜山谷绝壁摩崖上书丹、刻石,绝非易事,远不及书斋作书一挥而就般轻松。山高林密,碑刻所处地陡峭难立,王远倚崖就势,以朱砂在碑石上书写,立笔不乱。洛阳石师武阿仁钉凿岩石,在悬崖峭壁上运刀欢歌。丹书钉凿在苍茫的石壁上合奏一曲弦歌,余音绕谷,千年不绝。云端的鸾鹤如惊弓之鸟一路高飞,飞入馆阁体的笔尖,令纸上平添几分清逸。
二爨篇
太久没有读碑帖,想看爨宝子与爨龙颜。
无名氏的《爨宝子碑》与《爨龙颜碑》,线条是宽的,味厚到密不透风,却又豁然开朗——山穷水尽处别有洞天。也就是说《爨宝子碑》与《爨龙颜碑》猛一看,密密麻麻很压抑,往细处揣摩,又见出婉约来。好像行走密林,古木参天,灌丛密布,但能透气,不像深陷市井,只是气闷。
以前看书画先看线条,如今最重韵味。少年时以色相论女容高低,现在知道女人之美在韵在味。当然,亦有人一辈子重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一树梨花压海棠,多少人夜不能寐。
取韵不是上品,得意才算入流,习书更是如此,临帖得意忘形才算入门,忘意之后是大境界。有个阶段沉迷书法,每天临帖写字,叵耐天分有限,连形也不得,只好作罢。白蕉习王字得意,沈尹默习王字得形,胡竹峰习王字不得形不得意不得法不得道,一无所得,只得埋头做文章。书法好卖钱,文章辛苦事,这是我的命,不敢怨天尤人。
前阵子编讫两本书稿,心想本钱够了,不妨少写。岂料忘了逆水行舟,一篙松劲退千寻,一退退到江岸。我不喜欢江岸,我喜欢江南。江岸是送别的地方,江南是踏青的佳处。
汉学家高居翰先生有本著作叫《江岸送别》。外国人研究中国文学中国书画中国历史,见识眼界可圈可点,但终有相隔处,相隔了层玄之又玄的东西,姑且称为文化基因。当年有人从皖北来到敝地,五十年过去,吐字还有皖北余音,一听就知非我乡土著。本性难移,不像江山易改。如果取书名,《江岸送别》不如《江岸别》。有别肯定有送,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有人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信奉多一字不如少一字。古人以木椟竹简作书,李健吾先生说:能把散文写得字挟风霜,声成金石,才配得上竹简精神。这笔荡得太开,现在得收回来。
看《爨宝子碑》《爨龙颜碑》,总想起烩面。大约是深夜肚子饿的缘故?旅居中原多年,每天中午好吃无名氏烩面。无名氏烩面便宜,味道不输名店。
康有为说宝子碑端朴若古佛之容,话语玄虚,“端朴”二字评语下得准。我看《爨宝子碑》的笔墨章法像老翁儿戏,《爨龙颜碑》的笔墨章法如儿戏老翁。老翁儿戏得意,老翁呵呵一笑,天伦之乐也;儿戏老翁得趣,小儿嬉闹烂漫,天真之乐也。意好得,趣好得,意趣颇难兼得。二爨集一处看,大得意趣。有人得意,有人得趣,我看《爨宝子碑》与《爨龙颜碑》独得意趣,这是读帖人的福气。
瘗鹤铭
闲来理书,书箱里翻出《红楼梦》,一翻翻到“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一节。曹雪芹的笔墨至此快到尽头了,大观园的故事露出残景。曹雪芹写残景,犹带明朗气,像盛夏西天晚霞。高鹗的续书,并非狗尾,更像井绳。六七岁的光景,被蛇咬过,强忍着看完了《红楼梦》后四十回,可惜神兴终若老牛破车,窒滞迸拽。晚清人好续《红楼梦》,见过不下十种,风气至今不改。每每读来总是厌倦,连井绳也不如,只是一根草绳,还染有洋红。
《红楼梦》续书,我只读完了张之《红楼梦新补》。张先生新补,颇有新颖别致处,写元妃赐婚、黛玉泪尽而逝、贾府抄没一败涂地、荣宁子孙树倒猢狲散、贾兰贾菌中举、宝玉宝钗家计艰难、王熙凤被休含恨自尽、宝玉躲避穆侯举荐而悬崖撒手、史湘云沿街乞讨、宝玉遣婢、生计所迫卖画打更等情事,叙来洋洋洒洒,又惊心动魄,满腹辛酸。张之遣词描红,未得曹雪芹风神,好在颇有几分形似,有酸苦意趣。
和友人闲聊,谈起《瘗鹤铭》,说古今那么多人书学此碑,无人得宏旨,只有徐悲鸿入神了。徐悲鸿的书法,不少论者人云亦云说受益于康有为。友人法眼,一语道破天机,让我受用。
《瘗鹤铭》的“瘗”字颇生僻,鲁鱼亥豕,曾读成糜字,又读成病字。病鹤成汤,瘗鹤成铭,想当然耳。乡居岁月艰苦,农家鸡鸭鹅之类病了,舍不得扔掉,赶紧杀了炖汤。
“瘗鹤铭”三字组合,视觉上有压迫意味。《瘗鹤铭》的书法却舒朗,像中年儒士着家居服散步,况味几近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
《瘗鹤铭》残石,字体松散夸张,向四周开张,有开张天岸马之雄姿。黄庭坚当年在京口断崖见过碑石,感慨美不可言,誉为大字之祖。后人推崇其笔法之妙为书家冠冕,意合篆分,派兼南北。我倒不以为然。某人家病死一鹤,写铭文以葬之,颇有些戏谑之心,一个煞有介事的玩笑而已。《瘗鹤铭》文辞戏谑,又不乏豁达,可贵处在于游戏,在于家常,内容有机趣,也就是心情:
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 ? 奚夺余仙鹤之遽也。乃裹以玄黄之巾,藏乎兹山之下,仙家无隐晦之志,我等故立石旌事篆铭不朽词……
鹤是珍禽,浮丘公曾著《相鹤经》。雷门大鼓,白鹤飞去不再声闻千里。丁令威成仙后化成仙鹤,在华表上停留显形。这些事幽微迷茫,难以分辨。而你化解身形,将往何方?在焦山西侧筑起你的坟茔,这里是安宁之地。坟后有鼓荡的长江洪流,坟前的焦山就是重重墓门。左方是遥远的曹国,右方是险峻的荆门。茅山北面是凉爽干燥之地,地势胜过华亭的风水。于是我邀集了几位朋友,在此埋葬你,并写下这篇铭文。
《瘗鹤铭》作者不传,有人说是陶弘景,有人说是王瓒,有人说是顾况……还有人说是王羲之。如果是王羲之的话,我倾向于青年王羲之,时间在坦腹东床之前,《瘗鹤铭》里有青年人的烂漫之心。说到王羲之,索性绕远一点。王羲之书法有遵古时期和创新阶段,《姨母帖》之类几乎是古法用笔,《瘗鹤铭》也是古法用笔;到《丧乱帖》《兰亭序》,则用了新法。
不少古人喜欢鹤,梅妻鹤子是美谈。读《瘗鹤铭》,想起春日与友人结伴去孔雀园,见到几只白鹤,长腿又粗又壮,身姿肥硕如鹅,毫无仙气,并不见佳,如一群呆鸟。
大雪纷飞
《张猛龙碑》是魏碑里最娴静的一本碑帖。《司马悦墓志》《高贞碑》《元怀墓志》也娴静,但没有《张猛龙碑》沉。何谓沉?沉着、沉郁、沉滞、沉毅,甚至还略带沉思,差不多是这样吧。友人习书,论点与我相左,他说北碑中娴静的是《郑文公碑》,而《张猛龙碑》多方笔,露棱角,制造险意增加波动。添一笔备忘,碑帖在眼如饮食入口,各得滋味。
《张猛龙碑》为北碑书体,全称《魏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碑》,无书写者姓名,碑文记载了张猛龙兴办教育的事迹,现存于孔庙。至厚则至柔,譬如《张猛龙碑》;至柔则至厚,譬如《灵飞经》。我看《张猛龙碑》,大雪纷飞在山川草木上,呈现出极致的安静来,这种静因为有大雪纷飞作底子,又可谓动中有静。我看《灵飞经》,小雨淅沥,雨落得久了,让人看出山川草木之厚。
三十岁上开始喜欢中国碑刻中的一批无名氏,他们默默无闻,他们光芒万丈,他们不争不言不急不躁,他们是我的师尊。无名氏的碑刻不输很多有名的字帖。我看无名氏《张猛龙碑》,仿佛看宋版书。宋版书无缘一会,见过影印的宋版书,也是尤物,极其舒朗。《张猛龙碑》更舒朗,大雪开始融化的屋顶,灰瓦白雪映衬。风侵雨蚀,魏碑漫漶,漫漶得干净,魏碑的干净有雪个精神。何绍基题八大山人《双鸟图轴》:“愈简愈远,愈淡愈真。天空壑古,雪个精神。”八大山人早年有法号雪个,自谓茫茫白雪地里的一个人,既孤寂,又逍遥,见天地之大,知一己肉身之小。
友人习字,写了一辈子《张猛龙碑》,同道劝他走出来,他却固执,说这一方古碑安身安神,格调高古。还说《爨龙颜》《爨宝子》之奇崛,《比干碑》之瘦硬,《李超碑》《杨大眼碑》之峻美齐整,《张猛龙碑》兼而有之。而姿态翩翩,秀丽溢洋,却是一些碑刻所无。清代包世臣、康有为等都赞赏此碑精能造极,不可名言。
临帖临碑写的还是自己的心,一笔一划是修身是养性。写二王风致,写颜筋柳骨,写《张猛龙碑》,都是迷恋那种氛围,这条路没有尽头。
《张猛龙碑》像枯笔写就的一部书法册页。枯笔使白破黑而去,如诗仙仰天大笑;斧凿让黑摸碑而来,似菩萨低眉敛目。
张黑女
张黑女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王奴儿、刘杀鬼、雍纠、胡泥、栗腹、同蹄、裴鳓、类犴、玄嚣、武大烈、于雷娃、任毛小、闪震电、刘黑枷、何恃气这些名字都好。在古书上撞见他们,心生亲切,仿佛曾经用过的笔名。
张黑女的名字不仅让我心生亲切,而且心生亲近。想象中张黑女麻衣葛服或者布衣钗裙,像民间传说中的苏小妹,肤色黝黑,薄唇圆脸,乌黑大眼,高耸额头,颧骨外凸。苏东坡作诗戏谑小妹:
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几回拭泪深难到,留得汪汪两道泉。
苏小妹见苏轼额头扁平,了无峥嵘之感,脸长目远,也喜孜孜占诗相讥:
天平地阔路三千,遥望双眉云汉间。
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关于苏轼的相貌可以荡开一笔,李公麟绘本《扶杖醉坐图》,苏子按藤杖,坐磐石,黄庭坚说极似其醉时意态,清人翁方纲考证说与苏轼本人的形象接近,画上是一小眼睛、八字胡、高颧骨、蓄长须,并不胖的书生,呈洗练之态。
张黑女者,原名张玄,须眉也,并非巾帼,读音张贺汝。《魏故南阳太守张玄墓志》录叙其事,清时避康熙讳,遂称《张黑女墓志》。此碑魏普泰元年十月刻,区区三百多个字,无非张玄为官执政的记述,有实情,有溢美,真伪无从查考,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此志书法精美。《张黑女墓志》的拓本一看到也令人暗暗叫好,心底现出西施浣纱的场景。西施所浣之纱是苎麻做成的一种布料。苎麻为荨麻科草本,其茎部柔韧而有光泽,茎皮可以织布、结网。《张黑女墓志》的线条也如纱般柔韧而有光泽,拆开来可以结网可以捕鱼,捕蠹鱼。旧书中常见蠹鱼游离的身影,每每看见总忍不住除之而后快。
蠹鱼肆虐,时间如洪水猛兽,却淹不了吞不下张黑女的墨色。《张黑女墓志》极完好,无古碑常见的漫漶侵蚀。艺术家未必长寿,艺术品则每每毫不费力便跨过时间的渡口,一跃千载数千载。到底是金石永年。
我读《张黑女墓志》,或以手书空,或墨涂纸上,能感受到书家的笔法,层叠不紊,功力到了,以墨法融洽笔法。《张黑女墓志》的好,气韵生动从力出,又有墨韵。《张黑女墓志》意蕴隐隐透着空灵,黑与白的交织或者黑与白的背后有一只或几只躲在雕栏上或窗花后朝天而鸣的画眉。见过一些《张黑女墓志》的临本,画眉变成了墨猪,到底是过于讲究碑学里的墨法了。
《张黑女墓志》字字有定法,难得出之自在、一意孤行。孤行好,一意孤行更好。
董美人
张黑女,董美人。像是一副对联。
姓和名与字以及号的搭配大有深意,张黑女要比赵黑女钱黑女孙黑女李黑女奇崛,董美人要比赵美人钱美人孙美人李美人蕴藉。董美人三字搭配好,字形好,董字繁复修长,美人二字简单。《诗经》有一幅妙绝千古的美人图《硕人》,劈面就说:“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肤白修长的女郎,麻纱罩衫锦绣裳。董字的繁复藏得住修长的美人,赵钱孙李四个字笔画少了,配上美人二字,失之丰腴,让美人抛头露面了。赵大人、钱贵人、孙夫人、李丈人的搭配则熨帖一些。
董美人三个字真好,缓缓念出,有一种娉婷袅袅之感。读《董美人墓志》,能读出隋朝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笔管下墨色的娉婷袅袅。前人以风度端凝形容其书法:风度是举止是仪态是言谈,端凝是端庄是凝重是气质。书法的风度端凝只因书写者全神贯注,读《董美人墓志》能读出书家的全神贯注与心无旁骛。
隋朝书法所见无几,除《董美人墓志》外,还有《龙藏寺碑》《曹植碑》《真草千字文》几种。不多所见中觉得隋朝书法的风格合南北之风,以结六朝之局,开唐人门径,始知唐人并非踏空而来。《董美人墓志》一字以概之可谓妍,既美且巧,既巧且妙,可去尘俗。尘俗者,尘世俗世庸俗。尘俗者,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则言语无味。
读《董美人墓志》,有身世之感。这身世不是我的身世,活得太审时,忘了身世。这种身世之感,是董美人的身世。董美人是隋文帝第四子蜀王杨秀的妃子,开皇十七年二月染疾,至七月十四日戊子终于仁寿宫山第,春秋一十有九。杨秀触感兴悲,为董美人撰写了诔文。
《董美人墓志》的笔墨好,文辞更好,婉转凄切如十月秋雨。“寂寂幽夜,茫茫荒陇”,只此八字让人有生死两茫茫之感。
埋故爱于重泉,沉余娇于玄隧。惟镫设而神见,空想文成之术。弦管奏而泉濆,弥念姑舒之魂……
余心留想,有念无人。去岁花台,临欢陪践。今兹秋夜,思人潜泫……依依泉路,萧萧白杨。坟孤山静,松疏月凉。
文章利落而真诚。秋夜起悲思,悲思不忍闻。
秋风秋雨,黯然销魂,蜀王杨秀临纸而立,或许也临纸而泣,他是梁楷焦墨画下的人物。梁楷人物画,何止高古,简直奥古,简直上古,有三朝青铜气。
《隋书》说杨秀容貌瑰伟,有胆气,美须髯,多武艺,史书还记载他性格残暴,欲生剖死囚,取胆为药。面对情爱,武夫亦有深情。面对死亡,暴徒也会喟叹。赳赳武夫杨秀能有如此文采,我怀疑有代笔。但《董美人墓志》里的情感太深,假手他人怕也是很难作出。情感太深,以至通神,只能如此理解。
《董美人墓志》,道光年间陕西出土,后有私家藏之。咸丰三年沪城之乱,碑石遭毁,仅拓本存其芳菲。这样的天生尤物,人间留不住。拓本说到底只是碑石之影,但《董美人墓志》之影,惹得无数遐想。有人梦求此拓已十年,私信说《董美人墓志》不得,食不甘,寝不安,愿意以文徵明山水小帧交换。更有痴人相携拓本入衾,深情摩挲,说与美人同梦。
不知何故,我一直把董美人当董小宛的前世,杨秀投胎变作了冒辟疆。
晋帖与魏碑
晋帖上浮如轻云,魏碑下沉似浓雾。夜里翻游相本宋拓《淳化阁帖》,生出这个念头。晋帖浮云直上,是神品;魏碑沉龙入海,是逸品。有人重碑有人崇帖,或得神或得逸。重碑者轻帖,崇帖者轻碑,这是书家的偏执。神与逸并非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晋帖与魏碑的好,是不能忘情。二王书法之妙,好在不能忘情。笔墨是他们的心情,怀友、生病、送礼、请安、应酬、家事、行乐、醉酒、服药、凭吊、忆旧、诉肠,晋帖基本是这样。魏碑呢,魏碑里有回忆,那种回忆极其缓慢,一笔一画,黏稠,滞涩。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从老年到暮年,从暮年到衰年。魏碑是追忆逝水年华之书,文字进入回忆往往娴静,回忆录除外。以娴静论,晋帖略输一筹。魏碑的回忆,与现实缠夹一起,娓娓道来,像雨夹雪天气白首老翁坐在堂轩说家族久远的故事。
少年时不喜欢魏碑,嫌不流畅。现在看来,魏碑比起晋帖少一些天真之妍质,但多了烂漫的从容,或者说沉着、肃穆。晋帖有儿童的天真,魏碑是老叟的烂漫。天真烂漫是两码事,天真是春花,烂漫是秋叶。晋帖是遍野芳草的三月春光,魏碑的有意为之里全是涵养,涵而养之,沧桑肃穆沉着稚拙也是涵养的一部分。
学碑多学笔法,学帖多学墨法。不是说碑里学不到墨法,也不是说帖里学不到笔法,很多时候帖里的笔法更加纤毫毕现。或许一味在碑里学笔法,终究隔了石雕师的钎锤,能登堂未必能入室。
魏碑里的墨韵如同雪地上即将融化的鸿爪,这是魏碑峭拔之所在。碑常常全神贯注,帖往往走神八极。《平复帖》《兰亭序》《伯远帖》《初月帖》,差不多都是走神的产物。不是说帖里缺乏全神贯注的精神,后世如米芾的《蜀素帖》,黄庭坚《松风阁诗帖》便是全神贯注的创作。
魏碑大道至简,千笔万笔,能抱元守一。寥寥几笔,气象也如杂花生树。魏碑的简像雪落群山,雪化了,群山还在。明人之繁,是填海造楼。填海造楼当然不易,但还是雪落群山来得自然来得高妙。读魏碑,如晤深夜一场大雪。山不见,鸟不见,路不见,人不见,天不见,地不见,满眼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