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2年第5期|那女:胡王使者
胡王使者在悄悄靠近我,野丈人在荒野里开放,白头翁让人惊掉了下巴。
我许久不说话。
一朵花,开开就罢了,却美得不像样子,我想赐给它一个名字,叫“勾魂使者”,因为它,我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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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王使者在悄悄靠近我,野丈人在荒野里开放,白头翁让人惊掉了下巴。
我许久不说话。
一朵花,开开就罢了,却美得不像样子,我想赐给它一个名字,叫“勾魂使者”,因为它,我的魂丢了,得去野外找。去还得快些,没有三魂聚在头顶,谁不会来欺负我?
我还有些恼,生活过得好好的,时间排得满满的,为了它们,还得重新安排。在深夜里,在一张木床上,在脑子里挤时间,像挤牙膏一样的,挤吧!
不去怎么行,不去寝食难安,不去心神错乱,再不去,我就要轻盈地飞了。比遇见爱的人还要霸道,爱人我尚要矜持,尚冷下脸晾着,它们,让我什么脸面都没有了,我的人生只向它们臣服,它们既然下了帖子,我非去不可。
它们给我下帖子的途径可谓曲折,稍有差池我就看不到了。
朋友在野外放风,荒凉的旷野上,胡王使者一寸寸地接近她,他知道,接近我的朋友就等于接近我,他知道我的冬季荒芜到厌倦,他只要把他的惊艳呈给我的朋友,朋友一定会带给我,而我一旦看到他,我的蛰伏就到了头了。
我不必隐居了。
旷野的风已呼呼啦啦地柔了起来,我要把自己放飞成风筝,在旷野的天空里,在逐渐涌满生机的大地上。
最主要的是,我定要去寻胡王使者,一定找到他。他的目的达到了,我对他一见倾心。
我在茫茫人海里蹉跎,我的眼睛漏掉许多东西,像个筛子一样地过滤,滤到最后,筛子里就闲闲地躺着一株花,生着熠熠的光芒。这株花在朋友的信息里立着,在天地里立着,披一身冷冽的风,顺便讥讽城市里一件件厚厚的羽绒服。
这株花,紫色的花瓣披着白色毛茸茸的斗篷外衣,黄色的多层花蕊明亮耀眼,最中心的花心里生出许多细细的紫色箭羽,支支都射向了我。
见到他的那刻,我遍身的鳞羽已经张开,仿佛看到浩浩荡荡的野花在胡王使者的带领下,正一路逶迤而来,而我也已穿戴好我旷野女神的铠甲在凛凛的风中迎接,迎接我的万物回归。
我其实二月份早已去了趟旷野,那时,胡王使者大概早已看到了我,那时的他,披着白色毛茸茸的斗篷,把头埋得深深的,不宜和我相见,那时,春风料峭的大地上,顶多能觅到婆婆纳的花。
我知道,它们都在蓄势待发,我听到它们在密谋要干一件大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它们要把整个天地都踏翻了,要把我们栖息的大地强行从枯萎带到山花遍野,它们早就厌倦冬的荒芜和冷寂了。我默许了!如果天地真的变成它们的领地,那正是我想要的样子。
现在,这一切都要来了。
我去服装店里选了件春色无边的衣服,郑重地定下了日期,要去会一会胡王使者。
2
去的路上,我在想胡王使者。
我知道我之前是见过他的,我说过我的眼睛是筛子,他过过我的眼睛。只是那时我大概被众多的野花缠绕,她们过多地绊住了我的脚步,我只是瞄过一两眼胡王使者。胡王使者在药香中,被仲景先生,被李时珍定成了男性。
白头翁、野丈人、胡王使者、老公花、白头公等。
看吧,他所有的名字都和男性有关。
我也把他当成了男性。我惯把喜欢上的事物都定义成男性,因为我是女性。
我看到胡王使者的第一眼时,觉得他霸道,他紫红色的眼神,一下子就摄人心魄,通巫似的,把人心都收拢了,我保持冷静,我这一趟只是想会会他,看他在荒芜的地方如何占领,如何在寒风料峭的荒芜里成为一方君王。
我在一个内陆盆地中,我的盆地平原到我这里已把骨头(山脉)剔净,只剩平原,我的平原如今渐已苏醒,白天我那已盛开的,为数不多的野花野草在和风中伸展身体,夜晚它们趁着星星聊天,它们在选美。
胡王使者出身大家,他的兄弟姐妹众多,家族遍布中华大地,河南的山野里也有,只是我们若见一面是需要跋山涉水的,他们像隐者,避世而生,所以我很配合,踏遍山野地寻他们。
我爬过的山已绕城数匝。
我是心甘情愿地向他们俯首称臣。
早春的山头,胡王使者的紫色王冠挺着,他的白绒毛长袍一直蔓延到大地上,大地上还一片荒芜,此刻他睥睨天下的气势像一个君王。
他的领土是二、三月间的荒野。
但从他的落脚点看,倒像一个侠客,侠客的足迹总在偏僻、冷寂的野外,在山谷难寻之地,它们不凑热闹,不在人多的地方露面。
我去找胡王使者,只能跋涉去野外,野外不一定有,还有山坡,不要太高的山,高山的山头太陡峭,不适合他们聚众而生。山坡最适合他们,山势缓缓的坡上全是身披白袍子、头戴紫花冠的胡王使者。如果见到他们,我要缓缓地走过每一株,记住每一株的样子。
我去的是一个没有名气的山,是一座阴阳山,这样的山是山中的极品,这样的山中才有胡王使者。它阳面林木毓秀,阴面却低矮的花草遍布。当我穿过它阳面的林木来到山顶,我当即想和山顶的植物们一起狂欢,还像蒲公英那样飞舞到半空中。
平缓的山顶上尽是半人高的野花野草,一条小路在茂密的花草中蜿蜒向前,这正是高原草甸的景色啊!这也是植物们修仙的福地,我在小路上前行,时不时地握握它们的手,它们皆向我行注目礼,这是最荣尚的待遇,对我而言。
走着,一段半人高的野长城出现在眼前,整齐的长方形石头散落在周围。野长城野在山脊上,野在无人问津的荒芜里,千年以前它却是一夫当关的盾牌,是屏障。但见长条石堆砌的痕迹还十分明显,一个瞭望亭的地基还在,没倒塌完的石头墙根代表着曾经的显赫。我站在亭子里,等于站在一堆倒塌的石头中间,石头都是向外倒的,中间散落着较大的几块,我不合时宜地站立在石头上。
我像是立在了几千年前的遥远里,山风扬起我的衣衫。
仿佛看到烽烟四起和号角争鸣里,一片杀声震天,年轻的将士手执长矛阻敌寇于这古长城下,那样的英雄气概是何等的气吞山河!
草丛里的长条石沉默着,它们是不是那远古的英灵所化?如今苦尽甘来,躺在这白云蓝天下,怡然自得。它们日日夜夜和花草相伴,灵魂早已得到花草的净化,已洗脱杀戮的罪孽,它们一起相约修草木经。
到达阴面山坡,却又另一种景象,多是乱石丛间或着各种花草,土地是沙石地,花草变成低矮有刺的,有的地方露出黑亮的石头,坡势较缓,不易积水,这正是胡王使者的生长环境,所以我深度怀疑这一面山坡是为胡王使者御批的府邸。
山坡上是花草们的天地。早生的野刺玫,在寒风凛冽的时候已开始打苞,如今白色的单瓣花已开到荼蘼。它从石峰里长出来,花就在灰黑色的石头上开了一丛又一丛,白色的花,明亮亮的,每一朵每一瓣,都开出了山河之力,在这片荒芜中如一道白光闪现!可惜野刺玫也是位迟暮的美人儿,花期一过,她就要一步步地奔向黄昏。她的花,美则美矣,却是不能碰,假若你抑制不住想要采一枝,手一碰到花枝,略一抖动,呼啦啦地便全散落去。
山顶的蓝星花,顶一身毛茸茸的白色毛发,星子藏在苍绿色的叶子里,仿佛一到夜晚便能一颗颗地亮起来。冬季时干枯掉的鬼针草遍地都是,还不好惹,它随身携带着诸多暗器,看一眼都发怵,碰一下,便挂满了刺,要是从鬼针草丛里过一趟,出来后,不用看,必定是一个直立行走的刺猬。所以,有鬼针草的地方,只想绕着走,躲着走,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也就是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胡王使者,他静静地立着,仿佛之前在与我捉迷藏,故意地藏在了我的身后。
我屏住了呼吸,大概快石化成这山上的一株草。
这个冷峭的春天,胡王使者硕大又明亮的紫色花朵,降服了整个野外。我来之前已看过胡王使者无数遍,看的是他的各种写真集图片,而且是裸露到每一根绒毛都无比清晰的地步。但我还是止不住地战栗,人为什么要从动物进化来?如果从植物进化,岂不是又干净又漂亮?
他在一块布满沙砾的半坡上伫立,山风掀掉了他的白色斗篷,我离他很近,第一次仔细看他的全部。他立在光里,仿佛是有束光专门打在他的身上,充满魅惑、高贵和威严,从未见野生植物竟如此贵气,我专注起来,丝毫不敢懈怠。
他形态优雅,无数支茎从根部发出来,细长且袅娜地往上长,每支茎顶生一朵紫色花头,紫从浅到深渐变,他的花无繁复的花瓣,只有六枚深浅不一的紫色萼片;叶子宽卵形,裂生,近似芍药的叶片,在根部张开如护翼般保护着娇嫩的茎及顶部的花,叶片通体覆白绒毛。
怎么给你说呢!在冬天还未完全褪去,一众灰黑色与冷寂中,他与他的紫,犹如神兵天降。
大地上的毛茛科植物,总是这样会给人带来无限惊喜。
胡王使者最早是毛茛科银莲花属,后来因为他的家族实在庞大,就专门用了他的正名白头翁,立了白头翁属,有的植物是越来越凋零,白头翁是越来越荣耀,因为他的疆土已扩展到不容忽视。他是多年生丛生植物,一丛丛地生长,大片地开花,有的调皮地跑了出去,这儿一棵,那儿一棵的,但终归它们不会离得太远,找到一棵,就会有陆陆续续一大片,极少一棵孤零零地生在旷野上的。
单独一棵生活在大地上,多孤独啊!那得多有勇气。我的那个已没有岗的李岗村里,有个哑巴,他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就一个人孤独地住在村里给盖的五保户房子里。
我记事时,哑巴已是一个人,据说后来他们穷得一口吃的都没有的时候,他母亲就把自己卖了,换了粮食给他生存,她自己去给另一家做了女人。她会隔一段时间回来看他,给他洗衣做饭,带些粮食。我小时候,偷他的玉米秆,他毒气得很,拿着一根棍子,哇啦哇啦地追着我直撵了半个村子。后来,我上学时,总从他门口偷瞄他,他坐在开满扁豆花的围墙里,编织竹篮子,竹皮子在他的手里上下翻飞,犹如一只只青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他一坐就是一个上午,默不作声,汩汩流逝的时间里,有着无限的神秘。
我离开家时,他病在床上,许多天没出过门。
有人专门给他送一日三餐,都在说:“这哑巴是熬不过去了。”我想:我回来时,大概只能看到他的坟堆了。
我每次回去都要问问:哑巴咋样了?
母亲回答:还是那样。
有段时间他不是要死了吗?
是啊,好多天都不出门,最后竟被他熬过来了,咋活过来的?真是奇怪。
哑巴是天地间布的一幕无声的黑白剧,是极深沉的,深到了地底他父亲的枯骨上;哑巴是冷的,冷得要把人淹没掉,他一直在深不见底的孤独裂缝中打坐。他被上帝抛弃,被佛祖怪罪,被包在黑暗里,终生不能说一句话。
胡王使者是幸福的,丛生的植物是体会不到孤独的。
我小时候似在野外见过他,在瓦砾遍布、杂乱、干旱不怎么长草的地方,有的是坟茔之地,猛地看见披着白色绒毛、开着紫色魅惑花朵的胡王使者,愣愣地不敢接近,不敢下手。
会中毒?会被刺?会被邪物附身?
这是长辈们的功劳,一怕我们出门去祸害庄稼,二怕采一些有毒的植物,罗列了各种理由吓我们,三步倒,碰一丁点,走上三步就倒地不起了。断肠草,能把你肠子烂掉,肚子烂出个洞。猫眼草也不能随便碰,揉进眼睛里,眼会瞎掉。水里面有水鬼,你若走近水边玩水,水里面会伸出一只手把你拉下水,找你做替死鬼。即便如此,我也胡乱往嘴里塞过许多植物,羊奶头、棠梨子、野酸枣、香布袋、马泡等野果子。胡王使者是不常见的花,不走到一些边缘地带见不到他,但是真正见到后,太陌生了,以至于脑子里冒出的是断肠草、三步倒、猫眼草等。
我像一只猫走太空步那样,在山坡上走着,直到眼前呈现了一大片的胡王使者,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他们在山野中呼声震天。
我被包裹得透不过气。有一瞬间,觉得大脑空空的,时光似乎就在胡王使者的一片紫色中停顿了下来。浅紫、深紫、透明的紫、被空气冲散了的紫……
然而这种美,是山野的,是不羁的,也正是胡王使者的。
山河空自流。
风徐徐地贴着我们的脸颊过去。
我被魅惑了。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是人人乐见所成,是佛经里的皆大欢喜。
他的威严真是足够了。
探照灯般高亮度的紫,让我移不开眼。我丝毫没有要动他的念头,譬如像对待紫菀花一样,采下轻盈的花,置于木桌上的陶罐中,满室充斥着紫菀花的味道,还有流淌着的丝丝野性。譬如像对待伶俐的紫花地丁那般,把紫花地丁仔细洗净,上笼屉蒸好,再晾晒干,成为一道很好的清火气的凉茶。
我从未想过这样做,也不敢,胡王使者和商陆一样充满了男性的力量,霸道和威严,商陆也是一种男性花。
但是,商陆,我是一边看着一边后退,商陆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巫力,站在他的范围之内,随时有种危险的感觉充斥全身,阴恻恻的,使人心慌乱。后来证实了我的一切感觉,《本草纲目》上记载,商陆有毒,毒性颇大,但又诚如一个人,哪怕他烧杀抢掠,他亦会对一个人千般好。因而,商陆也是一种救命的药材,施恩给了许多人。
商陆如此,那我的使君大人呢?
3
我已看过许多医书,清楚他们的前世今生。胡王使者是别名,正名是白头翁,其他的野丈人、老公花、奈何草等都是他的名字。但我一贯称他胡王使者,我正是拜倒在胡王使者这个名字下。那时他穿紫色的使君袍子,立于山坡上,袍子迎风飞舞,这样的他才称得上是我的使君大人。
穿越他的一生,前半生威风凛凛,在山野严寒里像足了一方君王,后半生须发皆白,正是老翁的蹒跚。
到了此刻,我不得不更名了,我要正式地尊称他为白头翁了。我的使君大人已须发皆白,佝偻腰背,或者他已修仙得道。
我看不到胡王使者到白头翁形态上的真正转变,在开花后和种子成熟前这段时间,他自动褪去紫色的衣袍,六枚紫罗兰色花瓣陨落掉,露出它的纺锥形果实,及果实上的宿存花柱,及花柱上向上斜生的白色长柔毛。
这时的山野间已无胡王使者,只有一个长发白须的老者,银光闪闪,傲然立于无人的旷野中,取名“白头翁”。
这是从形态上的命名。
杜甫也曾为他命名。
杜甫困顿京华,一天早上喝一碗剩粥后,因腹疼如搅而病倒了,他的诗没用,他的诗治不了病,挡不了饿。
他白发掩面,脸如枯槁。
他仰天长叹。
他的《登高》《春望》《北征》《三吏》《三别》,一起从文字中苏醒了。
他的诗将他的茅草屋围起来,唱华美的喊魂歌。
悲音凄凄时,一位白发老翁听到了,看到了,他叩门查看。他看到举国闻名的大诗人,卧躺在床上,被腹痛折磨得奄奄一息。
白发老翁返身离去,不久即回,回来时手里握一把长着白色柔毛的草,熬汤喂杜甫喝下。杜甫喝完后,腹疼当下就减轻,喝上五日后病症全消,为纪念白发老翁,故将此药命名为“白头翁”。
李时珍先生曰:丈人、胡使、奈何、皆老翁之意。其他的我都赞同,唯胡王使者有所异议,使者是受命出使的人。《本草纲目》上,羌活也被誉为胡王使者。羌活,又名独活,独活有两种,内地的叫独活,雁门关外的叫羌活或胡王使者。关外的药效更强,据其药性被誉为胡王使者。
胡王使者多来自关外。
白头翁也有在关外的领土,因而又别名胡王使者。古时北方少数民族的同胞们大都在关外。
提起雁门关,我只去过一次,当车驶过雁门关时,没有什么感觉,而当置身在雁门关外的太阳底下,在旷野之中,漫身而来的那种肃杀之气,及烈烈风沙味道,如一把刀一般扑面而来。
北宋道士华阳子诗证:
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绝人家。
昔时闻有云中郡,今日无云空见沙。
出了关,山高路迢,亲人寡离,良辰美景似幻影,只余下铁道漫漫,黄沙满天。古来将士几人还?
山西的信天游在关内婉转流唱。白头翁,就在半山坡上听歌。
关外,陕西有开花调,甘肃有花儿。
我刚开始以为胡王使者是听着歌入关的。后来看了地域分布图,才知道,他是听着歌出关的。我怀疑,他出关以及不停地往外省走是为了听歌,不然,谁好好的,会往东北三省极寒之地?会走大西北?
《诗经》也是民歌,采薇时唱歌,采葛藤时唱歌,遇见窈窕淑女时唱歌,想念心上人时唱歌。
在花儿的生长地,遇到赶羊的老伯,我问他,还唱花儿不?他嘿嘿一笑,唱不动了。我羡慕花儿生长起来的环境,在大地上蔓生,被孤独滋养,从一具具鲜活的肉体中喷薄而出,悠长又热情,羊儿最先听到,遍野的劲草最先听到,但最后的火辣一定是留给姑娘们的。
白头翁开始随和起来,他不但听各地的歌谣,他最主要的任务是勘探地貌,他要带领他的兄弟姐妹们乾坤大挪移。
我清楚地记得,从关内来的炎热,到了关外就散了,太阳似乎依然炙热,但皮肤上已渗起了凉意。香青兰恣意地在这片大地上,独活是,白头翁也是。
我第一次见香青兰,她信风而舞,大片大片的蓝紫色,循着我的衣裙便想一起远游,但她没有白头翁的自由,她离不开这片土地。我蹲下身跟她交谈,她不扭捏作态,没有关内那些小女子气,我握过她的手,但在最后一刻,放开了。
白头翁像信天游里的信天翁一样,他的脚步矫健,走名川,访四海。我之前不明白从宋代起一直居住河南、山东、安徽等地的白头翁为何大批外迁,此刻立在关外的土地上似有所悟。
香青兰适合在关外的烈风中生存。
4
白头翁的家族庞大。
黑龙江、吉林、辽宁、河北、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内蒙古等省区的山冈、荒坡及田野间均有分布。
他已经拥有了半壁江山。
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是很震惊的,我似乎不经意间挖到了宝藏。我原本是想看一朵花、一种植物的,结果,他不仅带我看到了他庞大的家族,还带着我穿越了,穿越到南北朝、宋朝、明朝、清朝甚至欧洲大陆等。
这不是最早,最早是中生代后期,陆地没有分裂,白头翁娇艳地绽放在欧亚大陆和北美洲的大地上。这个时期没有详情,有的只是些合理的推断,我从中窥见了胡王使者的一点点影子。
这一段时间,他已变成了我最亲密的人。我的枕头下压着白头翁的资料,我的相册里存满了他各种“艳照”,我睁开眼是白头翁,吃饭时在想胡王使者,睡觉前回想我与野丈人的交往历程。
我与他交往太密切了,我一天想他多少遍?记不清了,也许是数不过来。
我成了一个盗宝人。
跟盗墓人不同,他们盗的是古人的亡物,我盗的是一棵植物的过去,一棵植物是怎样穿越朝代,历尽世间的磨难,一路走到我的面前,并繁衍强大,拥有了半壁江山的呢?
首先,我要给白头翁正身。许多人看的是早春荒芜里盛开的一片紫色花朵,但白头翁的真正用途是治病救人。白头翁有清热解毒、凉血止痢、明目、燥湿杀虫的功效,这些归纳到具体的病症上就是热毒、痢疾、鼻衄、血痔、带下、阴痒、痈疮、瘰疬等症。
婆婆曾给我说过,孩子的大伯小时候拉肚子,拉了将近一个月,浑身软塌,生命奄奄一息,她们遍寻医生,仍然不能好转。现在来看,那并不是普通的肚子疼,应该是痢疾,痢疾若不及时救治,人便会出现电解质紊乱,脱水而亡。元代朱震亨《丹溪心法》讲述:痢疾具有流行性、传染性,指出“时疫作痢,一方一家,上下相染相似”。白头翁未出现之前,痢疾也是人类的瘟疫之一,称为“时疫”;白头翁现世之后,“白头翁汤”是至今治疗痢疾的奇药,痢疾这种瘟疫便在人类的世界里失去了威力。
到底,总要感谢一个人,最初发现白头翁的那个人。他是位医术高超的医者?或是民间生活经验丰富的妇人?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现了白头翁的治病功效的?
我也要感激白头翁,从药理的性质上,因他能治好鼻衄。鼻衄就是流鼻血,我的小天使,总在半夜里热毒上攻,正睡着觉,鼻子突然就出血不止,然后我们冲到卫生间里,用凉水冲洗,折腾了半个小时后,血开始缓慢止住。后来,我在医书里漫游,终于找到茅草花和白头翁,用他们一起来拯救我的小天使,拯救我那一个个不得安眠的夜。
我初识胡王使者时,便认为他是天下女子的知己。我私下这样认为,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已经证实:药书上说胡王使者有燥湿杀虫的功效,能治阴痒带下。他的功效如此体贴地通着妇经,为天下女子解除病症,这样,他算不算是女子们的知己?
还有痈疮、瘰疬等,这都是些险恶的病,都需要用胡王使者、白头翁、野丈人、奈何草他们的身体来救治。这个过程有些难以启齿、残忍,需要扮演刽子手的角色。古代制法:挖出他们的根,去掉根部以上的茎叶,洗净,切成片,晾晒成干便可入药。现在,他们要粉身碎骨,碾成齑粉,人们多的是吃掉他们的方法。这里,我已有些难过,因为我刚刚得知了,撕任何一片植物的叶子,它们也会疼痛,也会嘶叫,只是它们的声波振动频率太快,不借助器材,是很难听到的。
我特意去听了,那种嘶叫的声音太过惨烈,听得我心惊胆战。
听得心情沉重。
我的使君大人,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们不停歇地繁衍生息是否是一种抗议?
我越来越敬仰植物们,我每天晚上躺下来,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想法竟然是跑到大山里做一个与草木为伴的护林人,每天在森林里奔跑,每天与草木们一起修草木经,那是一部善良的经书,我没有见过它的样子,只听过只言片语。
我熟睡之后,常在梦中穿越,去的是我肉体无法到达的一些地方。
我第一个要去的是南北朝时期,《名医别录》《本草经集注》是最早记录白头翁的医书。《名医别录》并无作者,它是历代名医记录,聚集了很多医者的心血,是瑰宝,《本草经集注》是南北朝时期梁代的陶弘景所著,包括唐代的《新修本草》,这三本书都记录了白头翁的生长环境和用途,但并无明确的地名。
最该多去的是宋朝,宋朝的《开宝本草》《图经本草》《本草衍义》中,记载了白头翁的道地产区在河南、陕西、江苏,生于高山山谷。值此,我明白了白头翁是从深山的山谷中走出来的,然后他去了都城东京附近、洛阳等地。可是东京太过于繁华,这违背了白头翁的隐世原则,到了明代,他的家族向南扩张到浙江,清代又往北出现在山东、安徽,20世纪90年代全国大部分地区都有,20世纪,主产区为华北和东北地区,侧重于东北地区。
白头翁还是检测环境污染程度的指示性植物。只要有酸雨降临,白头翁就会很快死亡。白头翁对酸雨十分敏感,酸雨就是雨中含有大量化工污染物的雨,主要危害是污染水源,伤害动植物。所以白头翁是在避祸,他一路北去,选择的都是人烟稀薄、林木茂盛、空气好、污染少的地方。他整株包括花瓣边缘都长着白色的绒毛,不仅耐旱而且还能抵抗严寒,他为逐鹿北方,已做好了万全之策。
我画了一幅白头翁的变迁图,从南北朝画起,止于现在。我在地图上标注每一个地点的白头翁形态,才发觉白头翁是会变身的,这是他修行千年的功德。他的变身大概有三十三种,他会把原本的紫色变成白色、堇色、黄色、蓝色、紫红色等,不过形态和神似都在。
在西班牙到克罗地亚之间的小范围区域里生长着白花白头翁,那是大地上的精灵,征服荒野的精灵。
堇花白头翁变身最厉害,色彩呈堇色的植物实属不多,从颜色调和的角度讲,不是一次两次就成为堇色,他经历了刀割般的换肤经历吧!就像一个人的肤色从黑色到白色。
欧洲大陆生存着多种白头翁,白色和堇色只是其中的两种,还有欧白头翁、春白头翁、小白头翁、大白头翁等。
北美洲有部分白头翁,然而欧亚大陆与北美洲隔海相望,种子不可能飞越海洋而抵达。植物学家吴征镒院士说:“中生代以后,大陆分裂,分成了古南大陆与古北大陆,这一成果解释了白头翁能在北美不同的陆地生存,是因为分裂之前已经是这样的分布和存在。”
这些愈加使我对白头翁心存敬仰,这样算来,那么他的存世时间不只是千年,而是上亿年。亿年前的植物会经历了多少的生死杀伐,才能冲出一条血路,依然美丽地绽放在地球上。
中国辽阔的山河大地上从来不缺白头翁的身影。
阿尔卑斯山绽放着春白头翁。
朝鲜白头翁分布在东北、朝鲜、日本,西伯利亚也有少量的。朝鲜白头翁的颜色为曙红色,花头低垂,先花后叶,花开过之后,叶子才慢慢地舒展开来。对于整个未苏醒的春的荒原来说,朝鲜白头翁如一簇曙光,让整个大地亮丽起来。
她像一位美丽的新嫁娘,轿子正缓缓地行在寒冷的荒原之上。
兴安白头翁以大小兴安岭为中心向四周蔓延;黄花白头翁,只在黑龙江、内蒙古有一小部分,偶尔为白色。 细叶白头翁分布于东三省的西部,河北北部、内蒙古、宁夏以及新疆北部也有分布。肾叶白头翁在黑龙江、内蒙古和新疆有少量分布,是一个全球性广布的物种。
蒙古白头翁的颜色已呈深紫色,是土壤或气候中给他添加了什么颜料,使他在广阔的大地上醒目又美丽。于黑龙江,内蒙古、甘肃北部、宁夏、青海北部以及新疆都有分布。
白头翁的道地产区已几乎全部在北方地区。我在河南遇到的是执着不肯移民的钉子户,或者在等待我也未可知。
我的白头翁变迁和分布图终于完成了。它们在我书架的第二格靠右,是目所能及、抬手可触的位置。
5
有人诬陷我和一众植物谈恋爱。
不过,这个诬陷美得很。
这种诬陷让我的生命提升了一个档次。植物是仙子,它们餐风饮露,我若因此而得了仙机,那我该省去了至少几百年的修行,我大美哉!
但是,对于胡王使者这样的植物,我是俯首称臣的。向一棵上亿年的植物称臣,是我的无上荣耀。我愿意向更多的植物称臣,听它们的心声,它们在黑色的夜幕下,谈论月亮、星星,就像谈论一餐饭。对了,我还从未了解过,它们的早餐、午餐、晚餐分别都是什么?
不止胡王使者,白头翁、野丈人、奈何草,还有狼毒花、徐长卿、野生白芍、红蓼,等等。
【作者简介:那女,本名李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牡丹》等刊物。崇尚生态美好,近年写作兴趣投向植物与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