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香如故
每当院子里那丛野生的迎春花爆出第一朵灿黄的小花时,我就知道,采艾叶的时节到了。在那个几乎没有零食的童年,当我的上下牙齿终于可以沉溺在柔软、香甜的艾草米果中,那些柔软中丝丝缕缕牵扯出的艾叶会在我的口腔里跳舞,让我因冬天阴寒而凝滞的血液开始温暖地奔腾起来。妈妈说过:“艾草米果是养胃的。”
阳春三月,妈妈带着我们三姐妹走五里路去城郊采艾叶。直到现在,闭上眼睛,我仍能想起城郊那马尾松林拂过的松香,那时天上有一两只飞鸟掠过。我们把细嫩的艾草叶尖掐下以备做米果,绿色汁液染上我们的指尖。懂中医的妈妈轻声念叨着:“艾,在《尔雅》里叫冰台、艾嵩,在《名医别录》里叫医草,在《中药大辞典》里叫艾蓬、香艾……”这些富有草木气息的名字美得如此纯净,就像此时天空里大朵大朵的绵软白云。
艾的气息萦绕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夜晚,我把双脚浸入艾草水中,让热气沿着穴位一路上扬。我在氤氲的热气中,走进艾草编织的大千世界。《诗经》中记载:“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道出古人对艾的炽热依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屈原在《离骚》里说:“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讲述古人将艾缠绕于腰际,甚至比高洁的幽兰还惹人亲近;孟子更是直接宣扬艾叶的治病疗效:“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这些叙述,总像轻灵的夏夜萤火虫一样在我的脑子里飞舞。只因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妈妈总是一边帮我悬灸,一边将这些向我娓娓道来。
点燃的艾灸,升起一束笔直的青烟,慢慢弥散,燃烧艾条的热气暖暖地渗透进皮肤。我也这样为我的孩子做艾灸。生命的轮回和传承如此微妙,竟然是这不起眼的艾草,教会了我外婆熏禳毒气、教会了我母亲强身健体、教会了我祛病延年。不知道,我的儿子以后会不会喜欢艾,他生命中还会不会有艾相伴,但我一定会告诉他,艾是这片厚重土地上平淡而执着的存在。而他或许还会记得,年少时艾灸的热气像羽毛划过身体,淡淡的,暖暖的,犹如母爱。一如我边帮他艾灸边念着自己写的小诗:“在袅袅的艾烟中,你睡着了,你不知道,我坐在你身旁守候你的梦话……”
那年春天,我们开车回到故乡,回到故乡那片我小时候采艾叶的马尾松林。我们下了车,雨下得又轻又软,墨绿的群山全被雨水濡湿成深青色,青草簌簌地拱动着生长,一层一层绒毛般的艾草已经布满山野。
雨过天晴时,我带儿子去那里采艾叶。笔直的松树树干直指天宇,山风吹拂,鸟语啁啾,如雾如岚的水汽依旧弥漫在林中,阳光透射而过,碎金点点,营造出那个我曾那么熟悉的世界。光阴流转,一户户人家已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播撒四方,好在,我们的根还扎在这故乡的土地上。而那一片片绿茸茸的艾草,总是在那里目送我们、等待我们。
云过高天,正引领我们从天的一头走向遥远的另一头。而我们脚下的艾草,静默不动,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