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根
张根是我的发小,断断续续我们交往几十年了,然而张根于我始终是个迷,于他有些事情我知道,但更多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给我说话总是迷着眼,带着笑意,一幅诚恳十足的样子。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些话,不管真假我总是听着很舒服,总有种沐浴春风的感觉,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性格相投吧。
经过几十年的冲刷沉淀,有关儿时的好多记忆都消失了,我的好多发小现在留存在我脑海里的儿时痕迹少之又少。就说发小张强吧,我们小时候是邻居,上下学经常一块走,在小学1-3年级我俩一直并排坐在一块,然而现在我搜肠刮肚回忆不起和张强儿时交往的任何细节。然而奇怪的是小时候和我家居住较远平时也不怎么交往的张根与我两次儿时交往细节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脑子里,历历在目。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缘份,难道就是以后我和张根关系非同寻常的一种前奏和预演吗?
时间应当是冬天,街灯下堆积的队上谷草能说明这一点。谷草堆很大,大家在上面欢呼跳跃翻跟头,玩得不亦乐乎。张根翻跟头翻到我身上了,也可能是我从上往下跳跳到他身上了。总之,我俩起了争执 ,提议到村北没人的地方大干一场,一决胜负。离开大街,顺着巷子往北没走几步,巷子深处乌黑一团,我有点胆怯,建议就此一决高下,张根欣然同意。张根叉开腿双拳抱在胸前拉开架势。张根现在比我高半头,那时也比我高不少。我自知不敌,也虚张声势拉开架势,猛不防快拳出击,击在张根的鼻梁上,扭头就跑,张根反应过来,在后面狂追。我跑到家里,插上街门,躲到了茅厕里。张根在外面叫骂了几句,看我没反应,拾起两块砖头凿在我家街门上,愤愤离开了。
另外一个细节是我和张根一块晚上去村东纸厂里窃纸。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和张根趴在纸厂东面墙头上观察了一阵子,看到里面没有危险便跳了下去,然后弓着身子来到纸厂厂房外面堆积的造纸原科近前。这些造纸原料是从外地运来的人家弃之不用的废纸,我们窃纸就是从这些废纸堆里搜寻一些可以当作作业本的旧纸张旧本本。
或许是停电,那天纸厂厂房里没有开工,里面黑乎乎的。我在厂房的外面纸堆上搜寻了一阵子,收获不大,开始一步一步向厂房门口靠,进一步想到厂房里面再搜寻一番。但到厂房门口时,我模模糊糊总感觉里面有个人。今天想来,我当时应患有夜盲症。当我在厂房门口停留欲进不进犹豫时,从里面果然窜出一个人向我冲来,惊得我撒腿就跑。小孩子毕竞跑不过大人,感觉快被赶上,我急中生智向着张根潜卧的地方跑去。如我所愿,张根果然被发现。我疾跑中还听到后面那人吆喝道,这里还藏着一个。人有两条腿两只手,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我一路狂奔到纸厂西北角,翻过墙头,平安落地。奇怪的是我没走几步,张根从后面也赶了过来。那天张根是被逮住又放了呢,还是根本没被逮住,于我始终是个迷。当然,我问张根,张根说他没被逮住。
母亲经常说我小时候很精明,到了初中就变傻了。实际上儿时的所作所为,象去地里偷队上的棒子啦,偷队上的豆荚啦,还有去纸厂窃纸为保自身坑张根啦等等,这些都是一种本能所为。这种所为于孩子没什么,但转到成年人身上就有问题了。谁愿意与那种利己坑人的人打交道呢,所幸从初中开始在母亲眼中我变傻了,且一直傻到现在。那张根呢,张根从和我儿时的交往中又受到什么启发呢,我真的无法想象。
我和张强小学一二年级学习翻非常差,数学考试我俩经常抱着鸭蛋回家。张根在小学一二年级学习怎样,我不清楚,在往后小学三四五年级他学习怎样,我同样不清楚。只是后来小升初,我和张强留在村初中,张根考入乡中,才知道人家张根比我们学习强很多。
升入初中在初一,由于各种机缘,我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等到初一下半学期全乡数学竞赛,还得了个全乡第一名。后来张根说他在初一学习非常差,数学、英语考试成绩都是个位数,是我把他从浑浑恶恶状态中警醒过来,是我改变了他的命运。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想我或许对张根的命运产生了点影啊,但这种影响是正是负就很难说了。在初中张根如果不和我接触,学习成绩继续保持原来的样子,以后张根家里的是是非非也许就不会有了,也许张根就不会陷入那么长时间的饥寒贫困,那这些于张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在小学,我家在街北,张根家在街南,东西相距有一段距离。等到了初中,我家移居村南,和张根家住在了一个通巷里,张根和我来往更方便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张根在初二一个夏夜找上门来,我们俩个相谈甚欢。自此,张根改变了自己的学习态度。当然,这一切都是张根自己说的,至于他在乡中怎样个学习状况,学习前后怎样个变化,我一无所知。但那年中考,张根一鸣惊人,考上了县一中确是事实。张根考上县一中令村里的乡亲交口称赞,纷纷向张根的父母竖起大姆指。张根在街上走动也是神色飞扬,趾高气扬。那时考上县一中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校门。张根及张根父母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啊!可惜的这种资本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利润,当然这是后话。
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村里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幸福正在前方向这个家招手。我每次去张根家里,也感觉张根和父母的关系很正常。可每个家庭都蒙着面纱,每个人都蒙着面纱,不知多少个家庭走到外面满脸笑颜,关起门来又偷偷哭泣。回老家邻居张大娘每次见了我笑迷迷的,老远就打招呼,那种和蔼可亲劲远胜我父母。可就是这样一个张大娘家里一色三个丫头,给二闺女招了个上门女婿,从此家里鸡飞狗跳,骂声连连,最后上门女婿带着二闺女及孩子不得不远走他乡。
张根后来对我说,他从小就怕他母亲,他性格上的懦弱胆小怕事等缺陷是他母亲造成的。张根说他家里不很支持他上高中,那日见到高中录取通知书,他父母并不高兴。
原因自然是有的。张根是抱养的,我们发小几个都知道,张根自己也知道。因为是抱养的,张根说他从小就受人欺负。那我是否也在小时候欺负他的人之列,我不得而知。张根说因为受欺负,他磨过刀想跟人拼命。拼命的对象会是谁呢,估计不是我。我偷袭一拳便仓荒而逃,怎么能是我呢。街北的胡朝军也是抱养的,在小学学习持别别优秀,可上个小学家里就让朝军休学了。防惠于未然,供你上学,真考出去了,还不飞走找你亲生父母去啊。张根父母供张根上学是怎么想的。想让孩子出人头地吗?还是顺其自然长成什么料算什么料,还是心有不甘又碍于道德绑架不得不如此。张根有自己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然而我的看法说给张根听,张根未必听我的。父亲临终都没有给我和弟弟分家,父亲究竞是怎么想的,父亲在临终前的几天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张根真了解他的父母吗?说真的,我持怀疑态度。
那年中考,张根志得意满进入了县一中,而我垂头丧气灰溜溜进入县二中,并且还是以补录身份进去的。高中入学时我没想到,高中三年结束高考,我会排在全班应届生里面第三名(可惜没上线)。估计张根高中入学时也没想到,那年高考自己竟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弄上。张根说他成绩之所以如此,是在高二分科时,自己想学文科,班主任硬坚持他学理科。结果他听班主任的学了理,而自己对理科实在提不起兴趣,所以成绩就下来了。
我和张根、海朝考上高中,从四邻那里除了听到赞美之外,听到更多的是讥讽嘲笑,例如这三个呆瓜见了凡人不说话也能考上高中等等。那年或许是看到我和海朝参加了高考,虽然名落孙山但以后复习还有考上的可能,四邻于我和海朝没说什么。然而四邻对于高考预选这一关刷下来的张根就没那么客气了。有说张根脑子使坏了,有说张根神经了,有说张根在学校晚上别人睡觉他看书,等到了白天别人上课,他反而在宿舍睡觉,甚至还有人说张根每天晚上在操场练习爬电线杆等。一时污言碎语,弄得张根和他父母好长时间都不敢出门。
我和张海朝去辛店复习的时候,张根没和我们一起去,他去了南和,据说他改学了文科。我和张海朝高考同时上线跃过龙门的时候,张根在村西已开了一年油房了。我和张海朝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学期,张根在村里结婚了。等过了那个冬季再开春的时候,张根在我们村学校谋了个教职,教起学生来了。我堂妹那时在村里上初中,张根教他们数学,婶子说在学校所有老师中数张根教得好。
一切如流水一样,按照各自的轨道默默地向前流着。张根的家里如以往一样平静安泰。然而,在这平静的背后实则有暗流正在涌动。张根两口子每天夜里在自己的居室里唧唧咕咕,可又不敢把话说在明面上。张根的父母肯定也觉察出这股暗流,可张根母亲在村里是有名的要强,自然不肯把自己屈服于儿媳之下。张根你不是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了吗,那你妹妹也要上,不但上还要上吃商品粮的职高,上学的钱吗,家里掏。
在老家村里抱养孩子的不少,但这些抱养孩子的大多抱养一个,要么男孩,要么女孩。可张根父母是个例外,他们在抱养张根以后,没过几年又抱养了一个女婴,尤其是这个女婴和张根母亲还沾亲带故。这种微妙的关系就是张根能正确对待,可张根妻子呢。眼下在中国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理的一种家庭关系,何况张根的母亲又那么强势。据说张根小时候,桌子放点点心,张根母亲不让动,张根就不敢动。电视据常看到慈母慈父对抱养的孩子比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要亲,但那毕竟是在电视剧中。在现实中即使真地如此,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虚心假意,故作姿态。种瓜种瓜,种豆得豆。种子几十年前就埋下了,迟早要破土发芽。儿女双全,堪称完美,可过于追求完美,后果也许是更大的缺憾。数年后,张根远走他乡,妻离子散,仅仅能用张根性格怪僻解释吗?
人生难以预料,往前一步是鲜花遍地,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我大二下学期,远在二百里之外家乡教书的张根不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又一次机遇。这一年邢州师专准备从下县的民办及代课教师队伍中招收部分学生。张根面对这次机遇自然兴奋异常,倍加珍惜。突击了一段时间,经过考试筛选,张根如愿考入邢州师专历史系。自此,村里关于张根的种种议论才彻底销声匿迹,而张根也成了和我平起平坐的大学生。
经过几年的兜兜转转,我和张根同时从大学毕业,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但确实是事实。年轻人大多感觉外面的天地广阔,总愿意到外面闯荡一番。大学毕业那年夏天,我和张根不谋而和都没有回本县,我去了外县的隆华师范学校,张根去了外县的杨河煤矿子弟学校。实际上大学毕业时,市里管分配的问过我是否去杨河煤矿子弟学校,我犹豫了下没有答应。今天想来,假设当初我也去了杨河煤矿子弟学校,我和张根贸然在那里碰面,真不知道是何种景象。
我在隆华师范学校最初几年经历了什么,我清楚。狗眼、冷眼、漠视,一幕幕一景景,我现在都不愿回忆。想必张根在杨河那边比我也强不到那里去。否则,他何以会决然地离开杨河煤矿子弟学校回到家乡办学呢。
有了钱,哪个年轻人不张狂。前几天回老家拜年,外地经商回到村里的年轻人个个开着大几十万的豪车,不是宝马就是奥迪。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一辈人终被拍在沙滩上了。那年春节回到老家,我站在巷子里家门口,向北张望,看见张根穿着皮衣皮裤骑着125摩托直接冲到了他家院子里。那年春节初二,我溜达到大街上,碰见张根,张根哈哈一笑,现在咱们都过好了,咱们去看看**吧,如果咱不看人家,就好像咱们看不起人家似的。
笑到最后的是赢家,可谁能预知究竟是谁笑到最后。人们充其量都是夜行人,谁不是摸着黑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行。在张根的诱惑和帮助下,我和爱人也在家乡招了点学生,原想把这些学生教个一年半载就弃掉,可结果是学生黏在身上怎么也摆脱不了了。先五十,后一百,继而一百五十,学生越来越多,不得以修房盖屋。表面上红红火火,实则赚不了多少钱。而我这边红火的同时,张根燃起的那堆火在风霜雨雪的吹打下却日渐势微,以致到最后彻底熄灭,而张根带着老婆孩子早在自己燃起的那堆火熄灭之前,就失去了影踪,村里人都说张根到外面躲债去了。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我在老家办的学校解散了,我们龙华师范学校搬到邢州市里了。我的生活一波一浪,高高低低。可张根去了哪里怎么生活的无人知晓。村里人说张根的父母应该知道张根去了哪里。可张根父亲亲口告诉我他们也不知张根去了哪里。我以为这辈子无缘再和张根相见了,不料搬到邢州市的那个春节,回老家过年。腊月二十八,也可能是腊月二十九晚上,我突然接到张根的电话。张根在电话里说,他就在村外,想见我一面。就这样在失去联系几年后,张根又和我联系上了。
张根见到我很激动,开口就告诉我他离婚了,并说他现在处了四个对象,有律师有教师有年纪大点的有年纪小点的。几年不见,张根说话象打闪,令我纳罕不已。我让他回他家去,他说他不想见他母亲。
春节过后,回到邢州市没过几周,张根不知怎么摸到了我在邢州的住处。至此,我才确定张根这些年就在邢州市东南角这一带活动。这次相见,张根说了许多家事,总的意思他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和家里关系很大,尤其对她母亲存有很大的心结。我极力说和他和父母的关系,可张根并不领情。甚至张根把他母亲比作清末的慈禧太后,把自己比作清末的光绪帝。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只是一个普通教师,自然也难以判断张根和父母的关系谁是谁非。
沈复在所著《浮生六记》中描述的和妻子生机之艰难曾让无数人泪奔,而张根和妻子在外面这几年所经历的生活之窘迫可以肯定比沈复夫妇当年的生活状况有过之而不及,这可以从张根的穿衣打扮看出来。我曾问张根为什么不回原单位,张根说在他办的学校倒闭前,杨河煤矿子弟学校随着杨河煤矿破产早就解散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百无一用是书生。张根妻子对公婆供应小姑子上学不满,这张根妻子曾给我说过。可张根夫妇结婚起初几年恩爱有加,夫唱妇随,若非后来生活压力实在太大,我想断然不会轻易分开的。
上大学期间,我负责班里的板报,曾在板报上等过一首歌颂爱情的诗歌,开始的几句我还记得:
假如我是太阳,
你就不要自诩为月亮;
假如你自诩为月亮,
则我们永远也互相跟不上;
.........
我和张根除了小学在一块上学,以后再没产生过交集。初中,我在村初中,他在乡中;高中,我在县二中,他在县一中;高考失利,我去辛店复习,他去南和复习;大学毕业,我到了隆化县,他到了杨河县;等我到了邢州,他却又北上去了北京。按他的话说,北京都是高素质人才,他自己比较适合在那里发展。我本想给他泼点冷水,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只好随声附和跟着他打哈哈。时至今日,张根是我联系最密切最频繁的发小,可我们就是不合拍,始终走不到一块。有时我就在想,我们俩究竟谁是那个太阳,谁又是那个月亮呢。
在北京工作的日子里,张根时不时回邢州一趟,每次回到邢州,张根都到我住处坐一坐。在北京张根的工资并不高,按他的说法,他在北京租住的是北京市所有出租房屋中最便宜的房子。然而看得出张根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死心,一次说到激动处,张根说再过几年,我争取在北京弄一摊,在石市弄一摊,再在邢州弄一摊,然后再把我父亲接到市里来。可没等他的愿望实现,他父亲就病故了。
张根父亲病故前几年,张根在我劝说下,已经回到村里和家里重新建立了联系。张根父亲病重,张根在父亲床前守了两个多月,得到了众乡邻的称赞。父亲不在后,张根仍时不时回老家看望母亲,每次回去都多少带点礼物。我想对母亲究竟是爱还是恨,估计张根他自己也说不清吧。
早晨起来洗溯刷牙,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满头华发,想想张根仅仅比我小一岁,仍和许多年轻人一起为生机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无他,在此谨祝愿张根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生活再次迎来转机,祝愿他在北京生活愉快。毕竟于我们这一辈人,太阳已经偏西,留给我们的华彩时日不太多了。